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一

    凡是鼻子靈的人都有體驗,上校家經常燒好吃的,盡管他家廚房深在院子裏,看不見窗洞,但濃鬱的香氣會飛的,從鍋鐵裏鑽出,從窗洞裏飄出,隨風飄散,像春天的燕子在逼仄的弄堂裏上下翻飛。香氣驅散了空氣裏的汙穢,像給空氣撒了一層金,像閃閃金光點亮了人眼睛一樣,拉長了人的鼻子。有一次我親眼看見老保長在經過上校家門口時,撫著鼻頭,衝著他家屋牆說了一句:

    “又在燜蹄髈,他媽的,這味道比女人的胸脯肉還香啊。”

    一天晚上我已經睡著覺,卻莫名其妙醒來,月光下一眼看見床頭櫃上放著一根粗壯的蹄髈骨,它散發出的香氣火焰似的,比月光要亮。這是父親給我帶迴來的,骨頭上還掛著兩坨肉,我吃了一坨舍不得吃第二坨,不吃又念念不忘,搞得我一夜做噩夢,為保護這坨肉的安全費盡心機。這是我九歲那年的事,因為這根蹄髈骨,這個多夢的夜晚成了我最難忘的一個記憶,像那兩坨肉已長在我身上,消不掉。

    老保長講,上校每個月都要吃一隻蹄髈,每次蹄髈上都插著兩副筷子。你總以為另一副筷子是他老母親的。不對,老太婆是活觀音,吃素的,那副筷子是我父親的。一個月總有那麽一兩次,父親像被油肉香氣吸走似的,迴家時也是滿嘴油水香氣,有時是一身酒氣。我是小孩子,跟大人去東家蹭個飯,揩個油,是再通常不過的。所以,好多次,父親都想帶我去揩油,卻迴迴遭到爺爺阻攔又罵:

    “他少吃一塊肉不會死,要死你去死吧,別捎上他。”

    蹄髈雖好吃,但鬼屋不好惹。爺爺再三叮囑我,那是個鬼屋,去不得。以前,對鬼屋的害怕鎖死了蹄髈肉對我的誘惑,但自上校的英雄形象映在我心裏後,誘惑像雪地裏的青草一樣冒出來。一天晚上,我豁出去,頂著迴來被爺爺臭罵罰跪的風險,偷偷跟父親去了上校家揩油。想不到,爺爺知情後非但沒有罵我,反而為我沒吃到蹄髈感到可惜。這個變化是驚人的,像爺爺變成了父親。

    爺爺講:“百草不如一木,百聞不如一見。”

    在我後來多次去揩油的經曆中,吃蹄髈的機會其實不多,多數時候是一碗紅燒肉或幹菜蒸肉。至於爺爺講的什麽鬼屋,完全是瞎話,鬼扯!爺爺,你沒去過不知道,你無法想象上校家有多潔淨:水泥磨過的地麵比我家每天擦三次的飯桌還要光亮,夏天,我赤腳踩上去要打滑;貓從外麵迴來,走到哪裏老太婆的抹布擦到哪裏;吐痰,要吐到痰盂裏;抽煙,煙灰要彈到煙缸裏。這樣子,潔淨得纖塵不染的,連螞蟻蚊蟲都待不住,待下去就要餓死,更別提鬼。隻有冒失鬼才會來這兒,而且來了也是找死,因為有觀音菩薩鎮著。

    爺爺告訴過我,上校生來就是個怪胎,胎位不正,又是頭胎,他媽鬼哭狼嚎了兩天,血流了一腳桶都沒把他生出來,最後靠觀德寺的和尚送的半枝人參,給她補足一口氣才把他生下來。事後她去廟裏謝和尚,和尚講是觀世音顯靈救他們母子的,一句話叫她一輩子迷信觀音菩薩。她把觀音像請到家,供在堂前,天天燒香敬拜,求菩薩再顯靈,給她添丁。菩薩不靈,求不到,她去廟裏跟和尚哭,和尚對她講,人要知足,不要占了前山還要後山,她是信的。後來丈夫死於非命,她又去寺裏找和尚哭,和尚告訴她,要沒有菩薩保佑,死的是她兒子,老子是替兒子死的,不幸中有大幸,她也是信的。再後來,聽說兒子丟了寶貝疙瘩——那時老保長恨死她兒子,大肆散布謠言,村裏連隻狗都刮到風聲——她又去對和尚哭,和尚勸她,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又是信的。總之,和尚講什麽她都信,從頭信到腳,信到死。

    爺爺講:“這老娘們,和尚送她一口氣,她還給菩薩一生世,實誠得不像人,像菩薩下凡,所以叫活觀音。”

    活觀音天天誠誠實實地給觀音菩薩燒香,從家裏堂前燒到後山觀德寺,後來又路遠迢迢燒到普陀山的寺廟,求遠方的菩薩——遠方菩薩會念經——把她兒子也收去,讓母子同心同德,有福同享。

    爺爺講:“照理,他斷了根子,肉身清淨,是最合適當菩薩信徒的。”

    但上校戒不了煙酒肉和刀(手術刀),菩薩一直不收,不要他,害得老太婆天天在菩薩麵前苦苦討饒。這個我有體會,每次我跟父親去揩油,老太婆總是不停往我碗裏夾肉,目的大概是要上校盡量少吃吧:他少吃一塊肉她少受一份罪。為了讓老太婆少受罪,隻要她在家上校一律不吃酒,煙也是盡量少吃的。我倒是盼望上校吃酒,因為吃了酒他會講故事。我後來覺得聽他講故事才是真正的“揩油”,比吃肉還過癮。隻是,這樣的時節像蹄髈一樣,並不多見。

    十二

    必須是老太婆去普陀山的時候,也必須是上校吃足酒、人高興的時候,他的故事才會一個勁地從嘴裏劈劈啪啪出來,像酒氣一樣關不住。那時候他必是滿臉通紅,兩隻眼珠像電珠一樣亮,手裏夾著香煙,腳下盤著兩隻貓。空氣裏彌漫著煙霧和酒氣,貓被嗆得喵喵叫,他也不管。那時候他什麽都不管,隻管抽煙、喝茶、打飽嗝、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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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歡喜聽他講故事,他闖過世界,跑過碼頭,談起天來天很大,講起地來地很廣,北京上海,天南海北,火車坦克,飛機大炮,有的是稀奇古怪、奇花異草。民國哪一年,我在哪裏做什麽,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什麽事……他總是這樣講故事,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事情,情節起伏,波波折折,聽起來津津有味,誘得蟋蟀都閉攏嘴不叫,默默流口水。我給他和父親輪流倒茶,有時也點煙,像他們的勤務兵。

    我聽上校講的第一個故事發生在蘇北皖南一帶,時間是民國二十九年,當時他剛當軍醫不久,部隊駐紮在安徽馬鞍山西北向的大山深塢裏。一天夜裏他被緊急拉上一輛吉普車,車子開幾個小時,不知到哪裏,在一個破廟裏,搶救一個從南京運來的女傷員。傷員是戴笠手下,軍統幹將,貌美如花,卻是冷麵殺手,潛伏在南京城裏,專幹肅除漢奸的特務工作。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腳?這不,受傷了,大腿、肩膀、小腹,三處中彈。算她命大,都不是致命傷,隻是腹部子彈鑽得深,必須破肚開腸。結果誰也想不到,取子彈的同時順帶取出一個七個月大的男嬰,因為營養不良,隻有一個拳頭大,像隻小貓。人小命大,他活了,一年多後他在上海又見到他,已經會滿地跑。

    上校哈哈笑:“這女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竟是懷有身孕。我摟草打到兔子,當了一迴接生婆,你們講稀不稀奇?這是我當軍醫後遇到的第一件稀奇事。當然以後就多了,但再多也沒有在前線戰場上多。”

    當軍醫前上校都在前線打仗,開始打紅軍,後來打鬼子。有一個故事講,日本鬼子攻打武漢時他是連長,負責師部轉移撤退,死守一條盤山公路。前來攻打的鬼子有兩輛坦克,七八十人,十幾門迫擊炮,攻勢淩厲。頭一仗下來,全連一百八十多人死掉一半;又一仗,又死一半;再一仗,又死一半,人像稻子一樣被一片片割倒。最後一仗,鬼子從陣地側麵破開一條新路往上攻,此時鬼子尚有一輛坦克,坦克後麵,人頭烏壓壓一片,而他隻剩下十九個傷兵哀兵,且彈盡糧絕,擺明隻有死路一條。眼看鬼子衝到陣地前沿,他們準備跟鬼子肉搏一場,死個光榮。想不到突然間鬼子抱頭鼠竄,亂作一片,哇哇叫,亂放槍,撒腿跑,作鳥獸散,像中了邪。

    原來鬼子坦克開進一片原始荊棘林,毀了幾十萬隻馬蜂的老巢,那些馬蜂都成了精,個頭有蝗蟲的大,數量也有蝗蟲的多,散在空中,遮天蔽日,嗡嗡聲連成一片,像沉悶的雷聲在山坡上翻滾,卷起一陣風,吹得塵土飛揚。那些馬蜂如有靈性,知道是鬼子作了惡,要報仇,紛紛朝他們身上撲,肉裏蜇,前仆後繼,奮不顧身。鬼子雖有鋼炮坦克,但在無數不要命的馬蜂的瘋狂圍攻追擊下,逃無可逃之路,躲無可躲之處,一個個在地上翻轉打滾,痛哭嚎叫,最後無一幸存,屍陳遍野,屍體一個個又紅又腫,像煺了毛吹了氣的死豬。

    這一仗下來,他直提營長,配了手槍、手表,同時他父親離死期也不遠了。我知道,那些鬼子都是被馬蜂毒死的,而他父親則是被鬼子的毒氣彈毒死的,冥冥中好像是配好的,一牙還一牙的意思。

    爺爺講:“這就是命,事先講不清,事後都講得清。”

    這故事給我印象很深,以致後來我上山看見馬蜂就逃。

    另一個故事則讓我暗暗發誓,長大一定要去上海看看,那個高樓啊,那個電車啊,那個輪船啊,那個霓虹燈啊,那個花園公園啊,那個十裏洋場啊,那個花花世界啊,像在天上,像從頭到腳都鍍了金,連腳指頭也不省略。

    十三

    在這個故事裏,上校到了上海,做了那個女特務的部下。女特務急救之後搭上校乘的吉普車去醫院養傷,其間她看上校聰明能幹,做事沉穩,生相也好,動員他加入軍統。上校不情願,他不想再殺人,隻想救人。但後來一張軍令下來,不願也得願,軍令如山倒。從此他輾轉到上海,以開診所作掩護,埋名隱姓,殺奸除鬼,刺探情報,過上一種恐怖又滑稽的生活:一邊紙醉金迷,一邊隨時丟命。那女特務是他上司,為他單立一組,配他兩把手槍、一部發報機、一箱金條、五個下級。五人各有專長,有的會偷,有的敢殺,有的會配炸藥,有的會講鬼子的鳥語。其中有個女的,專管發報機,是四川人,身材高挑,長方臉,高鼻梁,胸脯滿得要從衣裳裏漲出來,上街時常遇到不三不四的小赤佬吹口哨。但她很少白天上街,夜裏才露麵:這是她的工作,不奇怪。怪的是,她從不開口,講話隻靠打手勢、寫字——原來是個啞巴!她字寫得快又見勁道,藏不住手頭的力氣。她手勁大到什麽程度?掰手腕,你大男人雙手掰不過她一隻左手。她右手可以劈斷磚,左手可以把你拎起,懸空,像拎小雞,分明是練過武的,有內功。她自己也承認,曾在峨眉山上當過六年尼姑,武功是山上練的。

    吃著煙,喝著茶,打著飽嗝,噴著熏人的酒氣,有時吊著故事主角的家鄉口音,連聲帶色,自問自答,是上校講故事的特點,成套路了。這不,他又開始老一套,拖著四川話的腔調,拋出一堆問號:

    “四川人開口離不開‘咋子’和‘要得’,咋子標致的人咋子要當尼姑?標致的人當婊子才要得是吧?當婊子也比當尼姑要得是吧?再講,啞巴咋子識得了字?她識得字指明她不是天生的啞巴是吧?那她又是咋子成啞巴的呢?是病還是災?是禍還是殃?到底是咋子了呢?”

    確實,這個“咋子標致”的女人渾身塗滿了“咋子”的問號。

    吃口水,抽口煙,上校恢複口音,接著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日子久了出頭的椽子總要爛。有一次出現緊急情況,我半夜三更去她租住的屋尋她。她管發報機,住處必須隱蔽,但頂級的隱蔽不是躲起來,鑽旮旯,藏在清風雅靜無人去的地方,而是混在人堆裏,所謂大隱隱於市嘛。所以,她住在一條集市弄裏,家家門門都是店麵,賣油鹽醬醋、日用雜貨,白日夜裏人來車往,鬧鬧熱熱。她扮著開布店,裏屋作倉庫,堆滿布,平時發報機用布匹包著,混在布堆裏,像樹葉混在樹葉裏,一般查是查不出來的,除非專心找尋。她人住在閣樓上,屋頂有個老虎窗,萬一出事可以鑽窗逃跑。”

    半夜三更,最鬧熱的市弄也見不到人影,靜得深厚。上校朝她店裏走去,一路隻聽見自個兒遝遝的腳步聲和咚咚的心跳聲。店在弄堂盡頭,檔頭上。這也是講究,不能夾中間,要靠邊,鬧中取靜,有退路。終於,上校走到她店門前,正舉手要敲門,聽見屋裏傳出幽幽的呻吟聲。門是那種木排門,不大隔音,上校立在門外,聽得清爽,那聲音像哭又不像,像小貓在撒嬌、發嗲。

    事情很緊急,他沒有多想——不,也是想了一下的。

    上校講:“我想她可能在做夢,夢見傷心事了,所以不顧忌,敲開門。進屋看,總覺得她有些異常,神色慌張,好像已知道我要報的急事。我納悶,正要問她,閣樓上突然發出一陣窸窣聲,像有人。發報屋怎麽能有外人?這是破紀律的。我問怎麽迴事,不等她迴答,樓上冒出一個滿頭金發的洋佬,拖著長裙子,板著一張吃足虧頭的兇臉,迎著我們放肆地走下樓梯,經過她麵前時狠狠抽她一記耳光,揚長而去。我一時沒明白究竟,後來明白了,那洋佬把我當作她的相好,吃醋了。這麽半夜三更尋上門來的,不是相好就是鬼了。”說著哈哈大笑,哈出滿嘴酒氣。

    這故事我聽得半懂不懂的,尤其是後麵,他越講越奇怪:“我就這麽意外地撞見了她底細,然後迴頭想她的過去,我大致推算得出來,她該是天生好這一口的,她去做尼姑就是為了吃這一口。興許是端錯碗了,偷雞不著蝕把米,反被人割了舌頭。為什麽要割舌頭?女人吃這一口離不開舌頭,割舌頭就是要滅她這一口,斷她根子。但她斷不了,賊心不死,尋來上海這花花世界。這林子太大了,什麽鳥都有,也讓她尋著要的鳥了。”

    我聽不懂,講給表哥聽,他也懂不了。這故事對我們來說太深奧,我們在這方麵的知識幾乎是零蛋,一團黑,抓不著問題,想問都不知怎麽開口。問題沉下去,沉得太深,沉到海底,我們哪裏撈得著?我們隻見過水庫。

    十四

    給我印象深的還有一個故事,說的是民國三十二年,他在上海的五個手下的一個,那個會講鳥語的家夥,被汪精衛的特務重金收買,把他一組人都賣個光。特務全城捕殺他們,死兩個,逃兩個,抓一個。抓的就是他,被敵人從電車上抓走,後來關押在湖州長興山裏的一個戰俘營裏勞改,四五百人,天天挖煤。一次山體塌方,把一百多人堵在坑道裏,大家拚命救,幾百人晝夜不停挖塌方。但塌方麵積太大,十多天都挖不通,就泄了氣,放棄營救——因為救出來也是死人,不劃算。

    上校講:“隻有一個人不放棄,一個江蘇常熟人,四十多歲,入獄前在上海十六鋪碼頭當搬運工,壯實得像一頭牛。他有兩個兒子,老大二十一歲,跟他在碼頭上做工,小兒子十七歲,做母親的幫工,在鄉鎮上盤了一爿雜貨店,賣油鹽醬醋。常熟就是沙家浜的地方,是新四軍經常出沒的地盤。新四軍也要吃飯,常來店裏買東西,一來二往,把小兒子發展了,當了交通員,經常往上海跑,傳情報,采購藥品、槍械、彈藥什麽的。後來老小把老大也發展了,兄弟倆你來我往,成了新四軍一條活絡的交通線。”

    那時在上海看電影是時髦,一次老大帶老小去看電影,散場時老大不小心踏了一個女人的腳後跟。女人迴頭罵他,老大不吱聲,認了罵。老小卻不服氣,頂了女人的嘴,立刻有人衝上來扇他一耳光。他罵飯都吃不下,哪咽得下耳光?十七歲的人畢竟毛,做事沒深淺,容易衝動,跟人家打起來。哪知道對家是個警察,吃兇飯的,拔出槍來耍威風,要兄弟倆下跪討饒。老大知道事情不妙,準備認慫,討個安耽。老小不幹,趁現場混亂,撲上去要奪對手的槍;一下槍響了,雖然沒傷到人,卻引來一群警察,把兄弟倆抓去警局教訓。這下情況更糟糕,因為老小身上帶著一份采購清單。警察有嗅覺的,一看清單,懷疑兩人身份險惡,開始對他們嚴刑拷打審問。後來又上門搜查,搜到一把手槍和一些子彈,害得把父親也牽連進去。父子三人就這樣落難,最後被關進戰俘營挖煤。那次塌方,父親和上校是一個班的,躲過一劫,但兄弟倆都在裏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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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簡直要了當爹的命!”上校講,“從發生塌方後,十來天他就沒出過坑道,人家換班他不換,累了就睡在坑道裏,餓了就啃個饅頭,誰歇個手他就跟人下跪,求人別歇。他總是一邊挖著一邊講著同一句話——你們把我兒子救出來後我就做你們的孫子,你們要我做什麽都是我的命。講過千遍萬遍,喉嚨啞了還在講。隻要是人,長心眼的,聽了看了他這可憐的樣子,都情願替他賣力賣命。”

    可塌方是個無底洞,幾百人輪流挖了十多天,都賣了命的,就是買不來裏麵人的命。眼看過了救命時間,獄頭放棄營救,要大家去上班,隻有他不放棄,白天被押去上班,夜裏一個人去挖塌方。大家勸他算了,救出來也是死人,別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他嗚嗚叫,你不知道他在講什麽,因為喉嚨已經著地啞掉,發不出聲。但看他的空床鋪,你知道他誰的話都沒聽進去,他的被窩成了老鼠窩。他本是搬運工,一個壯漢子,胸脯厚實得子彈打不穿,卻眼看著一天天瘦下去,像日子是一把刀,在一刻不停削他、刮他、放他血水,血肉一層層剝下來,幹下去,枯得像個鬼。

    一天夜裏有人打架受傷,上校去給人包紮,老遠看見一個人在臘月的寒冷裏踉蹌著往坑道晃去。天已經黑透,隻能看清一團黑影子,看不清模樣,但上校知道他是誰——可憐的父親!這些天他曾多次這樣見過他,在黑夜的寒風裏獨孤孤一人往黑洞裏奔走,但現在不是在走,而是在跌跌撞撞,一步三晃,幾步一跤,像吃醉酒,糊塗得手腳不分,連走帶爬的。夜裏睡覺時,上校眼前老是浮現這身影,心裏很難過,想他可能是腿腳有傷。他帶上藥水和幾個冷饅頭去看他,也想勸他迴來歇一夜。去了發現,他已死在坑道裏,半道上,離塌方還有一個幾十米的彎道。他已經爬了幾十米,幾十米的坑道都是他爬的手印子、吐的飯菜,最後死的樣子也是趴著的,保留著往前爬的姿勢。

    上校講:“我想他一定是想跟兩個兒子死得近一些,就想把他抱到塌方段去葬。他本是那麽壯實,大冬天,穿著棉襖棉褲,看上去還是很大塊頭,像你(父親)。我以為要花好大力氣才抱得起他,可一抱發現輕得像個孩子,像你(我)。我知道他已經很瘦,可想不到會瘦成這樣子,完全隻剩下一把骨頭,骨頭好像也枯了,朽了,輕飄飄的。我本來是鼓足力氣抱他的,反而被這個輕壓垮了,哭了。我前半輩子都在跟死人打交道,戰場上手術台上死人見得多,從沒哪個人的死讓我這麽傷心。我一路抱著他都在哭,葬他時也在哭,哭得喘不過氣來,現在想起來都難過。”

    在將近三年時間裏,我聽他講過很多故事,有的嚇人,有的稀奇,有的古怪,這個是讓人難過的,講得他眼淚汪汪的。這些故事總是那麽吸引人,我經常聽得不眨眼,一兩個鍾頭像火燒似的燒掉了。不過我最想聽的事他一向不講,比如他是不是睡過老保長姘頭;有沒有跟他們師長老婆偷過相好;他是怎麽當上軍醫的——爺爺講的對嗎——最後又因什麽被解放軍開除的,等等。請他講,他總是生氣,有時不理我,有時罵我。

    有一迴,他罵我:“你這個屁蛋子,從哪兒聽來的這些屁事。”

    另一迴,他訓我:“以後不準問這些事,小心我撕爛你的嘴。”

    其實我最最想問的是他到底是不是太監,當然我知道這是絕對不能問的,問了保準要吃耳光。這道理不沉在海底,是浮在水麵上的,小瞎子就是教訓,活鮮鮮的。

    十五

    你知道,我關心的那些事大多是爺爺告訴我的;你也知道,現在我已經聽上校講過許多故事。我聽了故事都會轉手講給爺爺聽,這樣爺爺就更有興致來講上校的事。好幾次,都是聽了我講的故事後,爺爺像受到啟發,冒出一個新故事。比如關於上校當軍醫的故事就是這樣,是那天我給他講完那個女特務懷孕的故事後,爺爺告訴我的。

    爺爺多次講過,上校打小機靈活絡,長大後更是聰明絕頂,學什麽都心靈手巧,比人快一手。有些手藝他像天生長在身上的,不學自會,無師自通。他當軍醫就是這樣,既不是通過學校栽培,也不是經過師父傳幫帶,隻是因為“那家夥”受了傷,在醫院裏養傷幾個月,老是看醫生救治傷員,日積月累,看會的。

    戰爭年代,傷員多數是槍傷、刀傷,頭破、肚皮爛、斷腳、缺胳膊;軍醫多數是外科醫生,擅長開刀、縫針、取子彈、接骨頭、包肚皮這些血淋淋的手術。平時不打仗,醫院清風雅靜,清閑得很,前線一開戰,傷病員一車車運來,軍醫累死都忙不過來。有些傷員傷勢太重,生死難料,軍醫懶得管,怕忙碌一陣白忙乎,耽誤時間。他們被丟在走道上,困在擔架上,唿天求地,鬼哭狼嚎,有的受不了痛撞牆尋了死。醫生見怪不怪,心腸鐵硬,把他們當死人看,從他們麵前匆匆過往,連給個口頭安慰的工夫和心情都沒有。他養傷了幾個月,見的多了,膽子也大了,偷偷把那些被軍醫丟在走廊上的垂死傷員當活人救,練技術。反正救不了也沒人追究,救活了是天上丟餡餅。就這樣,他拿起手術刀,私設手術台,偷偷當起軍醫。幾迴下來居然救活幾人,一下在醫院出名,醫院就留他當了正式軍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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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了,救的人更多,時間長了,多得排成隊,看不到頭。這些人從不同戰場上下來,有的從抗日前線,有的是國共內鬥,有的是警匪交戰,有的是黑社會火並。子彈是不長眼的,刀子是認人的,而人總是做不到刀槍不入。所以,這些人形形色色,三六九等,有小兵,有將軍,有平頭百姓,有達官貴人,有土豪富紳。小兵得救了對他下跪磕頭,高官富商出手闊綽,有的給他加官封號,有的送他金銀珠寶。有一年他迴鄉探親,帶迴來一箱子金條、金元寶、金手鐲,把他母親嚇得魂飛靈散,堅決不要,一定要他帶走。

    我當然要問爺爺:“這是為什麽?金子是最值錢的東西。”

    爺爺總能迴答,但有時會講得繚來繞去,你不知道他在講什麽,比如這迴就是。“因為值錢才不要。”爺爺講,“值錢的東西像好看的女人,是禍水呢,殺人越貨,謀財害命,要的就是這些玩意。家裏有一箱金子,一群惡鬼壞蛋盯著、念著,哪個人睡得著?何況她一個寡婦。”

    這樣,上校隻好把箱子原封不動拎迴去,束之高閣,當廢品待。他隻有老,沒有小,老的不要,老婆沒有,子孫斷絕,派不出這些東西的用場,最後索性賤用,請金匠打了一副手術器具:剪子、鑷子、切刀、尖刀、挑刀、長針、短刺等,一應俱全,亮出來,排滿一張桌麵。金器在打製中摻了合金,又拋了光,顯得更加細膩鋥亮,鬼祟的金光追著人眼睛鑽,刺得人睜不開眼。他本是名望在外,配上這套稀奇,名聲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飛上天,那些生死關上的傷員病夫從四麵八方奔他來,出院一批冒出一批,韭菜一樣,一茬茬冒出來。這些人四處宣講他的功德、他的醫術、他的了不得:金子打製的手術器具,起死迴生的本事,視金錢如糞土的道德,等等美名把他造成一個神,神乎其神。那時沒人叫他上校,因為部隊裏上校很多,不能代表他。那時人都尊稱他為“金一刀”,是金子的意思,也是天下無敵的意思。別人的刀殺人,他的刀救人;別人的刀是銀色的,他的刀是金色的。那時的他,即便是太監,也跟皇帝身邊的太監一樣值錢,受人禮拜。

    爺爺講:“事各有理,人各有命,那些躺在棺材裏的死人一定都後悔沒遇到他,否則死的可能就是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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