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是年,非旱即澇,天下大荒,皇帝病死,太子即位。比起我記憶中在寺廟裏帶進喜樂的那場,更加淒涼混亂。那年的大災,帶來了喜樂。這究竟是一個如何的姑娘,我已經失去判斷,如同以前所說,她偷了萬永號稱萬能的解藥,對於這樣猥瑣的行為,我內心深處卻是大為讚賞,我假裝認可了她內心深處的想法。正是所謂的一切在於心中想為,而不是當前行為。

    我可以這樣說這年的災亂、中原遍地已經是人吃人的情形,而且大家都已經吃紅了眼,吃出了一個惡性循環。瘦的人,沒人吃,隻挑有肉的;吃了肉,自己有點肉了,一個不小心就給別人吃了。我想,一切的所謂文明和秩序,都是溫飽之後的事情,而似乎難以生存的時候,原來看似不錯的世界居然是如此沒有人性。我想,和喜樂當初的決定是對的。不管萬永說的是不是真的,永遠都要在自己的世界裏看著這世界發生的事情。我暗自慶幸,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員。

    喜樂死後一年,我才緩緩確切知道,這樣唯一親密無間的一個人,是完全消失了。

    無論如何,這是快樂的一年。我學會把自己置身度外,聽自己的一些故事。江湖是沒弄明白,為什麽他們的盟主,希望可以均衡強弱的盟主,突然就消失了。我對此從來無所謂,我寧願相信我是被萬永的一席話給嚇跑的。

    盟主消失了自然又是一件大事情,大家都覺得,盟主是被殺了。萬永因為在擂台上也站到了最後,而且沒有任何的幫派背景,所以大家都一致舉薦他。萬永也為所謂的全江湖,在朝廷謀得了一些利益。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朝廷答應了,凡是百人以上大幫派幫主者,可以佩刀劍在長安行走,但是,拔出必須經過朝廷的批準。就這個,江湖老大已經開心得不得了,並嚴禁手下佩劍,要不怎能凸顯尊貴。我發現,江湖人士的腦子,都是不好使的,可見,整天的爭鬥,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民生問題,其實就是兩種人給鬧的,一種就是沒吃飽餓的,一種就是吃太飽撐的。而這一年,包括萬永在內不管誰,都沒有辦法,連江湖上飄的人都餓得不行,良馬基本上都被吃光了。應該說,習武的人,應當擁有的是最好的馬,連他們都紛紛開始吃馬,也難怪,如果你不吃了自己的馬,那一不小心沒拴好就給別人吃了。

    我已經不能迴想當時慘痛的情景,使人知道世間的事情隻是人類的一個遊戲,而人類隻是上天的一個遊戲。整整半年不下雨,已經是奇跡,終於下雨了,居然下了半年雨,一直。

    大家說,這是天子做錯事情,上天遷怒到老百姓頭上。我想,朝廷是無過無失的。但這次的問題已經不是開國庫能夠解決得了的。這半年的雨水到現在還沒有停,而我隻是在長安街拐角的那破屋子裏,麵對滿屋子的兵器,等待那老頭兒來告訴我一些事情。這屋子裏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到處都是蜘蛛網。想來他也是老死了。

    出了屋子,聽到滿街的呻吟聲,都是餓的和病的,並且時不時可以看見死人。大家猜測,這國家是不是快完蛋了?我想應該不是,因為朝廷再衰敗也是朝廷,改朝換代需要有人推翻,但現在人人餓成那樣,唯一還吃得飽過得舒坦的就是宮裏的人了。

    長安尚且這樣,我想還是應該迴到住的地方了。那裏還有人在等我。

    兩年前,我和喜樂帶了不少盤纏來到長安的郊外。一片樹林深處的一個地方,喜樂一眼就喜歡了,因為忽然間有條河從旁邊穿過,而且圍繞這條河有大片草地。喜樂說:我覺得,這個地方很好。

    我說:你可想清楚了,一個地方好不好,不是白天說了算的,我們天天晚上要在這裏睡覺,你一定要知道,晚上害怕不害怕。

    喜樂說:你武功這麽好,我害怕什麽啊。

    我說:我武功可不好,我就是劍快。

    喜樂說:怎麽了,吃飯的時候聽見的閑話你還很放在心上啊?

    我說:其實我一直想扔掉這劍,但是我的內心卻不想扔掉。這實在很矛盾,都是內心的想法。好歹,留著還能劈劈柴。

    喜樂說:我從小就和你在一起,但是一點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我說:是啊,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師父說,我是他們根據佛書記載找來的人,有很多特別,我自己卻一點都不覺得。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性格的人。

    喜樂說:你在寺廟裏時間太長,你現在可以培養性格啊。

    我哈哈大笑說:相反,我覺得我在寺廟裏的時候很有性格,可能大家都沒性格吧。出來以後發現江湖上的人都那麽有性格。我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特殊,越來越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喜樂說:江湖上的人才是最沒性格的,是實在太傻才與眾不同的。你們男人真複雜,還是我簡單。

    我說:喜樂,你想要做什麽?

    喜樂手往湖邊一指,說:在這裏蓋房子。

    我說:你決定了,不等晚上了?

    喜樂說:我不要住客棧了,客棧太貴了,又不是自己的。

    我說:那我就蓋了,不是說蓋就有的,還要住幾天客棧的。

    喜樂說:你蓋吧,有盼頭就可以了。你看小扁,它也很喜歡這地方呢。隻見小扁正在專心吃草。

    我說:這樣。我先蓋間簡單的,你不喜歡可以隨時換,喜歡就慢慢蓋大,好不好?

    喜樂說:好好好,現在就開始吧。

    我說:好,這劍算是又派上用場了。

    說完,我看著四周的樹,自言自語:我要先砍哪棵呢?

    喜樂說:那棵那棵,最大的那棵。

    我說:師父說,大樹都成精了。我看砍這棵吧,正壯年。

    說著,我對著樹抽出劍,說:就這棵了。

    剛要上去砍,那樹就倒下來了。我和喜樂怔在原地,小扁一陣歡快地小跑,上前去啃樹葉。

    我說:這劍——

    喜樂說:我現在相信了,它真的很快。

    我說:老頭兒說了,你有殺氣的時候,它就快。

    喜樂說:你居然對著一棵樹產生了殺氣。

    我說:這不是要砍了它嗎。我還不知道究竟什麽是殺氣。以後有機會去長安問問那老頭兒,想必他應該迴去了。

    喜樂說:你打算怎麽對付這棵樹?

    我說:站遠處砍。

    說完一揮劍。頓時一陣塵土揚起,前方一片模糊。

    喜樂說:你揮準點,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和喜樂靜靜等待塵土降下。模模糊糊中,我似乎看見有人在不遠處注視。我說:誰!喜樂頓時挨緊我。

    那邊沒有聲音。喜樂問我:什麽都看不見啊。

    我說:我看見了。我的眼睛不會看錯東西。我感覺那邊有一雙眼睛瞪著我們。

    喜樂突然想到什麽,鬆開我,向塵土裏飛奔。

    我說:喜樂,危險。

    喜樂頭也沒有迴。

    我捏緊劍,馬上跟著跑過去。

    隻見喜樂抱著小扁到處檢查。

    喜樂責怪道:你從來不把我喜歡的當迴事,你看看把它嚇的。

    我看看小扁,小扁目光呆滯,看著劍氣來的地方一動不動。

    我說:沒事的,緩一緩就好。

    喜樂說:才不是呢,你的劍那麽快。說不定一轉身,它就斷成兩截了。

    我說:不會,你看。

    說著我走上前,猛踹小扁一腳,小扁頓時嚎叫不已。

    喜樂上前打我道:你幹嗎?

    我說:證明它還活著。

    喜樂把它牽開,說:不知道為什麽,你拿著這劍,我心裏就很不踏實。

    我說:是啊,不拿這劍,我心裏也很不踏實。

    喜樂說:你以前不是都用自己的拳腳嗎?

    我說:是啊,可是,總是又方便又強大最好。

    喜樂說:你和你們男人說吧,我帶著小扁在河邊,你自己慢慢劈。

    三個時辰過去,我明白,這把絕世無雙的劍的最終意義就是劈樹,我不能想象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能把搭造房梁用的木頭準備齊全。喜樂已經依偎著小扁睡著。我突然希望等她醒來,房子已經完工。不過,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尚缺很多工具,需要進城購買。

    我問:喜樂,我去城裏買點東西,很快,你呢?

    喜樂說:我和小扁在這裏玩,我喜歡這地方,不想離開。

    我說:那好,你等著。

    喜樂說:你小心點,不要亂拔劍。

    我說:我把劍留在你這裏,來個狼什麽的也可以防防身。

    喜樂問:這裏有狼嗎?

    我說:不一定。我是狼我就住這裏。

    喜樂眼神裏露出擔憂。

    很簡單的一個來迴,大概兩個時辰,我還帶了不少吃的。這年大豐收,街上什麽吃的都有,而且很便宜。到處都是一片喜氣洋洋。但是聽到一個傳聞,讓人毛骨悚然,就是剛剛選出來的新武林盟主被害死了。朝廷說,這是非法立黨,要去抓人,結果被擋住了,說什麽抓盟主要經過武林三大幫同意什麽什麽的,況且盟主不在雪邦什麽什麽的,後來整個盟主堂的人好像連同那個年輕的盟主一夜間就全給毒死了。

    我想,又是一夜間毒死。

    我突然想到萬永說的話。其中真是很複雜。但是我隻知道後來萬永當了盟主,朝廷也再沒去抓人。

    什麽盟主不盟主,真是到處不討好的一個活,就是挺好聽罷了,我想。我頓時覺得很輕鬆,低頭出城,生怕那天去比武的人發現所謂盟主正背著一袋吃的不知道去哪裏。我想,就當我死了吧,似乎總比和一個女人去過日子了好聽。雖然無靈也是如此。

    冬天總是天黑得很快。我有點兒心急,不知道喜樂會不會一個人嚇死在密林裏。幸好這不是很大片的樹林。

    我疾步迴到樹林前,發現似乎比想象的要恐怖,因為忽然多了一點霧氣。

    很快,我就迷路了。

    我想起以前心裏有過的不知道把喜樂葬到什麽地方的想法,就不寒而栗,在樹林裏狂奔,並感覺不到一絲寒冷。我想,找到河就好了。可是無論我怎麽奔跑,眼前景物似乎都是一樣的,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恐怖,下意識地摸了摸佩劍的地方,才突然想起劍已經給喜樂了。

    我越跑越快,突然感覺到有些不對。抬頭一看,隻見眼前的空氣突然分開了,並且有一道微微紅色的氣浪向我襲來。這是什麽,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我眼前有棵大樹,我想看看它碰到樹是什麽反應。還沒看明白,樹就一分為二了,我突然弄明白是我的劍,而喜樂應該就在前麵。

    我喊道:喜樂。並且側身躲劍。

    可是已經太晚,我感到自己是那麽緩慢。一股冰涼的東西從我身體裏穿過去,伴隨著喜樂的尖叫。

    我頓時明白,我應該馬上要死了。

    我看見喜樂站在原地,劍掉落到地上。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死法,什麽事情都沒有完成似的,隻是被大家戲弄了一場。

    死究竟是什麽啊,一直存在於我們的四周,和生緊緊相連,同時存在,卻是矛盾的兩個狀態。隻是喜樂,她會如何,我想,她應該不會再活下去。因為我死了。這是其一,然後,我還是她殺死的。

    周圍恢複平靜。我想,我怎麽還在亂想,這死的過程真是很長。我想象裏應該是我看著身體已經分成兩半的自己。

    過了大概不少時間,我還是沒有死。連喜樂都已經清醒過來,衝到我麵前大哭不止。我活動活動手腳,抱著喜樂,覺得應該是已經過了分成兩半的時間了,否則太恐怖了,喜樂就不用自殺了,當場可以嚇死,因為一個朝夕相處的人突然在自己麵前齊齊分開,並且一邊一隻眼睛看著你。

    喜樂已經無法正常說話,隻是斷斷續續表達她是如何害怕一個人在這裏而幸虧一劍下去劈歪了否則就看不見我了她就當場自盡之類。

    我心中暗自說:喜樂,這劍太準了,我都劈不了那麽準,你是不是偷練來著?劍氣是對著鼻子下去的,如果我死了,不光一邊一隻眼睛,還一邊一個鼻孔,連牙都是對稱的,真是一點都不歪。

    我竟然沒有死,也許正是因為砍到我的是喜樂吧。

    半晌,我問喜樂:住這裏害怕嗎?我們換個繁華一點的地方吧,總要考慮晚上。

    喜樂說:不怕。晚上我可以想白天漂亮的時候。而且,晚上我就跟著你了,你去哪裏我去哪裏。房子要隻蓋一間,在哪裏都能互相看見。

    我說:好。

    喜樂突然顫抖一下。

    我說:冷了吧。給你買了衣服。

    我們生起篝火,度過寒冷冬夜。

    我想,其實篝火是可以滅了的,因為似乎擁抱著就能取暖,依偎著便能生存。但是我無時無刻感覺總是依偎或者麵對著的是自己的母親或者姐姐。我想這是確切的感覺,但這是對不起喜樂的。

    這是沒有必要和喜樂交流的。互相不離不棄,已是男女間最高的感情。隻是它分好多種而已,或者好多種過程而已。對於我和喜樂,這已經不是過程了,這是結果。

    第二天。

    風景突然又變迴很安詳美麗。一點都不能想象晚上是多麽樹影亂舞陰森恐怖。一樣的事物隻是時間環境有點變化居然是那麽不同。不過無論如何,有我的眼睛,有我的劍,有我的力量,有我們的如同狗一樣,有點風吹草動就會叫的小馬,還有隻有一間的結實屋子,在城池中和在荒林裏是一樣的。

    第七天。

    房子終於蓋好了。由於沒有經驗,遠看就像一個大長條,我想,就算是壞人在夜晚來到這裏,渺無人煙的地方突然看見一口這麽大的棺材,八成當場嚇死。隻是下雨怎麽辦,水從哪裏排出去?

    喜樂的意思是,管不了那麽多了,下雨了就從房子裏麵排出去。隻要床上是幹的,就可以了。

    旁邊我蓋了一個和屋子相通的小地方,是給小扁的。喜樂對此很滿意,覺得我終於將她放在心上。因為我將她的馬放在心上了。

    喜樂說:真希望一直不下雨啊。

    沒有想到,她的話變成了一句魔咒。當時其實已經是天下大旱的一個開始。

    我和喜樂的生活很安穩,每周都去城裏買很多東西迴來。她做的飯菜從來都很好吃,這也是我能長期留在這裏的原因。我慢慢覺得,這屋子是最好的,而外頭,就是冰天雪地的人間。

    我們每天都完全沒事可做,不得不想出很多事情打發時間,這著實是有意思的事情。比如說,把長毛的小扁修剪成各種形狀;花三個月時間教小扁怎麽把丟出去的東西叼迴來;隻恨不能親自示範地教小扁看見我和喜樂要搖尾巴,總之有點讓小扁扮演角色的意思。我想這對於它也不痛苦,而對於喜樂是其樂無窮的。我一度建議,我們可以去城裏牽一隻狗迴來。喜樂堅決不同意,覺得這會降低對小扁的喜歡程度,而這是不道義的,因為這是一匹陪著我們走過很多危險都毫不退縮的馬。我覺得,它是被逼無奈的。

    而小扁的出處,早就在血洗少林的時候被摧毀了。

    我和喜樂每天做的事情還有製作各種各樣的讓來犯的假想敵人陷入困境的陷阱。不過這實在是毫無樂趣可言的,對我來說。因為往往是喜樂出主意,我去實施,比如挖一個兩人高的陷阱之類。這還不算,我還得假裝掉下去,因為喜樂從來沒看見人掉陷阱裏是什麽模樣。但這些都無可非議,因為她每天幫我做好吃的飯菜,陪我練劍,洗所有的衣物。

    日子真是閑適得不行,就開始比試大家割草放成兩堆,然後把小扁放出來,並且打賭它會吃哪一堆。

    我發現,似乎完全沒有原則的自己又有了一點變化,因為有一次,喜樂說我扮成武當的劉義,並牽著小扁。然後她紛紛扮成少林飛鷹峨嵋丐幫各派的掌門,要重金買這馬,喜樂表演他們是如何對話的。

    我當時想說:他們才不會做這麽無聊的事呢。

    可是出口卻變成了:他們做的事真是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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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樂說:你是指賣小扁嗎?

    我說:不是。

    雖然在江湖裏的人看來,現在的我似乎更加無聊。

    我想,人生漫長,樂在其中就可以。這話和很多江湖裏的人信奉的“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似乎差不多。人生究竟是苦短還是漫長,這個問題好像很哲學。但我簡單地覺得,這取決於當事人活多長。

    這樣的生活一直到有一天才被打亂。我已經忘記當時我們在做什麽,因為我和喜樂做的事情著實太多,隻是忽然間喜樂昏倒在地上。我當時很焦急,想了很多辦法把她弄醒。問喜樂:你怎麽了?

    喜樂說:不知道,忽然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說:我們即刻就去城裏最好的成壽堂看病。

    喜樂說:沒事,我覺得是我蹲著的時間太長了。我們要一直這樣過下去呢,要節省銀子,不能浪費。

    我說:沒關係,我可以去掙。

    喜樂說:不行的。你一出去,肯定會被人發現,卷到很多風波裏去。現在還不知道外麵的人是怎麽說你呢。

    我說:不管怎樣,下次去城裏時候,一定要去成壽堂。

    後來的時間,喜樂似乎一直都假裝很健壯,到了城裏也活躍萬分,致使我出城之後才想起要去看病的事情。喜樂推說已經出城了就算了,我強行拖著喜樂來到成壽堂。老醫師一把脈說:恭喜你,有喜啊。

    我和喜樂都不能相信。

    我問:這有喜了能突然昏倒嗎?

    醫師說:不能,八成是別的病,現在沒發作,把不出來,隻能把出有喜了。

    喜樂轉身要對我說什麽,卻又昏倒在地上。

    我抱住喜樂,對醫師說:快,快把脈,發作了。

    醫師激動萬分,把了半天,說:從這姑娘的脈象來看,是昏過去了。

    我說:廢話,這用眼睛就能看出來。

    醫師說:但是脈象平穩,說明在昏迷的時候並無生命之虞,大可放心。

    我問:那這是為什麽呢?

    醫師說:姑娘她以前可曾受傷?

    我想半天說:有一次從馬上摔下來,弄破不少地方。

    醫師說:可有馬上清理?

    我說:沒。

    醫師說:那就不好說了。

    我說:究竟怎麽了?

    醫師說:現在也說不清楚,要看。

    以後的事情,我再不想詳細說,因為要說勢必要想起。

    我想,喜樂的病是上次從馬上摔下來造成的。我答應到了長安馬上去看病,後來喜樂再沒說起,傷口也慢慢愈合,我就全然忘記。

    喜樂的病情慢慢嚴重,無數醫師說,這是不能治的,隻能等自己好,如果能自己好的話。

    在成壽堂我都忘了有多長時間,一直用藥調理,直到銀子花完,卻沒有看見任何起色。喜樂吵著要迴那屋子,我隻好再和她迴去。

    我無法去找師父,我覺得師父一定有辦法,或者說,江湖裏一定有神醫。這時候我寧可相信武林不光是暗器胡飛的地方,也是神醫濟世的地方。

    但是,我不能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地方,尤其是晚上。這說明無論去哪裏,我最多隻有一天的時間。

    我不知道喜樂究竟會變成什麽樣,最後會不會死,或者是忽然死去。

    喜樂總想表現得還能給小扁剃毛,可是她已經不能再下地走路了。我想,這世間一切都是會還的,比如現在就是我做飯。我能想象我做得有多難吃,可是喜樂卻吃得超乎常理的多。我想,生病的人都不是很想吃東西。我問喜樂:你是不是很餓?

    喜樂說:不是啊。

    我問:那你怎麽吃那麽多?

    喜樂說:我不餓,可是你的孩子餓。

    我說:你覺得,我以後應該做什麽?

    喜樂說:你怎麽說得像遺言一樣。我想,這是要生寶寶了所以太虛弱了。我其實還能走路的,可是我已經記不清楚好多事了,我們挖的陷阱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怕我亂走掉下去,傷到……

    我說:這樣,我現在就帶你去長安,先在成壽堂,然後我就去宮裏找,你記不記得師兄,我和你說過了,師父說的,他已經是太子。宮裏有太醫,肯定能治。這事是不能拖的,我們現在就走。

    喜樂沒有說話。

    半天,喜樂問:你說,他叫什麽名字?

    我說:我覺得女的還叫喜樂。

    喜樂說:哪有覺得名字好就一直用下去的呀,最後都分不清誰是誰,除非隻剩下一個。你要不要教他什麽?

    我說:教很多呢,三個人住了,以後房子還要擴大。你最麻煩了,不能多加一間,你看,隻能再弄大,還沒想好怎麽弄呢。

    喜樂說:我不麻煩的,我搬出去住,房子裏還是兩個人。

    我說:你搬哪裏?

    喜樂問:我們還有多少銀子啊?

    我說:還有不少。

    喜樂說:你以後怎麽辦呢?

    我說:等你好了再說。

    喜樂說:我肚子痛。

    我說:不是要生了吧?

    喜樂說:還沒到時間呢,你真急,如果生不出來,你就用劍,不能用你那把,把我肚子——

    我說:你說什麽呢。你先躺著,我想想辦法。

    喜樂說:你最沒辦法了。

    我說:你上迴偷的那瓶水呢,萬永山莊裏的。

    喜樂說:我不是偷的。我是給你拿的,我怕你中毒。

    我說:現在我不是沒中毒嗎,藏在哪裏?

    喜樂說:床底下。

    我往床底下一看,發現有不少東西,我問:都是什麽啊,該不都是你上街偷的吧?

    喜樂說:我沒偷過東西。那是每次去城裏偷偷給你買的。

    我說:是什麽啊?

    喜樂說:你不懂的,織衣服用的。

    我說:那我怎麽從來沒發現啊?

    喜樂說:你的眼睛從來沒用在我身上吧,我抱了這麽多東西迴來你都沒發現。

    我找出那號稱解一切毒的水,對喜樂說:喝下去。

    喜樂說:不喝,我又沒中毒。

    我說:喝了,聽話,如果這個沒有用就帶你去看太醫。

    喜樂說:不喝,這個以後還可以防萬一,你最粗心,如果挖陷阱的時候被蛇咬了,正好可以用。還可以賣掉一半,如果我們沒銀子了。

    我說:喜樂,喝了。

    喜樂這才不說話,喝下一小點。

    我說:以後,每天都要喝。覺得怎麽樣?

    喜樂說:我本來就沒事,隻是虛弱,可能是他太強壯了。

    我說:誰?

    喜樂說:你真笨。等我好了你還是隻能幹體力活,比如挖陷阱拔草劈柴之類的。就是我的肚子有點痛。

    我說:我帶你去找太醫。

    喜樂說:我看見你高興,我就高興,看見你難過,應該就會難過,可是我從沒看見你難過呢。你應該是從來不難過的人。少林死了那麽多人你都不難過呢,我偷偷哭了很多次。

    我說:因為那些是和我不相幹的人。

    喜樂說:我很難過。不過你從不難過是好事情,至少在我記憶裏,你還沒難過過一次,這說明你還是不一樣啊。哈哈,你說,我如果要死了,你會不會難過啊?

    我摸摸喜樂的頭說:我都難過很長時間了。

    喜樂說:那我怎麽看不出來。

    我說:我沒有表現出來。

    喜樂說:你是什麽都不表現出來嗎?

    我說:是。但是這些日子,我很著急。

    喜樂說:著什麽急啊?

    我說:不著急什麽,我說錯了。你自然會慢慢好的。

    喜樂說:那我也想好了,你去宮裏找找師兄,讓他帶個好太醫。現在就去。

    我說:喜樂,你沒事吧?

    喜樂說:我想病早點好。

    我說:好,我這就去。可是已經是晚上了。

    喜樂說:沒事的,我什麽都不怕。

    我說:你等我,我騎小扁走,這樣快點,來迴很快。劍留在你這兒。

    喜樂說:好。這次我不亂劈了。

    我說:馬上迴來。

    說完轉身就走。

    喜樂說:等等。

    我停住問:怎麽了?

    喜樂看著我說:小扁天生腳短,你好好騎它。

    我答應後馬上轉身離去,騎上小扁就走。

    還沒到長安,我就漸漸感覺不對。我覺得喜樂是把我支走的。馬上轉迴樹林,我隱約聽到孩子的哭聲。我想,喜樂難道是不好意思在我麵前生孩子嗎?

    喜樂死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屋子。我總能感覺有個聲音在迴蕩,說:這是你的劍第一次見女人的血,肯定比原來更快了。

    當時我想一刀殺了小扁,因為那是喜樂最喜歡的玩伴,可是我覺得喜歡便是希望它在世上。而且我覺得,我才是喜樂最喜歡的玩伴,要殺就把自己殺了。

    我看著滿是血的床鋪說:這是難逃的。

    我相信這話是承上麵我萌發的念頭的。

    喜樂讓我很為難。在她看到的那部分裏,我始終沒有為任何事情痛不欲生,並且留下了一個包袱,讓我不得不繼續在這愚蠢的世界裏生存。

    不如我所想的,我還是記得自己把喜樂埋葬到了什麽地方。這裏將是我迴憶裏最恐怖的地方,我決定一輩子都不再去那裏,有生之年都不去看望,因我相信她早已不在這裏。而我們遲早會再在一起給小扁剃毛,隻是需要完成一些事情。這些事情竟然不是江湖恩怨,隻是把一個小孩帶大。

    是年,災荒在冬天漸漸過去。我始終沒有去看過師父沒有再迴到寺裏,因我還是不願提到喜樂。我看見師兄的一個告示,說:朕欲天下大興,必須天下一心。任何私黨,除去正統少林留中級以上弟子,其餘一並清理,所有幫派取消幫名,歸於公選之盟主萬永,江湖為盟,並入征軍。

    我想,這意思是要趁外頭混的那些都沒吃飽,一起滅了。

    我遇到過無靈一次,在逐城。我們居然在同一個地方要殺同樣一個人。我說:久仰,你不是已經收手了嗎?

    他說:少問。

    我說:我要養活一家。就讓我提他人頭迴去。

    無靈說:好,我是實在看不下去,要取他性命。既然你還能換點錢,就給你了。

    我說:謝過。

    無靈說:你要看好你的劍,是很好的劍呢。

    我一摸,詫異地問:你什麽時候拿走的?

    無靈說:少問。江湖大得很,你隻是一小部分。

    說完掏出一張銀票說:這是給你小家人的壓歲錢。還有,你夫人的墓都很髒了,要去清理。事情總是躲不掉的。

    然後再沒機會見到。

    我在雪邦的茶樓裏。劉義找到我,說:江湖裏人都知道,他是你師兄,你去勸勸他。要不這樣,我們幫派的兄弟都商量好了,隻要你能趁和他麵談時一刀殺了他,我們裏應外合,把朝改了,你當皇帝,我還是當我的小幫主。

    我說:我當不了皇帝,你也當不了。我沒辦法。我是來看雪山的,正好被你碰上。正好還是兩個人。哈哈,沒想到是和你。

    劉義說:當了皇帝,很多財寶,很多女人,你想要什麽樣的有什麽樣的,不成能給你演成什麽樣的。就這事情,我們可以慢慢聊聊。

    我說:不聊了。

    劉義咬牙道:我知道你夫人死了快一年了。我給你物色了一個,放心,是前些日子大災的時候花三個餅買的,很懂事漂亮,沒糟蹋過,你自己看,專給你留的,我也算是夠情義。

    說著一個女的被推上來了。

    我抬頭看一眼,問:你叫什麽名字?

    姑娘緩緩說:米豆。

    我說:怎麽叫這名字?

    米豆說:不知道。家裏的願望吧。

    我緩緩說:米豆。像喜樂一樣,都是願望。

    姑娘又低頭,緩緩說:米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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