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到博什瓦黑/

    攝影指導/廖擬/

    博什瓦黑是西昌深山裏一間村莊的名字,準確地講,它隻是一堆石頭的名字。這個古怪漂亮不明覺厲的彝文翻譯過來是:這裏的石頭上有畫。

    10年前,記得大學快畢業那年寒假,春節剛過,大家心情不是很好。磊子、周展、李然來西昌找我,準備去瀘沽湖。約定很散漫,人也始終湊不齊,就滯留在西昌城裏好幾天。我們其實都不是愛旅遊的人,知道城外有許多風景名勝卻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城市裏各種奇怪的場所亂逛,去枯河灘看人家賣馬或是去廢棄體育場坐著喝酒,天氣都特別好,幾次迴憶都把這段搞錯成了夏天。

    後來有幾天,大家突然頹了,待在家裏哪兒都不去,一起看書上網聊天看片,很像宿舍生活。我爸有些看不下去,鼓勵我們多出去走走,不知他從哪裏找來一份西昌旅遊地圖,有很多不景氣的景點介紹。我們看中了“博什瓦黑”這個名字,就坐車去了。是車坐錯了,還是那地兒根本沒開發,記不清了。車把我們擱在路邊,司機說我們必須得走上兩小時山路才能到達。

    紅色的土路貫穿始終,兩旁都是像《七龍珠》中那美克星上的半人高灌木。村子很窮,彝族小孩拖著鼻涕跟著我們跑,狗左右閃躲,途中還有剛建好的高壓塔,從下麵過,嗡嗡地響,有點害怕。經過埡口,風大了起來,人都站不穩,雲速加快,路忽明忽暗。土路走煩了,大家下到河道裏蹚著水邊走,沒見到魚或蟹類,連水草都沒有。體力即將耗盡,風停了,河也似乎到了盡頭,地圖的意思是前麵不遠處那座山上就是目的地了。

    我們輕鬆地在密林深處找到了那幾塊大石頭,一共三塊,每塊跟卡車一樣大。這些石頭和旁邊的植被風格完全不搭,像是足球場上的易拉罐,不知道它們是怎麽來這兒的。石頭上確實有若隱若現的線條,後退幾步就能辨別出有些是人形,有些是動物形,有些姿態大概和宗教有關,具體什麽朝代和意義我們便漠不關心了。艱難地攀爬到石頭的頂端,是一個較為傾斜的平麵,上麵也有岩畫,線條裏有幹枯的苔蘚,還有遊客的刻字。我們躺在這些上麵休息聊天,遠處山中有山民在無聊地哇哇叫喊,我們跟著哇哇,山民哇哇,我們哇哇……幾近黃昏,又起風,好冷。雲紫色的,每個人分別領了一道金邊,那種光後來隻有在《變形金剛》裏見過。

    5年前,又是春節,迴到西昌。那天是大年三十,有些懷舊,我和爸爸上午出發,準備騎單車帶他去看我讚歎了幾年的博什瓦黑。又是記憶出了問題,錯判了距離,在整個路程的三分之一處就體力耗盡。中途攔了個農用卡車,把我們快進到當年班車司機放下我們的地點重新開始。路和植物都還是老樣子,當年的兒童變成了青年披著鬥篷蹲在路邊拿著啤酒,新的兒童和狗尖叫著加入進來尾隨奔跑。還差一點就到達目的地,但天色已晚,我建議此地不可久留。爸爸不聽我的勸告,要看岩畫,錯過了迴程的天光。我們在黑暗與饑餓中騎行了四個小時,錯過了年夜飯,但依然美好。

    想起韓寒,他也是個有鄉愁的人。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經常開車帶我去他老家附近那些光怪陸離的地方遊玩,一所中學後門菜地裏的爛水塘、水泥廠職工休息的宿舍門口、雜草叢生的廢棄雕塑園、鐵軌旁邊的糞坑……

    成為朋友後,我們經常在祖國各地指著一扇門或是某個岔路口評頭論足,然後驅車千裏去另一麵牆或另一條小河溝拍案叫絕,樂此不疲。

    這些地方便是他的博什瓦黑,需要無所事事和鬆散的生活才能找到的地方。我們都明白這是好可貴的情懷。

    今年春天,我們拍到了博什瓦黑,和拍到了亭林鎮、台球廳一樣,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赤峰翁牛特旗通宵夜戲拍攝篝火對話的全景/by劉璽

    在赤峰不吃羊肉怎麽行?移動攝影組自己焊接鐵烤架給大家烤羊肉串吃/by劉璽

    日沉地平線/by王冠英

    赤峰沙漠中拍了一個通宵夜戲/by王冠英

    筲箕灣美術組搭建的江河老師宿舍內,韓寒沉思圖/by廖擬

    紹峰與沈家門東港武陵隧道的合影/by韓寒

    柏霖也和武陵隧道來了一張合影/by韓寒

    我把靈魂與生命分給他們/

    造型指導/黃育男(中國台灣)/

    (這些角色會穿著這些衣服在另一個時空生活著)

    提問者:請談一談這部電影的造型構思。

    黃育男:韓寒與我都很喜歡90年代的氛圍,充滿了我們的青春迴憶。韓寒是因為看了《翻滾吧!阿信》而來找我。《翻滾吧!阿信》的年代是90年代,那是劉德華的追夢人年代。因為有年代限製,所以板型是無法天馬行空的,例如劉德華倒三角輪廓的牛仔外套、窄褲腳的牛仔褲,有一定的公式必須遵循。

    但這讓我有了這部電影的靈感,vintage若突破年代限製(《後會無期》的故事並不是發生在90年代),同時也很適合公路電影的調性。舊舊的、耐髒的、一套到底、生命的厚度,那是一件東西要用很久、很珍惜的年代,牛仔褲磅數高、耐穿,家具也是,是有靈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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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洲的公路電影都愛用vintage,因為vintage是一種傳承、一種生命的累積;一件皮衣,阿公傳給爸爸,爸爸傳給兒子,就算電影結束他們也還會一直傳承下去,“keepingwalking”,這些角色會穿著這些衣服在另一個時空生活著。

    vintage的質感存在著靈魂,是買新衣服來怎麽做舊都做不出來的;就像整形,再怎麽整,都不會比造物者給你天生的東西自然。

    公路電影的造型不能太搶、太刻意,需要以布花、布紋、質感、顏色去呈現風格。

    且需要耐髒、風塵仆仆的感覺,這一切vintage完全可以達到。就像江河在沙漠中的那件睡袍,不是現代會有的配色與織法。

    蘇米的大衣,會隨著光影變化,乍看是咖啡色,在黃光下又帶著墨綠;vintage的顏色不會是死的顏色,曖昧最有意思,顏色的拿捏也是電影感的形塑要件。看似單色的布,在某些反光下,可以隱約看見布料上的壓條。電影感就是由這些小細節去堆砌出來的,電影的美感來自於曖昧。

    提問者:在構思與執行這些造型的過程中,是否考慮過中國普遍觀眾的接受度?

    黃育男:我們在寫實與美化間做了一些抉擇,在帶領觀眾或忠實呈現、討好觀眾中選擇了前者。這是我們相信電影所應該做的,是我們對於電影的使命感。

    (那是演技眉,修不得)

    提問者:妝容發型這一塊的操作方式是?

    黃育男:《後會無期》裏的妝都是瑕疵不完美的。在電影中,不完美才是完美。女演員不修眉、維持自然原始的眉形,增加演員生命的力度;我都說那是演技眉,修不得。壓唇色、做出唇紋、加雀斑、隻稍微刷點透明睫毛膏。頭發不刻意吹順,帶著自然的毛躁,讓角色更有生命力。

    江河(陳柏霖)完全素顏,把他原本的膚質赤裸呈現出來。公路電影的男性要呈現一種粗糙感,他原本的質是夠的,加了任何東西都會掩蓋掉。什麽都不畫,他的質就會自己跳出來。

    馬浩漢(馮紹峰)則是以特效化妝的手法來操作一般妝容。因為馮紹峰的長相太完美,細皮嫩肉、奶油小生、俊秀的臉龐。我們改變了他的膚質、骨骼輪廓,賦予他新的眉形,來形塑他新的個性,賦予角色真實的力度,讓人相信這個人、這個生命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細微到連他的手都改變了膚色、質感(粗糙感)。

    (如果你被困在一個風景,就會很難看到下一個風景)

    提問者:完成這部電影後,有沒有什麽感觸?

    黃育男:這是我第一次做公路電影。電影殺青後,好像自己也經曆了一段旅程,我把自己的靈魂與生命分給了他們。

    人的一生會看到許多風景,如果你被困在一個風景,就會很難看到下一個風景。

    畫麵中是移動攝影組和斯坦尼康攝影師瑞克/by王冠英

    夕陽下紹峰的背影/by王冠英

    東極島難得的好天氣,這天大家都非常高興/by李佳鸞

    柏霖的這身雨衣很有年代感,是造型指導luke從當地居民那兒找來的/by李佳鸞

    導演、攝影師、現場副導演仨車匪路霸合影圖/by於夢

    在大風之中,異常興奮的導演正朝著他想象中的萬千觀眾歡唿揮舞棉服/by於夢

    一個畫畫的人與《後會無期》/

    分鏡師/1號海報設計師/王溥/

    作為一個自由散漫的美術工作者,得到這次邀稿的信息之後著實發怵,心想還不如畫幾篇小品漫畫更能表現自如。每天塗塗畫畫,疏於文筆,所以下麵就以小學作文水平講述一下我參與電影《後會無期》的一些經曆。

    我的工作室主業是給電影做前期美術設計方麵的支持,一般情況都是行內人介紹,某某導演新片需要概念設計,畫分鏡頭等等,再逐步詳談。年初時某導演朋友介紹說韓寒要拍的新片,找我畫分鏡,我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是個著名作家嗎?”。在聯係溝通好了工作行程之後,我跟工作室的夥伴們征集了韓寒的小說。因為此前我隻是知道韓寒,但是沒有讀過他的書,作為補課,我得先拜讀一下。這也是個工作習慣,在見某導演之前,先了解一下他之前的創作,知道他的風格類型,利於工作時的溝通。不過時間有限,隻讀完了《1988》,緊接著收到了《後會無期》的劇本,看完之後覺得挺對脾氣的,預想這段工作應該能順心。對於看重工作時的心情如何這點,我想各位從事美術設計行業的同人們都能心照不宣吧。

    一月初來到上海,負責接待的製片小哥把我帶到酒店房間。客客氣氣地送走他之後,一個人坐在這個標間裏等著導演助理,心想“又是一個月的關禁閉”。“關禁閉”時跟劇組畫分鏡的活動空間就是居住的酒店標準間。如果酒店不失火的話,這一個月可以一步都不出門。

    見到攝影師之後工作就開始了,這時才知道具體的工作方式。分鏡頭由攝影師和導演先確定好了草案,我按照攝影師勾畫的草圖將畫麵完成,這對我來說相對輕鬆。

    所以大家看到的分鏡頭畫稿,設計者是攝影師,我屬於代工。順便提一句,攝影師的草圖畫得很可愛,我工作室的同人對草圖的喜愛程度勝於我畫的正稿。當畫完第一天的部分畫稿時,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韓導。他沒什麽名人做派,說話聲音不大,交談起來很輕鬆。

    導演看了畫稿之後表示滿意,我也確定了這次分鏡畫稿的繪畫風格。因為喜歡公路片,這次的故事調子是我比較擅長的,繪畫技法也是粗獷勾線加灰調子光影為主。就這樣,工作順利開始,每天收到草圖,攝影師講解要點,次日導演攝影師來驗收正稿(我稱之為放債與收債),接著大家討論鏡頭設計,再聊點閑篇兒。休息時間自由把握,每天過得很快。

    中途導演助理夢哥帶我去福州路補給畫具,算是放風吧,順便買了兩本書。感謝他的幫助,我才沒在那小屋裏憋出毛病來。白天工作時我一般都開著房門,對門是試裝的房間,經常有人來我這串門,大家也好奇看看整天伏案畫畫的人是個什麽狀態。導演也會悄無聲息地進來,可能是我戴著耳機聽音樂的緣故,總之經常一抬頭就看見他站在桌前。他跟我閑聊時問我現在畫這種風格的電影是不是比較順手,喜歡哪類電影。我說喜歡公路片和有質感的電影,不喜歡唯美幹淨靚麗純情的都市愛情片。他問整天畫畫,反複地做同一件事會不會沒感覺了。我當時說畫畫還好,起碼每幅畫不一樣。現在想想,其實有些工作畫第一張的時候就沒感覺了,完成它隻是為利益。

    這樣的工作節奏,時間過得很快,迴京之後在工作室整理這次的畫稿,發現成果還是很滿意的。總結起來就是溝通無障礙,直接跟創作核心溝通,不摻雜中間人,也沒有無理翻案修改這些糟心事,創作專業,繪畫過程中還是很愉悅的,所以主觀上也想把這次的畫畫好。在工作20天滿期的時候,一共畫了570張左右的畫稿,這個成果也讓我有點驚訝。

    接下來是先導海報的設計和繪製,這個時間劇組正在奔波各地緊張地拍攝,我在北京的工作室被一個廣告項目蹂躪。當接到設計海報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後,我果斷將其他工作交給了其他人員。因為導演希望以手繪風格完成海報,這個活兒就不太好分配出去了,我個人是不願意在同一張畫裏看到不一樣的排線風格的,本著對繪畫尊重的態度隻好獨自完成了。所有的溝通都是通過手機遠程進行,總有一段時間聯係不上,後得知當時導演正在船上乘風破浪地拍攝。這種等待出海人音信的感覺,總讓我覺得手機那頭是一隊辛苦的漁民。海報的元素創意是導演的提議,我在嚐試了幾幅構圖之後大家確定下來其中一幅,跟後來發布的海報構圖基本一樣,隻是上下顛倒了,這個名副其實的“顛覆”是畫到一半時發生的。原本的創意上麵是沙漠,旅行者號漂在海上,下麵大半部分是海水,效果也還好,但是大家都頭疼海底部分放什麽都覺得像災難片。後來我想不然下麵是天空好了,這個效果大不一樣,導演也很快就認可了。這些基本的構圖敲定之後,我先完成了工作量較大的排線部分,旅行者號、天空和海水,海報的樣貌基本成型。導演開始豐富畫麵的創意,陸續加入了海島、漁船、海裏的小雨,那顆粉色的流星。對,是流星,起初跟現實中流星一樣,是從天而降的形態,在最後時刻,導演提議改成一顆升起的流星,完成了這張海報最終的構成。

    完成海報之後,我也發現了一個小驚喜:導演每新加一個元素,我就憑感覺把它放在一個看著舒服的位置,並調成舒服的大小,在大構圖中也注意協調關係。當最後完成時,我發現如果以粉色的流星為頂點,分別與旅行者號、漁船和海島連線,再把後三者相連,組成了一個有空間感的金字塔,而這個金字塔的關鍵是那顆由降落改為上升的流星,這讓我為之一振。

    也許你會說“這有什麽,大驚小怪”,我想說的也並不是這張畫有多好,而是在感慨由導演的引導完成了一張我自己感覺舒服的畫,這點非常難得。

    在一個由外行人指揮內行人已成風氣的大環境中,無數設計師被迫做了多少自己不忍再看的東西,能在一項工作中體會到正確的創意交流,與一個思路清晰的導演合作設計出一個滿意的作品,這就是值得懷念的一刻。

    好了,就說這麽多吧,撰文果然要比畫畫累得多啊。希望能與韓導再次合作,後會還是有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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