文/陳諶90後寫作者陳

    1

    我翻了個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窗口望出去,無盡黑夜中彌望的依舊隻有漫天星光。

    十一月,極夜的結束仍遙遙無期。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習慣在這段漫長而寂寥的時間裏沉睡,盡管北極熊並沒有冬眠的習慣,但對我而言,睡眠是逃離孤獨的最好方式,畢竟等待終歸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可能會消磨掉你的希望,然而當你閉上眼睛的時候,無論是夢境還是想象,那些畫麵總會泛著些許光亮。

    我起身數了數剩下的魚,應該是吃不過兩天了,於是我很不情願地從溫暖的冰屋裏鑽出來,一頭紮進了寒冷的夜中,琢磨著是時候去儲備點糧食了。

    今天沒有風雪,總體說來是個適合出來覓食的天氣。我緩緩地踱著,環顧著四周被星光映得晶瑩透亮的雪地,腳步無端變得輕盈起來。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輕鬆的感覺了,自從她走了之後,我把自己藏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我時常會自言自語,甚至故意從鼻子裏弄出點聲音來,以證明自己的存在。

    走到岸邊,我敲擊著冰麵,選了一個冰薄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在那兒鑿了一個洞,然後把爪子伸到水中攪動了幾下,希望能引來魚群。我一向都是這麽捕獵的,其他北極熊或許會直接跳入水中去抓魚,而我則習慣於守株待兔,撐著下巴望著洞口像是個哲學家一般,雖然可能有些花時間,但時間對我來說並不值錢,作為一隻沒有理想也沒有追求的北極熊,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以用來揮霍。

    等了大概有四五個小時,我已然有些昏昏欲睡。可是正當我歪著腦袋流著口水就快要意識模糊時,水麵忽然有了一些波瀾。我聽到聲音,連忙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眼巴巴地盯著洞口,準備來個突然襲擊。說時遲那時快,水麵下似乎有一團黑影閃過,我一伸爪子就把它從水裏給抓了出來。

    “啊……”手裏的不明物體猛地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著實把我嚇得不輕,於是我手一滑又把它給丟了出去。

    那團圓鼓鼓的東西骨碌碌地滾出老遠,在原地打了幾個轉才停了下來。

    我張大嘴巴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迴過神來,借著微弱的光亮定睛一看,那坨東西竟然是一隻企鵝。

    “企企企……企鵝?”我怔得說不出話來。

    “是,怎麽了?”企鵝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忿忿地瞪了我一眼,聽聲音似乎還是個姑娘。

    “沒沒……不好意思,有些吃驚而已。”

    “吃你媽個鬼,你沒把我嚇死就不錯了。”

    “真對不起,我剛才在捕魚來著……”

    “捕魚?企鵝是魚麽?你知道‘鵝’字怎麽寫嗎?左邊一個‘我’右邊一個‘鳥’,姐姐我是隻鳥啊熊孩子!”

    “是是是……錯傷無辜,請您見諒。”我連忙點頭哈腰給她賠不是。

    “哦,沒事。”她斜著眼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我道,“北極熊?”

    “是。”

    “哎呦媽呀,第一次見到活的了,真有趣,不愧是北方漢子哈,個子這麽高。”她看著我笑得很開心。

    我心裏嘟噥著,你大爺的,我在北極見到企鵝都還沒說啥,你丫在北極見到隻北極熊有啥可笑的。

    2

    她叫米娜,來自南極,地球的最南方。

    我和她坐在雪地上聊了很久,她告訴我她從遙遠的南方來到這裏,隻為了心中一個簡單的夢想。

    “你知道嗎,大熊,從小我就想知道,地球的最北方是個什麽樣子,然後我想在北方看一次日出。”

    “噢,那你可來錯時候了,現在這裏是極夜,下次出太陽怎麽也得三個月以後了。”

    “好吧,那怎麽辦?”

    “要麽等,要麽迴去唄。”

    “現在迴不去。”

    “為啥啊,你怎麽來的就怎麽迴去唄。”

    “我順著洋流漂來的,這個季節隻適合北漂。”

    我覺得這種說法衝擊了我的價值觀,便掏出爪子在地上畫了畫,試圖找出這裏麵的科學依據。

    “好吧,那你隻能住我那兒了。”我把地上亂七八糟的箭頭擦掉,緩緩對她說道。

    “住你那兒?我跟你很熟嗎?你不會把我吃掉嗎?”

    “姑娘,你這麽瘦,還不夠塞牙縫呢……”話沒說完,我的肚子便很合時宜地“咕咕”叫了兩聲。

    尷尬地沉默了幾秒後,我幹咳了兩聲對她說道:“不如這樣吧,為了你的安全著想,順便作為住在我那裏的報酬,你幫我抓魚吧。隻要我有得吃,肯定就不會吃你對不對,你又有個可以安身的地方,多好啊。”

    她沉思了片刻,覺得有些為難,但似乎也沒想出什麽更好的解決方案來,因此最後還是同意了我的建議。於是她一頭紮進了洞裏,不一會兒就丟上來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我在洞口接得不亦樂乎。

    就這樣忙活了幾個鍾頭,我找了塊浮冰把收獲的戰利品堆在上麵拖迴了住處。路上米娜趴在我的背上睡著了,看她睡得那麽香,迴想起剛才她努力抓魚的樣子,我無端有些於心不忍,畢竟她經曆了這麽遠的長途旅行,還要被我這隻廢柴熊雇作廉價勞動力,肯定是累壞了。

    然而對此我卻又感到深深的不解,她這麽千裏迢迢地來到北方,僅僅是為了看一次日出嗎?這聽起來是病,得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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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家後,她醒來從我的背上翻身而下,鑽進門看了看我的冰屋,忍不住搖了搖頭:“你就住在這小破屋子裏?”

    “條件有限,別計較那麽多,而且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住,要那麽大房子有什麽用。”

    “你沒有女朋友嗎?”

    “有過,死了。”

    “噢。”她忽然就不說話了,然後過來想拍拍我的肩膀表示安慰,但是因為夠不著,隻好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沒事啦,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不要再提了,你過來躺躺看舒不舒服。”我鑽進屋子裏示意她過來。

    然後她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屋子的正中間。

    “親,注意素質啊,你這樣讓我躺哪兒。”我尖著嗓子喊道。

    於是她一臉不情願地一路滾到了牆角。我躺下後,往窗邊挪了挪,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可以往我這邊躺一點。然後她又往迴滾了兩圈。

    “感覺怎麽樣?”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她道。

    “還行,雖然有點擁擠,但是還好你龐大的身軀擋住了風,挺暖和的。”

    “嗯,那就好。”

    “隻是我擔心一件事情,睡覺時你會翻身嗎?”

    “我盡量不。”

    “可別‘盡量’,你‘盡量不翻’,我也隻能‘盡量不死’,麻煩你體會一下。”

    “好好好,絕對不翻。”

    說完這句話,我立刻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又是那個似曾相識的夢境,夢裏我看到了她的臉,聞到了她的氣息,聽到了她的唿喚,交織著冰川碎裂的聲響、大地顫抖的迴音,我伸手想要抓住她,卻怎麽也抓不到,隻能看她墜跌入黑暗的深淵之中。

    猛然醒來後米娜已經不在了,我從窗口看出去,她正一個人坐在雪地上望著天空若有所思。

    “你醒啦,睡得好嗎?”她看我鑽出門來,問我道。

    “剛才做噩夢了。”

    “夢到她了是嗎?”

    “嗯,習慣了,這些年總是會做相同的夢。”

    “她是怎麽……”米娜很小心地問我。

    “意外吧,在這地方很常見,出去覓食的時候,冰川有時候會碎裂,她就那樣掉下去了,一瞬間的事情,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救她。”

    “所以你就自己跑到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來了?”

    “嗯,想把自己隔離起來,過一段安安靜靜的日子。”

    她歎了口氣,然後又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你不必總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真的。”我把她抱起來放在肩膀上笑道。

    她也會心一笑,然後拍了拍我的後腦勺。

    3

    和米娜一起的日子,過得簡單卻很開心。

    我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一起睡覺,因為在寒冷的極夜,睡覺可以很好地減少能量的消耗,這樣我們就不必經常出去捉魚。

    自從有了米娜,我睡覺老實多了,再也不敢隨便翻身,但她卻似乎很不老實,時常睡著睡著就趴到了我的肚子上,或者鑽到我的胳肢窩下麵,而看到她睡覺時候的樣子,我偶爾也忍不住把她摟在懷裏。她像所有南方的姑娘那樣,有著嬌小柔弱的身子,讓人忍不住有想要保護的欲望。

    睡醒的時候,我們時常會躺著聊一會兒天,然後起來一起吃魚。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在開闊的雪地上散散步,看著漫天的星光,聊著不同世界裏的那些故事。如果運氣好,有時還能看見極光,每當這個時候,米娜總會表現得特別興奮,在雪地上又跳又叫。

    “我說米娜,南極的極光和北極的有什麽不同嗎?”

    “沒什麽區別,除了發音上的,我們說‘極光’不卷舌頭。”

    “那你在興奮個什麽勁兒?”

    “在不同的地方看見相同的事物,也會有不同的心情,這正是旅行的意義,也是我想要來北極的原因。”

    “唉,女文青的世界我不懂,我是覺得你如果這時候在南極一定很溫暖,也總能看見陽光。說真的,我不太能理解你為什麽放棄光明而選擇來黑暗中等待。我總是很害怕極夜,這種無盡的黑暗讓我感到孤獨與絕望,等待光明是個痛苦的過程,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太陽究竟還會不會照常升起。”

    “但你沒有一次是在白白等待不是嗎,有期待的日子終歸是好的。”

    “我不知道,或許自從她走了之後,我就更加害怕這種等待了。”

    “大熊,你真的不必用過去的事情懲罰自己,你應該學學我,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你抱著那些過去還能得到些什麽呢?”

    “我就是心裏很沉重。”

    “那就先試著讓自己輕盈起來,過來,讓我們一起在極光下翩翩起舞吧。”她跳到了前麵的一片空地上,衝我招了招手。

    “神經病啊,一隻北極熊和一隻企鵝在雪地上跳舞,聽起來就像個冷笑話。”

    “誰會看到啊,這周圍連隻駱駝都沒有。”

    我拗不過她,隻好和她一起在雪地上跳起了舞。作為一隻熊,我跳舞從來都是很豪放的,這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釋放自己壓力的方式,而她跳舞的樣子卻很美,像是為了訴說一個故事。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舞步,她的小腳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幅畫,舒緩的線條勾勒出了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風景。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喜歡眼前這個小個子的南極姑娘。她輕盈歡快,卻又像風那樣捉摸不定,她總是無憂無慮,身上帶著一股北極所沒有的芬芳。

    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南國氣息吧。時常聽見有人唱起那裏的歌,說起那裏的故事,但對我而言那裏卻一直是個神秘而遙遠的地方。

    此刻,雖然我從未到過那兒,卻能夠感受到屬於那裏的所有溫柔。

    4

    米娜是個很健談的姑娘,她不在吃和睡的時候,嘴巴總是一刻也閑不住。

    她時常會嘲笑我的口音,和我探討南極和北極之間有什麽差別,還總抱怨北極的魚味道竟然是鹹的,這是她這個南極甜魚黨所無法接受的。

    雖然我有時候覺得她一直唧唧歪歪也挺煩的,但無論如何,總比我之前那些隻能和自己說話的日子要舒服多了。畢竟熊也是需要交流的動物,我不得不說米娜的新鮮氣息確實緩解了我很久以來的抑鬱和苦悶,讓我感到其實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

    這天,外麵刮起了暴風雪,我挖了點冰塊把門堵得嚴嚴實實的,於是屋子裏頓時陷入完全的黑暗。

    我摸索著找了個靠牆的地方坐下來,然後把米娜放在自己的腿上。

    “你以前遇到暴風雪的時候都是怎麽過的?一個人待在小黑屋裏大概會很害怕吧。”米娜問我道。

    “習慣了就還好,就是悶得慌。你們在南極遇到暴風雪怎麽過的?”

    “我們會在屋子裏抱成一團取暖呀,然後大家一人說一個故事,暴風雪差不多就結束了。”

    “噢。”我努力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陷入了沉思。

    “你們北極熊不這麽做嗎?”

    “其實北極熊生來就不是喜歡群居的動物,我們雖然內心渴望溝通,但彼此卻隻是在雪地上擦身而過,忙碌於各自的生活中。”

    “為什麽呢?”

    “或許我們並未達到如此強烈的彼此需要的地步吧,我們每個個體都有能力狩獵,也有足夠的脂肪讓自己保持溫暖,因此我們不像你們企鵝會成天湊在一起,更多時候都隻是為了各自的生存奔波而已。”

    “所以聽起來北極熊真是矯情的動物呢。”

    “少來啦,你根本不懂作為一隻北極熊的脆弱……不過我的確挺羨慕你們的那種生活。”

    “其實作為企鵝,我們也有自己的苦惱呀。群居生活雖然聽起來熱鬧又有趣,但是成天和一群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東西待在一起,做著一樣的事情,難免也會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呀。”

    “怎麽說?”

    “你想啊,為了合群,大家在吃飯的時候你也得吃飯,大家在睡覺的時候你也得睡覺,即使是遊泳這麽自由的事情,我們都要排著隊一個個往水裏跳,我覺得這實在是太愚蠢了。”

    “所以這也是你獨自出來旅行的理由?”

    “是的呢,可以逃離那種生活,去做真正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哈哈哈,我覺得我們倆都挺矛盾的嘛,不是嗎?”

    “生活嘛,就是一個不斷逃離、最後發現自己迴到原點的過程。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旅行就是一群人去到另一群人活膩了的地方體驗生活。”

    我們倆就這麽在黑暗中討論著彼此的生活,不知不覺外麵的風雪聲越來越小了。

    我把米娜放在身邊,到門口挪開了一點冰塊往外瞅了瞅,感覺暴風雪似乎就快要過去了。

    “米娜,過一會兒就能出門了,第一次感覺時間過得這麽快。”

    “是呀,我覺得我們倆這種相處方式就挺好的,既不過分親密,又不疏離。”

    “你說北極熊和企鵝能在一起嗎?”我笑著調侃道。

    “可以,不過會是個很冷很冷的愛情故事。”

    米娜在黑暗中調皮地戳了一下我的屁股。

    5

    不知不覺三個月過去了,米娜開始每天趴在窗口張望,等待漫漫極夜後的日出。

    而我卻感到一股深深的失落,因為我知道,當太陽出來以後,米娜就要離開了,迴到她久違的故鄉。

    這是這些年來我第一次如此不情願看到日出,因為一個來自南極的姑娘,一個甚至還沒有我腦袋大的姑娘。

    但我卻沒有告訴米娜我的心事,畢竟我不能挽留她,我也不可能跟她一起隨著洋流漂到南極去,如果我再輕一點的話,或許理論上可以,但是我畢竟是一隻北極熊,一旦到了南極就會變成一個無解的笑話。

    某一天,我忽然從睡夢中被叫醒,米娜興奮地拉著我到外麵,說太陽馬上就要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了。

    我陪著她在雪地裏坐了不知幾個小時,太陽才終於羞澀地從地平線上露出了一角,但是沒過多久,它又緩緩地落下去了。

    這一幕雖然短暫,米娜卻顯得非常開心,她對我說道:“大熊,極夜結束啦,從今天開始,日出的時間會越來越長,你漫長的黑夜結束了。”

    “嗯。”我衝她別扭地笑了笑。

    “怎麽啦大熊,你應該開心才對,你等待的東西不是終於來了嗎?”

    “是啊,但是你要走了呢。”

    米娜忽然就不說話了,她低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抬頭望了望我。

    “大熊,你再抱著我睡一次好不好?等下一次天亮我再走。”

    於是我和她迴到了屋裏,最後一次把她擁入懷裏。她很快就睡著了,然而我卻一直清醒著,就這麽看著她,看著她,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送她到岸邊的時候,我一時想不到什麽要說的,既不知道該怎麽告別,也不知道怎麽感謝她這些日子的陪伴。

    “大熊,我該走了。”米娜戳了一下我的屁股道。

    “嗯,米娜,賽由娜拉。”

    “別整鳥語,聽不懂。”

    “這幾個月,謝謝你了。”

    “你不必謝我,我覺得你應該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去哪裏?”

    “去南方。”

    “南極?”

    “你不必去那麽遠的地方,你隻要再往南走走就好了,你既然害怕極夜,越往南的地方,極夜就越短不是嗎?你是時候和這裏說再見了,這裏太沉重,太荒涼了,而且你又喜歡用意念來抓魚,我覺得你早晚會餓死的。”

    “好吧,我會的,那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如果你願意一直往南走,我會在世界的最南方等你的。”

    “但我如何知道哪裏才是南方?”

    “既然你已經在世界的最北方,那麽無論未來你朝哪個方向走,都注定是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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