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背倚蒼茫千裏的原始森林,麵臨碧波萬頃的浩渺丹江,於堪輿風水一說來定此地當真是背靠群山麵擁綠水的聚寶之地,單單就這一點,自打這史書記載以來,但凡一些高德大儒抑或隱士羽客大都選在此地結茅辟穀修煉參悟。


    除了那坐擁玄嶽門、迴心庵、太虛宮、金殿、紫荊城、太和殿,素有七十二峰朝大頂美譽的天柱峰上雲霧繚繞、頗有一番天宮仙境的感覺,其餘大小峰巒亦是層巒疊嶂美不勝收。


    天柱峰東南小蓮花峰,有紫霄岩,相傳是為玄武帝君飛升所在,爾後又有呂祖在此結廬修行,化虹得道,因此更成武當玄妙處,哪怕走在懸崖峭壁上一不留神就葬身崖底,亦是常引香客來此燒香。


    紫霄岩朝東,有一座伸出懸崖的石雕,如龍頭般昂首山外,據傳是呂祖於此化虹,道教中人稱名龍首石,世人稱之為“龍頭香”。


    龍頭香長約一丈,寬一臂有餘,遠觀隱約如同雙龍遊曳天外。在這萬仞峭壁上懸空伸展的兩條遊龍據傳是玄武大帝的禦騎,玄武大帝經常馭龍到處巡視。


    正因為龍頭香其神秘其地位,信士弟子們為表虔誠,每次來朝武當,都為燒“龍頭香”而走上那陰陽生死的邊界。由於下臨萬丈深淵,燒龍頭香的人要跪著從窄窄的龍身上爬到龍頭點燃香火,再跪著退迴,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由此,武當也曾派出弟子來此監督,可仍擋不住善男信女前仆後繼不畏死的崇信,有人曾笑話說每年由這龍頭香上摔下去的,可要比小蓮花峰的道士都多。為此,武當不惜得罪天下百萬信士,將這龍頭香設為武當禁地,隻為那句佛道兩家都百說不厭的“好生之德”。


    此時小蓮花峰下,一人一騎悠悠上山,煞是悠然。


    走的近了,方才看清那坐騎分明是一隻通體密布許多黑褐色斑環和金黃色毛皮的金錢花豹子,體長近丈,獠牙盡露,端的猙獰可怖。而那背上,坐的竟是個挽著個混元髻的瘦小道童,穿的是武當山裏最最常見的灰色道袍,黑布條挽著發髻垂於雙肩,在花豹子背上一走一顛也是飄逸。斜挎著褡褳的小道童手裏拿著筒竹簡,走幾步便翻看翻看,這老成持重的樣子還真讓人看不出他年齡。花豹子伸懶腰般邁著步子時不時張張大嘴,扁平舌頭舔舔鼻翼,怡然自得。


    這一人一豹在這山間密林也是詭異萬分。


    有巡山道士於林間小道碰見這道童也不稀奇也不畏懼,隻是緊走幾步,走的近了便停下身子恭恭敬敬彎腰行禮道一聲“高師叔祖”。


    雲上九天,月落參橫。


    武當輩分最為講究,眼下已排到月字輩,像是韓有魚韓鯤鵬便算是武當月字小輩,當今武當掌門張九鼎是九字輩,被武當門中月字輩的巡山道士可尊一聲師祖。


    高師叔祖,那便是師祖的師祖了。。


    有傳言稱參悟至深可還童,看到這悠哉悠哉上山來的道童,難不成真是返老還童的老神仙?


    道童不見一絲怠慢,趕忙由花豹子背上跳下來,抱著竹簡趕緊略略彎腰還一禮,叫不上對麵道士的名字有些尷尬,小臉微紅,隻是道:“辛苦了,辛苦了。”


    早就習慣了這個在山裏輩分高的嚇人的道童如此禮數,那巡山道士低眉,道:“高師叔祖快上山吧,玄師祖在等您吃飯。”說完不再多言,緊走幾步下山去了。


    玄師祖,那就是高師叔祖的師父咯。


    輩分繁瑣的武當,的確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輩分與年齡分為兩個極端的道童又是微微躬腰答應一聲,目送著巡山道士下山,不忘囑咐一句“氣升丹田遊走小周天,腳衝日月內問精氣神”的行走法門。


    莫看年紀小,穿衣打扮一舉一動都老成持重,說話也是一股子的老道。


    聽著依稀傳來“謝高師叔祖”的聲音,小道童比當初聽到師傅說自己可證大道都高興。


    翻身上了花豹子,小道童將竹簡別在腰上,揮了揮手,林間竄出一隻黃雀,通體薑黃,嘰嘰喳喳個不停,落在花豹頭上,惹得這隻大寵不耐道的晃了晃腦袋,換來黃雀叫聲更是歡快。


    小道童隻是一揪花豹耳朵,通靈如這畜牲撒開四腳蹭蹭幾下上山去了。


    紫霄岩不是岩石,倒是可以說是峭壁更準確一些。峭壁半山腰突兀屹立著數十座道觀廂房,那龍頭香也在其中,雲霧繚繞還真是猶如兩條遊龍騰雲駕霧一般。


    正衝著龍頭香,四根木柱墊著石板撐著不知幾代人幾百寒暑方才穿鑿而出的人高石洞,有個瘦骨嶙峋的漢子光著膀子一手斧子一手鑽,大力斫石。


    “師父——”騎著花豹子的小道童如頑童般拖著長音穿梭於世人眼中極其危險僅可容一人通行的峭壁小徑上,花豹子身形矯捷,起落間便碰觸一些碎石落於穀中,煞是膽戰心驚。


    正一下一下穿鑿石壁的袒胸道士放下手裏工具,轉身雙手拍打著係於腰間的灰布長袍,依稀可見肋骨的瘦弱胸膛上赫然刺青著玄武帝君座下蛇盤龜,足足覆了整個胸膛。


    武當山眼下該是輩分最高的袒胸道士席地而坐打開身旁食盒,也不理會翻身下了豹背小跑過來的道童,自顧自的拿起一個白麵饃饃狠狠咬了兩口。


    “師父師父。”小道童一臉堆笑,近似於諂媚,麵對著師父坐下,“你猜我給你帶了什麽。”說著賣關子的話,小道童也沒打算去讓這個好像不善言辭的師父去猜悶,從褡褳裏摸索一陣,伸出手來時已多了個瓷質酒壺。


    這個邋遢至極的道士頓時兩眼放光。


    “你個錘子又去哪個殿裏偷來的?”道士似是對自己這個徒弟的小偷小摸恨鐵不成鋼,狀若生氣,可出手倒是迅疾,不見動作便瓷壺到手抬頭喝了一口。


    小道童嘿嘿幹笑兩聲,由食盒裏依次拿出兩盤素菜兩碟小菜兩碗白粥,道:“天天在大殿上擺著又沒人喝,跑沒了味多可惜。”


    道士索性放下手中白麵饃饃,倚著石壁隻是喝酒,一口也不多,抿嘴沾沾便露出一副滿足表情。


    “你知道個錘子,跑味那是讓真武大帝喝了去,你這麽偷來真武大帝還喝個錘子。”道士罵罵咧咧,倒也不算是髒話,讓人聽了隻覺好笑,生不起厭惡心,“小心真武大帝帶走你個錘子。”


    小道童還是笑,丟了個白麵饃饃給那頭趴在一旁無精打采的花豹,“真武大帝忙得很,才不在乎這點小事。”


    “忙個錘子的忙。”看不出年齡的道士撇嘴。


    小道童早已習慣自己師父如此不著調的言談,剛要說話,忽的一陣邪風刮起,看似不大的風勢可在這不算透氣通風的峭壁甬道石洞裏也是刮地碗碟食盒翻了個兒。小道童抬胳膊用寬大袍袖遮臉,另一隻手趕忙去護師徒兩人那份也不知道是午飯還是早飯的餐點,可也就這麽眨眼的功夫風力便散盡,要不是麵前一地狼藉還真不以為剛才有陣邪風。


    小道童一臉茫然,倒是道士真是不拘小節,從地上拾起剛才自己啃了兩口的饅頭,拍拍上麵沙粒塵泥,又狠狠咬了兩口,嘴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咋迴事啊師父,是不是剛才咱倆說真武大帝壞話,惹來天怒了?”小道童話裏似乎有些膽怯,可看表情又像是玩笑,也隨手拿起一個饅頭在道袍上擦擦,狠狠咬了兩口,嘴裏也有咀嚼沙粒發出的咯吱聲。


    道士也不用筷子,直接捏起地上那些混著沙粒的菜抖摟抖摟放到嘴裏,“有人借天威。”


    “在哪在哪?”小道童頗為好奇,從地上起身跑到龍頭香處,手腳並用的抱著龍頭香挪到龍頭上,看那熟稔動作想來平時也沒少如此。


    扶著兩個犄角,小道童跨坐著四處張望。


    道士直接仰靠到石壁,小口小口抿著那壺不知放了多久的酒,麵朝東邊,似是自言自語道:“分水嶺那老東西難不成想借天威抗天劫?還真讓這老不死的東西破而後立了?”


    小道童分明看到東南方向群山以後烏雲如圓盤鑲在九天之上,一道如龍汲水的柱子扭扭曲曲接連天地,隔著如此距離都似是能感覺其中威猛。


    “師父,是分水嶺那邊。”小道童又一個起落迴到原處,“咱們去看看熱鬧吧。”


    道士冷哼一聲,上下打量一眼小道童,道:“帶你去找死?你那點本事去了,這天威餘力就能把你炸糊個錘子,看個錘子的熱鬧。”


    小道童嘿嘿幹笑,又擺出一副討好表情,“這不有師父您呢?去看看唄,以前光聽您說這天威天劫多氣勢多厲害,好不容易趕上一迴,您就帶我去唄。”


    “不去。”道士倒是決絕,“山外人自有山外人的功德造化,我們去摻和這可就是有違天道。”


    “師父你不敢去你就直說,我又不笑話你,你別說得這麽玄妙行不行?”


    “不敢你個錘子啊,張雲集,怎麽跟師父說話呢?”道士嘴上罵著徒弟,卻也沒有一絲生氣的樣子,“我們什麽身份你心裏沒點數?一個山裏獨一無二的雲字輩,一個本就不該存活於世的方外人,出去幹嘛,嚇人啊。”


    小道童懂裝不懂,咯吱咯吱嚼的菜直響,含糊不清道:“你不說我不說誰又知道。”


    “你師公說過,咱這一支本就屬於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所在,入世隻能擾亂這天下功德清淨,待在這一畝三分地裏就好,管那陳穀子爛芝麻的紅塵事有個錘子的用。”


    “你不是偷偷告訴我說師公嘴裏沒句真話,我看師公的確好騙人,他還說你是呂祖轉世來著,哪有你這樣子的呂祖。”小道童說完還撇撇嘴,對師公的話不屑也對這個從來沒教過他什麽東西的師父不屑。


    道士噗嗤一笑,仰脖灌了滿滿一大口酒,“你師公還說你是真武大帝轉世,又所謂何來。”


    小道童沒再言語,若有所思。


    “想啥呢?”道士未等到小道童說話,扭頭看著那張稚嫩小臉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奇問道。


    小道童低頭摘揀著饅頭上的沙粒,口不對心道:“沒想啥。”


    “是不是想昨天蓮花峰下龜馱碑旁的小娘們了?”


    “師父我就覺得你壓根就不該當道士,師公怎麽收了你這麽個說話粗俗的徒弟。人家那是姑娘行不行!”


    “看來是了。”道士一臉好笑,“小小年紀難不成就想找人雙修了?”


    “師父我是真不願意跟你說話。”


    “你倆白搭。”道士跟小道童各說各的,“十成十的成不了。”


    “咋的?”小道童還是有些在乎這個話題。


    “那是外門二代弟子家的閨女,得叫你一聲老師叔祖。你想啊,你倆要成了,你嶽父叫你師叔祖,你叫他爹,這不亂套了個錘子的了?再說了,你和那小娘們雙修的時候,你受得了道侶在旁彎腰躬身行著晚輩禮坐都不敢坐跟你陰陽調和?”


    “師父我求你趕緊把我逐出師門吧。”小道童起身不再搭理越說越離譜的師父,下山去了。


    道士哈哈大笑,望著漸漸消逝的一人一豹一鳥,也不管自己這個唯一的徒弟是否聽見,仍舊道:“真武大帝這一輩子可都一心修道不求道侶,你就省省心吧。”


    迴答他的是小道童扔上來的半塊饅頭。


    道士揮手,將那半塊饅頭連同一滴不剩的瓷壺甩向了崖底,還帶起一陣疾風,吹得地上殘羹也一並沒了。


    風過,那麵烏青石壁上,赫然便露出腳踏五色靈龜按劍而立的玄武帝君。


    “師父說鑿出八十一副真武像就可以請真武歸位,歸位做個錘子哦,你走了我跟誰說話?”


    道士摸起身旁斧子看也不看甩手砸在石壁上,已然初見雛形的玄武帝君便龜裂開來,片片碎落。


    石壁又深三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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