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五

    “據我們得到的情報,”是小瞎子的聲音,“你每年都能收到一大筆特務經費,你經常外出就是去跟特務接頭。”

    “臭死了!臭死了!”上校的聲音明顯比小瞎子大,清爽,“這麽臭的屁隻有要死的人才放得出來。我再次告訴你,我不是特務,也從來沒見過什麽特務,更沒有拿過什麽狗屁特務經費。”從聲音判斷,上校應該是向著門坐的,小瞎子是背對著門,也是背對著我們。

    “那憑什麽你從來不幹活日子還過得那麽好,你的錢從哪兒來的?”

    “誰說我不幹活,我幹的活多著呢。”

    “我從沒有見你下過田地,你家連農具都沒有。”

    “難道隻有下田地才叫幹活?你爹下過田地嗎?不是照樣掙錢。”他爹是瞎子,兩眼一抹黑,出門拄棍子,屁事做不來,靠一張嘴巴掙錢。

    “我家沒有錢。”

    “沒錢怎麽養大你的,你喝西北風長大的?”

    “我吃得還沒你的貓好。”

    “我吃得也沒我的貓好。”上校好像在笑,“像你爹把好吃好喝都留給你一樣,我也把好吃好喝的都給了貓。”

    “你為什麽要對貓這麽好?”

    “像你是你爹兒子一樣,貓是我兒子。”

    “我爹靠給人算命掙錢,你靠什麽?”

    “你看桌上那隻皮包,是我的,你們要還給我,我就靠它掙錢。”

    “裏麵是什麽?”

    “你可以打開看。”

    “這是什麽東西?”

    “這就是我的‘農具’,我就靠它掙錢,替人開腸破肚,治病救人。如果我是什麽狗屁特務,這包裏藏的應該是手槍、子彈、匕首,知道嗎?”

    “你可能藏在家裏,那些東西。”

    “你可以叫人去查,如果有那些東西你槍斃我好了。”

    “我們會去查的,等明天胡司令迴來就去查。”

    “最好現在去查,查了沒有的話就放我迴家。”

    “別做夢,今天你就老老實實接受我的審問。”

    “我可以老實迴答你所有問題,但你得給我鬆綁。”

    “又想耍花招是不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小瞎子好像端正了一下坐姿,椅子發出痛苦的呻吟,吱吱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老實告訴你,胡司令專門交代過,你要不老實我可以打你,不犯法的。”

    “首先我沒有不老實,我隻想好好迴答你問題,但我手痛,精神集中不了,無法好好迴答問題。其次你想打就打吧,也不是沒挨過打,反正你要我迴答問題必須給我鬆手,這是條件,再說這也是你同意過的。”

    “放屁!我什麽時候同意了?”

    “你不是叫人去給我拿衣服了,同意去拿衣服就是同意我換衣服,同意我換衣服就是同意給我鬆綁,我總不可能這樣綁著換衣服吧。再說了,我還要去上廁所,你總不能不讓我去上廁所吧,昨天你們司令也是讓的。”

    三六

    囉唆很久,在上校保證絕對不逃跑的情況下,小瞎子總算同意給他鬆綁,並親自押他去廁所。從鬆綁開始到他們出來去上廁所,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避開,躲在就近的一個教室裏。教室裏一片黑,我心裏更黑。我在想兩個問題:

    一個是表哥他們呢?如果普通紅衛兵走掉可以理解的話,表哥、肉鉗子和野路子他們不該走的,他們是小隊長,怎麽能隨便散夥,明天胡司令迴來怎麽辦?一定要挨罵的。事後我了解到,他們沒走,這會兒正在食堂廚房升火煮肉,為豐盛的夜宵忙碌。胡司令他們在這裏天天熬夜,當然要吃夜宵,現在司令不在,他們要趁機嚐嚐司令的待遇:開會、審人、吃夜宵。為此,小瞎子威逼一個地主婆送來一掛醃肉和一袋筍幹,肉鉗子從家裏偷來一大茶缸土燒酒,準備審完上校後好好慶祝一下。

    再一個是,上校會不會趁機逃跑?他要跑小瞎子一人肯定對付不了。小瞎子是心黑,虛偽,鬼點子多,好出風頭,真正要跑啊跳啊打架啊,蒼白得很,怎麽可能對付人高馬大的上校?讓他單獨對付上校,一隻腳都對付不了。我一邊希望上校逃,一邊又擔心他逃,很矛盾,心裏一團黑。我問矮腳虎,他覺得這樣聽他們審問蠻有意思的,所以不希望他逃。

    上校說話算數,沒逃,跟著小瞎子迴去辦公室,路上還在惦記我怎麽沒來。等他們迴去坐下,我們又迴到老地方偷聽。因為在教室裏聽不到他們講話,我們也不敢緊跟著出來,所以開始有幾句話沒聽到,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上校在講他累了,想抽煙。小瞎子說他沒煙,上校講他皮包裏有——

    “包裏香煙火柴都有。”上校的聲音確實有點疲倦,好像剛才在廁所跟小瞎子幹過一架似的,“你給我看看,如果包裏沒煙,指明你的司令是個賊骨頭,連香煙都要偷。這皮包一直在他手上。”

    “閉嘴!這不是煙嘛。”

    “給我,你們總不能沒收我的煙吧。”

    “給你,誰要你的臭煙。”

    “是香煙,怎麽是臭煙。”我聽到上校發出熟悉的笑聲,“俗話說煙酒不分家,你也來一根。不會抽?男人要學會抽煙,抽煙的男人更像個男人,好像女人頭上插一朵花,那就更像女人啦。”

    “你還男人呢,褲襠裏都是空的。”

    “除非你跟你爹一樣是個瞎佬,不然你睜開眼看看,我這褲襠是空的?掏出來,我這家夥隻會比你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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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不知道上校有沒有掏那東西,從後麵的話分析應該是沒有。但審問從此變得越來越有意思,開始吵架,出現一些火藥味,後來又開始講一些不堪入耳的東西,帶腥味的,把小瞎子弄得狼狽不堪。

    “大怎麽了,”小瞎子說,“誰不知道那是假的,是根橡皮柄,沒屁用場的。”

    “哈哈,把你媽找來,我用給你看。”

    “操你媽!”小瞎子拍桌子罵。

    “哦,對了,你沒媽,我隻有操你奶奶了。”

    “哼!死太監一個,操什麽操,操你自己吧。”

    “你才操自己,長這麽大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吧,我在你這麽大時身邊女人一大堆,想操誰就操誰。”

    “結果被人割了雞巴,隻能當死太監,連撒尿都得脫褲子,跟老娘們一樣罪過。”

    “罪過的是你,有人生沒人養,靠吃羊奶子長大。”上校抽了煙,好像精神頭十足,聲音變得亮堂,話一句接一句,像算珠子一樣劈裏啪啦響,“別以為紮個紅袖章就上天了,村裏最罪過的是你,有爹沒娘,吃了上頓沒下頓。不瞞你講,迴去可以問你爹,我可沒少接濟過他。做人要講良心,我對得起你家,你不能對不起我,講瞎話,誣陷我。我怎麽可能是特務?老保長不是講了,我救過共產黨的一個大領導,大領導也救過我,否則我現在可能還在坐牢。”

    “你為什麽要坐牢?”

    “因為當過國民黨啊。”

    “這不就對了,你是國民黨所以要接受我們審查。”

    “好,審吧,查吧。”上校聲音突然變得含糊,好像嘴裏含著什麽,該是叼著煙吧,“反正我也不想迴那鬼地方去,簡直像個茅房。”傳來嚓的一聲,應該是在點煙,“太臭了!我寧願待在這裏。嘿,隻要有煙抽,”確實是在點煙,“我可以陪你講到天亮,你有什麽都可以問,我什麽都可以跟你講,包括你爹和你媽的情況。”

    三七

    這個不用上校講,我們都知道,小瞎子是獨養兒。無兄弟,沒姐妹,家裏隻有他一個孩子——這叫獨養兒;如果是女兒,就叫獨養女。我們村雖然人多,但這樣獨根獨苗的人還是很少,我印象全村好像隻他一個。當然,野路子不算,野路子是外頭領來的,他媽是一隻石雞,下不了蛋。

    其實,小瞎子連親媽都沒有,他媽在生他前就跟人跑掉了——誰願意嫁一個瞎子嘛。聽說他媽長得不難看,甚至有點好看,一張桃子臉,圓圓的,眉毛濃濃的,嘴唇嘟嘟紅。我沒見過——連小瞎子都沒見過,我怎麽可能見?我是聽說的。我還聽說,他媽是被騙來的,相親時見的是小瞎子叔叔,瞎佬弟弟,進洞房時也是弟弟。兩兄弟長得像,聲音也差不多,關了燈,弟弟出去,哥哥進來,黑燈瞎火,新娘子隻能當傻子。

    爺爺講:“這是個天大的陰謀,觀音菩薩都要上當,別說一個新媳婦。”用老保長的話講,新媳婦進洞房哪個不慌裏慌張的,又沒個燈火,誰分得清誰?隻要不是野人,身上長滿毛,調誰去也分不清。

    第二天早上,小瞎子他爹醒來,唿天搶地地哭,說是過了一夜洞房,眼睛看不見了,瞎掉了。開始他媽蠻相信,跟著哭,後來四方給他尋醫生看病。當然看不好,瞎佬生出來就是大瞎子,現在又是大騙子,騙到一個嘴唇嘟嘟紅的老婆。如果弟弟不迴來,女人可能永世是他的。但弟弟不可能不迴家,他隻是被村裏派去江北修北渠,眼看嫂子已經身懷六甲,生米煮成熟飯,鬥著膽子迴來,見了嫂子一口口叫。叫得聲音響響的,味道甜甜的,好像這樣叫叫就可以消除嫂子的疑心。

    怎麽可能?你從小瞎子滿肚子的鬼主意看,可以預想他媽不可能是個大笨蛋,小笨蛋也不是。村裏人講,他媽是隻笑麵虎,聰明得很,表麵上什麽也不講,背地裏卻什麽都做。她一邊跟一個經常來村裏賣麥芽糖的貨郎偷偷在田野裏滾稻草堆,一邊把瞎佬給人算命掙來的錢都騙到手。錢騙完後,她去公社醫院配迴來七粒藥片,一天夜裏,她把藥片全部丟進一鍋稀飯裏。這天夜裏瞎佬一家人唿唿大睡,像一窩死豬,天上打雷都吵不醒,因為那些藥片是安眠藥。

    爺爺講:“最毒婦人心,女人壞起來是個無底洞。”

    就在這天夜裏,在一片雷雨聲中,她像一道閃電一樣消失,從此無影、無蹤、無音。然後一天夜裏,她又像隻蝙蝠一樣,趁著漆黑鬼鬼祟祟潛迴村裏。你不知道她來做什麽,反正沒找任何人,也不偷東西,像個迷路的孤魂野鬼,空落落地在村裏轉一圈,又走掉,神不知鬼不覺,隻有天知地曉。

    半夜裏,瞎佬被一個嬰兒的哭聲吵醒,他就是小瞎子,是被裹在繈褓裏丟在瞎佬家門口的。繈褓裏塞著一張紙條,寫著小瞎子的生辰八字,另有一句話:瞎佬,這是你的種,你養大他,好給你送終,他媽已經死了。

    從那以後,沒有人再見過這女人,好像真的死了。

    小瞎子靠喝羊奶長大,卻成了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三八

    椅子嘰裏嘎啦一陣響,好像挨了一頓揍,哭了一場。你不知道小瞎子在做什麽,好像是起來一下後又坐下,坐得屁股疼,在反複調整坐姿。終於,椅子安靜下來,小瞎子以一種嚴正警告的口氣審問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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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問你,你跟老保長到底是什麽關係,必須說實話!別耍滑頭,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這有什麽好耍滑頭的,村裏人都知道我年輕時不懂事把他的女人睡了,然後就結下冤仇。”

    “可他昨天明明幫你說了很多好話,而且專門講你沒睡他女人。”

    “誰會講自個女人被人家睡了?人都是要麵子的。他昨天表麵上是幫我講了些好話,實際上是為了自己麵子,用好話來掩護他的假話,把我講成太監。這是對我莫大的汙辱,隻有對我有深仇大恨的人才會這麽汙辱我。”

    “村裏人都講你是太監。”

    “現在你還講我是特務呢。”

    “難道不是嗎?”

    “當然不是。”又是嚓一聲,“人家講你是小瞎子難道你就是瞎子了?人言可畏,人心叵測。有些人的心是黑的,存心用來害人的,有些人的嘴是專門長來放屁造謠的。我這人就是愛逞強,得罪了一些人,所以被人造了不少謠。但是天知地知,我不是特務也不是太監,就像你不是瞎子一樣。我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抽煙喝酒,嫖娼賭博,打架鬥毆,年輕時候我樣樣都在行。現在年紀大了,世道也變了,嫖賭的事情戒了,打架也打不動了,但還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別裝蒜了死太監,什麽堂堂正正,你以為我沒看見,剛才你去撒尿我親眼看見你像個老娘們一樣蹲在那兒撒尿,這叫堂堂正正嗎?”

    “我在拉屎,難道你是站著拉屎的?”

    “拉屎怎麽沒擦屁股?”

    “我沒紙怎麽擦,用手指頭擦?那不如不擦。你沒聞到屎臭味嗎?就因為我沒擦屁股知道吧。虧你講得出口,偷看人拉屎拉尿,你是不是經常看人拉屎拉尿,而且專看女人的是不是?下流,真下流!今天我告訴你一個人生大道理,是男人總是歡喜女人的,但女人喜歡男人風流,而不是下流。什麽叫風流?我就叫風流,我年輕時身邊女人一大堆,現在也是想要就有。”

    “吹什麽牛皮,老婆都沒有一個還一大堆女人。”

    “有老婆怎麽風流?警察整天守著你怎麽去幹壞事?老實同你講,我為什麽當光棍,就是要自由自在,不要人管。我風流成性,改不了,天生是一個光棍命。因為沒老婆就講我是太監,真是天大的笑話,國際笑話。好吧,就算我是太監,難道這也要審問?難道這也是政治問題?”

    “那就審審你的政治問題。”

    “我沒有政治問題,我相信你問到最後隻會還我一個清白——我不是特務。我以前確實當過國民黨,但現在絕對不是國民黨特務,不是反動派。我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擁護新中國。為了保衛新中國我還去朝鮮打過仗,抗美援朝,立過一等功,當過英模,在全國四處演講呢。”

    “你就吹吧,可最後怎麽被吹迴老家了?”

    “因為我沒管好這家夥,犯了生活作風問題。總之,我沒有政治問題,我如果有問題就是生活作風問題。今天你們因為我生活作風問題關我批我,我服氣,要是其他問題我不服氣的。”

    “那講講你的生活作風問題。”

    “這就多了,你想聽什麽,從前的還是現在的?就怕你不敢聽,聽了也聽不懂。你可能看過女人的屁股,但見過奶子嗎?像南瓜一樣的大奶子,還是像梨子一樣的小奶子?還是像布袋子一樣的老奶子?見過嗎?見過又摸過嗎?摸過又親過嗎?親過是什麽感覺?親過後是……”

    “閉嘴,你個下流坯!”

    “你看,我剛開講你就受不了了……”

    我們也受不了,坐不住,像坐著的水泥地上在冒熱氣,渾身燥熱,心髒從胸膛裏往喉嚨裏鑽,喉嚨裏像塞著塊燒紅的烙鐵,口水咽下去,吱吱冒氣,當然就想咳嗽。這不,我和矮腳虎幾乎同時站起來,想忍住咳嗽。

    我忍住了,矮腳虎沒忍住,索性溜了。

    我不跑,我是來送衣服的,有什麽好跑的。

    小瞎子從屋裏衝出來,衝著走廊大聲嚷嚷:“誰?誰?誰在外麵?”像條看家狗,汪汪叫。見到我,起頭把我當賊看,兇巴巴朝我撲上來,似乎想咬我一口。但看到我手上拿的衣服,像狗看見肉包子,一把奪過去,訓我:“你怎麽才來!”我想解釋他又不要聽,搶著責問我:

    “你剛才有沒有在外麵偷聽?”

    我當然說沒有,撒謊誰不會。

    上校在屋裏叫我,小瞎子可能擔心他再叫我做事,不囉唆,趕我走,好像猜到我想留下來偷聽似的。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大事情,走了就走了,沒一點遺憾。即使他不趕我也覺得該走了,因為蚊蟲實在太多,咬得我渾身瘙癢。剛才我不敢撓,迴家的路上我使勁撓,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撓得手臂上、腳關上都是紅皰子和血印子。睡覺時爺爺發現我身上這些紅疙瘩,連忙拿來楊梅酒給我擦身子,一邊數,總共數出二十七塊紅疙瘩,簡直是遍體鱗傷啊。

    爺爺講,大多數蚊蟲到寒露節氣就要死掉,寒露寒露,蚊蟲無路,指的就是這意思。但叮過人、吃過人血的蚊蟲,精氣足,頭腦靈,變得聰明,到了寒露時節會尋個暖和的地方做窩,睡大覺,養精蓄銳。這樣就可以熬過三九嚴寒,死不了,變成蚊蟲精,來年繼續作威作福。我想,我和矮腳虎今天至少讓幾十隻蚊蟲都變成了蚊蟲精,明年說不定還要再來吃我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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