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時間裏,左小龍已經逐漸地放棄了他組建亭林鎮合唱團的想法。因為他去街上找人,所有人都問他:有錢麽?左小龍說:隻有得獎以後的分成。咱們都是沒有信心的人,從來不會把寶押在自己的未來上,所以沒有人願意加入左小龍的合唱團。左小龍的新想法是:他、大帥、啞巴三人組成一個組合,他再去找黃瑩,如果人家真的有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答應了左小龍,那最好,四個人也是一個小組合。

    大帥的意思是:你先搞定黃瑩吧。

    小地方的好處就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了,雖然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找到黃瑩,但是左小龍可以等。在上次遇見黃瑩的地方,左小龍在差不多的時間守候在那裏。但這次,左小龍的信心大增,因為他有了自己摩托車的助陣。最近雨水繁多,雖然是個好天,但是地上依然留有積水,左小龍的摩托車沒有裝難看的擋泥板,所以甩起的雨水在他的白t恤背麵留下一道道泥漬。他戴著泥巴送給他的頭盔,亭林鎮被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光怪陸離地安靜存在。左小龍開得很慢,摩托車的懸掛和輪胎撫摸過每一寸地麵,車輪每一個褶皺和起伏都在左小龍的腦海裏呈現,精準細膩,就像用舌頭舔過地麵一般。空氣中的異味被雨水暫時掩下,所有的人都容光煥發,鼻孔放大,在唿吸這難得的空氣,好比放了屁的車廂裏終於搖下了車窗。但隨著雨水的蒸發,一切還是原樣。

    左小龍到了地方以後,依然閑來無事點上一支煙。他已經做好了在這裏等一個下午的準備,也做好了不小心遇見泥巴的準備。

    熟悉的踏板車聲音從身後傳來,左小龍聽到後立刻知道,這就是黃瑩的小踏板的聲音,他突然明白,難怪泥巴能分辨他摩托車的聲音。左小龍連忙發動起自己的摩托車,摘下頭盔,打算等黃瑩從身邊過去以後再追上。

    左小龍偷看了後麵一眼,黃瑩穿著印花連衣裙,緩緩停在左小龍的旁邊,打招唿道:喂,小子。

    左小龍下意識迴答:到。

    黃瑩下車,拍了拍左小龍的摩托車,說:幹嗎呢你,曬太陽啊。

    左小龍沒敢看黃瑩,視線隻敢在黃瑩人形的上下左右飄忽,說道:嗬嗬,這個,找你說事。

    黃瑩繼續坐在她的踏板車上,道:說吧,什麽事。

    左小龍定了定心,說道:這樣的是,這樣的事,我啊,在弄一個合唱團,打算參加那個那個波波杯,不知道你有沒有……檔期。

    黃瑩毫不猶豫道:不行哦,我要獨唱的,每個人隻能參加一個項目,不能重複參加的。今天我讓文化站的羅老師給我寫了一首歌,詞也填好了,你看,怎麽樣?

    說著,黃瑩不知道從沒有兜的連衣裙的什麽地方掏出一張紙,攤開給左小龍看,上麵是譜子和歌詞,左小龍看得懂歌詞。歌詞是這般的:

    到夏天

    最美好的季節

    總會有男子

    很準時

    鍾擺般出現消失

    懷念

    他的揮手告別

    他無故狂野

    他的不屑

    總讓我不顧一切

    他燃燒了自己的白t恤

    再告訴我

    玩火也是樂趣

    他們說這是墮落

    無休止的墮落

    是致命的錯

    是災禍

    不得祝福

    不得結果

    就讓我如願墜落

    如你煙頭墜落

    眼神變得落寞

    是赴湯蹈火

    也願意去做

    在給左小龍看的時候,黃瑩還在一邊吟唱。左小龍假裝看得認真。黃瑩問他:小子,你識譜麽?

    左小龍說:簡譜識。

    黃瑩說道:喲,你還識譜啊。

    左小龍道:我認識1,知道是多,然後數上去,就認識了。

    黃瑩笑道:你覺得這歌怎麽樣,獨唱行不行?

    左小龍說:好,不過這是首愛情歌曲。

    黃瑩不屑道:愛情歌曲怎麽了,以前每次都是替別人唱歌,唱的都是別人安排的歌,這次我自己終於有歌了,我唱個自己的歌還不行?我的歌當然得是愛情歌曲,你還打算讓我不唱自己的歌唱革命歌曲啊。

    左小龍接話道:不是不是,就是,這歌是不是競爭起來吃虧一點啊。

    黃瑩說道:是啊,當時我的製作人也這麽想,也想歌頌一下亭林鎮的發展什麽的,詞都想好了,是“在亭林生活,我們很快活”,但是實在找不到什麽地方可以把這句話給插進去。你看,“就讓我如願墜落,如你煙頭墜落,眼神變得落寞,在亭林生活,我們很快活”,這實在不合適啊。反正隻要加了這句話,名次就能上升一位,我問過文化站的評委了,他們都是這麽說的,說光有愛情不行。

    左小龍問:那你怎麽辦?

    黃瑩說道:老娘才不從呢。我一直給他們賣藝,讓我唱這麽惡心的歌,還不如讓老娘去賣身呢。

    左小龍聽得心驚肉跳,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念起歌詞來:他,燃燒了自己的白t恤,再告訴我……

    黃瑩突然間打斷他,說:喂。

    左小龍一驚,煙頭墜落在紙上。

    黃瑩把紙收過,道:別想歪了,歌詞裏沒說你啊。

    左小龍隻能傻笑。

    黃瑩發動小踏板,道:我走了,再見啊。

    左小龍隻能毫無新意地送上祝福:再見啊,我們文藝晚會上見,你一定能拿第一的。

    黃瑩停車迴頭說道:不可能是第一的,我們都是在爭奪第二。第一當然就是亭林鎮合唱團了。對了,你的合唱團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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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小龍愣了半晌,小聲道:叫……亭東村合唱團。

    波波杯亭林鎮文藝大賽在炎炎夏日裏準時開始了。這一天讓整個鎮的土著居民都有了盼頭,在會場裏終於可以隨意講著本地語言。在比賽臨近的日子裏,這裏的文藝氣息明顯加重,空場上經常出現訓練的人群。人人都在議論,五萬元的大獎究竟要被誰拿走。但是,大家都覺得官方組織的亭林鎮合唱團是最有機會的,而且這個合唱團唱的是亭林鎮最新出爐的鎮歌——《頌亭林》。這首歌的作詞原來是文化站的同誌們,但是後來因為鎮長對此產生了興趣,所以親自寫了一稿,再後來書記聽說能作詞,書記又寫了一稿,最後,從亭林鎮走出的官員中現任職務最高的省宣傳部袁部長聽聞此事,表示也要寫一稿。亭林鎮當然不敢怠慢,加上袁部長極有可能上調北京,所以火速將袁部長請迴亭林鎮,讓他進行創作的采風。鎮裏表示,亭林鎮的發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袁部長在外當官多年,承蒙當年袁部長打下的厚實基礎,亭林鎮現在的發展超乎了想象,所以,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還是希望袁部長來走走。

    袁部長來到亭林鎮後,參觀了工業園地,剛下車就被一隻西瓜大小的蛤蟆嚇了一跳,經過陪同人員的介紹,袁部長笑道:果然超乎想象啊。

    陪同人員連忙稱是:這比大躍進反生物規律多了。

    袁部長一路走,一路吟詩,他的秘書將他的詩都記錄了下來。鎮上陪同人員隻要看見袁部長一開口,就連聲稱讚道:好詩,好詩,部長文采不減當年啊。

    袁部長都會迴答:素材嘛,都是靠積累的。

    整個考察的過程非常愉快,唯一出的紕漏就是有一次,袁部長開口吟了幾句,旁邊的人連忙說道:好!好詩!

    袁部長不悅道:好個屁,我在接電話。

    陪同人員臉色大變,連賠不是道:不好意思部長,我們沒看到你拿起電話。

    袁部長把無線的耳機摘下,道:藍牙耳機你都不知道,怎麽部署科學的發展觀?

    陪同人員驚詫道:我還以為是助聽器呢。

    袁部長的秘書連忙打斷道:你怎麽說話的?

    袁部長說:罷了,罷了,夏風習習,童言無忌。

    陪同人員忙拍手道:好詩!

    在袁部長的采風之旅結束後,鎮上的書記將曲子和歌詞以及伴奏送到了袁部長的房間。袁部長拿起歌詞,一看,道:這不是已經有歌詞了嗎?

    書記連忙說道:不是,這不是正式的歌詞,這隻是為了方便部長填詞特地先搞的一個樣本。

    部長看了看,道:哦,是這麽迴事。但我看了這個詞,影響我的發揮,你還是讓人都畫成框框,該寫詞的地方就寫一個框框,這樣我就知道哪裏要加幾個字。

    書記道:這個辦法好,這樣避免了先入為主。

    部長又看了看,問道:這個詞是誰寫的?還是不錯的嘛,不用多可惜啊。

    書記忙說:不要緊,不要緊,這個是我寫著玩的。

    部長說:寫著玩就寫得很不錯啊。

    書記連忙改口說:不是不是,這個我是寫了有一段時間的,花了很多腦筋的,但是一直不滿意,早就聽說部長的文采好,當年號稱是華東八支筆之一啊,所以大家都想到了請你來寫,我這個就當是給你參考參考,就當是給你充當充當框框嘛。你這個筆那麽一潤色,哦,不是潤色……

    書記忙把自己那稿抓迴,囑咐人全部塗掉,繼續道:你這個筆一創造,肯定人口傳唱。我們定下來了,每天上班後下班前都要組織各個基層的幹部學習歌唱這首鎮歌。我這才華,壓力有點大啊。

    部長哈哈大笑道:好,那我試一把。

    在離開亭林鎮前,部長就把歌詞填好了。鎮裏馬上組織合唱團學唱。書記看著歌詞,覺得雖然和自己寫的那稿不一樣,但還是有點眼熟。一直到唱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是鎮長那稿和文化站那稿的結合體。但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官方歌曲,就那麽點屁事和破詞,經過了四個人之手,好比搓麻將,就那麽一百多張牌,肯定大家手裏都有重樣的,很正常。但部長官大,所以最後一定是要用部長那一稿的,又好比搓麻將,誰職位高誰最後肯定贏,很正常。

    眾所期盼的一個夜晚到來了。這一天的夜色格外好,被汙染成紅色的天空映襯著晚霞,夾著酸味的涼風緩緩吹來。亭林鎮的鎮民早早就吃好了晚飯,在亭林鎮大禮堂外,很多沒有得到票的觀眾都聚集在河邊,準備聽現場直播。大禮堂的門口甚至都鋪起了紅地毯,這是亭林鎮第一次搞如此大型的活動,每個領導都穿得不敢怠慢。經過安排,鎮上的文藝工作者都被組織了起來,充當記者。這樣,一共有五個文字記者、三個攝影記者、兩個攝像記者、一個場外主持記者。每當有領導出現,務必保證有十個人簇擁上去,進行提問。雖然這些人可能昨天晚上剛和領導搓過麻將,但是在這個正式的場合裏,還是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那就是製造排場。

    主席台的第一排就在台下,按照官位的大小入座。電視台來的節目組導演被安排坐在書記的左邊,而路金波則坐在書記的右邊,他是這個節目的讚助商,也是亭林鎮的大客戶。路金波身著藏青的中裝,胸前別著大紅花,與在場的領導親切地交流著。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亭林鎮的大禮堂一共能容納六百多人,同時也是電影院唯一的大廳。這個大禮堂坐落在河邊,正在進行改造,已經改造了一半。現在禮堂裏能容納八百多人,加了兩百多個座位。這次的售票充分采用了鐵道部門的規章,分為軟座、硬座、加座以及站票、門口票和窗票。軟座一共四百席,是電影院的改造計劃中的一部分,軟座的票五十元一張,但基本都為關係戶預留;硬座票四百張,票價三十元,對老百姓開放,采用了身份證登記然後再抽簽的奧運開幕式規則,這樣也可以避免外地人混入;加座是十五元一張,同樣要憑本地身份證購買;站票十元一張,一樣也需要本地身份證。接著就是大禮堂門外的看票了,大禮堂有三個門洞,每個門洞都可以看到會場和舞台,因為大禮堂本身有台階,門洞是在台階上的,這樣就方便了管理,隻要購買看票的,放上台階就可以,其他人在外麵聽廣播。最後一檔為窗口看票,兩元一張,唯一的缺點就是看不到舞台和容易起霧,隻能看到觀眾席,但可以根據觀眾席上的反應來揣測舞台上的節目,是喜歡意淫的朋友的最愛。

    過來捧場的觀眾明顯超過了主辦方的預期,而且因為站票的不可控製,所以會場裏至少擠了有兩千人,密度超過了春運的火車。

    左小龍也來了。但他隻是一個觀眾。他得到了一張加座的票。大帥沒能夠買到票,隻能帶著他招收的啞小孩在外麵湊熱鬧。左小龍本來想給泥巴也買一張,但是他沒有買到,因為泥巴沒有身份證。左小龍這段時間情緒低落,他實在是沒能做成任何事情,而且因為惦記著早點還泥巴錢,工作過於勞累,吃得太沒營養,導致肛門發炎。縱然這樣,他還是把插在自己屁眼裏的溫度計數量提升到了六隻。這已經是極限了,再多,溫度計的壁就不能碰到皮膚了,隻能測量個屁溫度。而且最近溫度計廠特別忙,好像接到了一個大訂單,每天都趕工,左小龍快支撐不住了,這個夜晚是他難得可以輕鬆的夜晚。

    左小龍坐定,突然間旁邊傳來熟悉的聲音,說道:是我。

    左小龍往右邊一看,是泥巴。他詫異地問道:你怎麽進來的?你不是沒買到票麽?

    泥巴說:我想進來就進來。

    左小龍說:你怎麽能挑位置的,坐在我旁邊?票那麽緊張。

    泥巴撅起嘴有點不悅,道:我想坐哪就坐哪。你就當是湊巧唄。

    左小龍掃視了泥巴一圈,問道:你是什麽人?

    泥巴嘿嘿笑了兩聲,沒有言語,說:看節目吧。

    突然間,窗外流光溢彩,天空被煙火照亮了。左小龍身在禮堂,不知道外麵的熱鬧,買了看票的人都指著天空議論紛紛,神色興奮。

    後來,據大帥講,這天的煙花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煙花。煙花像瀑布一樣灑落下來,綿延一公裏長,最高的煙花足足插入了天空數百米,然後散開,就像上帝在彈煙頭。在整整五分鍾的煙火表演後,又不知道有多少發禮炮。禮炮聲中,最後停放在河中央船上的禮花引爆,幾個大煙花逆風而上,衝破煙霧,在空中爆成了一個字,這到底是個什麽字,引發了很多群眾的猜想。根據一河之隔的群眾講,他們看見的是一個“和”字,但身在對岸的大帥說,從這個角度隻看見了一個“吐”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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