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軍中傳來噩耗,傳令官八百裏加急,跑死多少匹馬,將主帥陣亡之事傳到京城。進京之內,一人報天子,一人報往大理寺。大理寺內東炎正在坐堂,外麵門吏傳了信,堂官上來,行禮說了,東炎聽了這噩耗,大叫一聲,便昏死過去,兩邊的人急忙來救。

    東炎醒來,大哭不止,旁側同僚聞者傷心,連大理寺卿也淚流不止。

    皇上龍顏震驚,亦是淚撒當場,當下立刻命欽差前往西北,又派黃門去謝府吊唁,那往西北的欽差出發之際,東炎上表陳詞,要同欽差一塊兒去,天子體恤他兄弟情深,便準奏。

    西北軍中皆著縞素,白幡飄揚,三軍將士哀聲震天。

    那些西北軍護佑下的百姓,感念自敬安來後,匪眾不敢猖狂來犯,百姓才能有些安定好日子過,如今敬安身故,百姓們自願而出,香燭紙錢,夾道而行相送破虜將軍靈柩,百姓同士兵們擠擠挨挨,一路前行,漫天的白幡同紙錢亂舞。

    東炎同天賜欽差一路上餐風露宿,緊趕慢趕,來臨之時,看的便正是這幅場景,東炎摧心折肺,自馬上翻身下來,踉蹌向前兩步,手扶著敬安的靈柩,放聲大哭,痛心徹骨,神智昏昏。

    東炎本要再見敬安一麵,怎奈靈柩都被釘死,東炎便命開啟,周大等部屬便勸,隻說人死不能複生,必要入土為安。

    東炎聽了這話,幾乎嘔血,一口氣上不來,周大急忙叫人扶著東炎。這邊上西北軍統領等便將靈柩下葬,東炎上前來,見沙土埋了敬安靈柩,一時恨不得就跳到裏麵去,被周大等死活攔住了。

    這等生離死別場景,三軍在內,連同旁邊百姓們哭了許久,幾個時辰後,才各自散去。

    隻有幾個西北軍的將領,連同周大等近身,及東炎留下。東炎守在敬安墓碑邊上,守了許久,說道:“他究竟是怎麽出事的?”周大說道:“敵方狡詐,引了侯爺入圈套,力戰不敵……受了重傷,正好胸口舊傷複發,急救無效,就……”

    東炎低頭垂淚不已,哽咽無語,周大將東炎扶了,說道:“大公子節哀。”同一個近身一起,將東炎扶了,東炎一步一迴頭,哭的神傷魂消。

    此後,西北軍將士數萬,為破虜將軍守靈三日。

    第三日正午過後,山路上卻有一輛馬車骨碌骨碌而至。一路到了破虜將軍的墓地之外才停了。

    馬車上,一個青年縱身跳下,在地上站定向周圍看了會,馬車裏頭,有人問道:“是這裏了麽?”青年說道:“是了,我……我已看到了。”馬車內寂然無聲,過了片刻,卻有一隻手,抖抖索索地探了出來。

    青年見狀,急忙迴身,將那手握住,說道:“姐姐,小心。”裏麵那人不語,卻慢慢地探頭出來,隻見她遍身縞素,一頭如雲烏發,膚白如雪,櫻唇檀口,分明是個絕色人兒——正是昔日在白衣庵舊地裏失蹤、生死不知的月娥。

    而那車邊的青年,雖然年紀不大,卻平添一種沉穩之氣,麵容清秀,正是月娥的弟弟姚良。

    月娥探身出來,姚良急忙上前接了。月娥扶著他的手,緩緩地出來,下車,姚良扶著月娥的手指引她向前,月娥雙眼空空地望著前方,雙手緊緊地抓住姚良的衣襟……驀地姚良說道:“姐姐,小心前麵石頭……”說著,將月娥帶了一帶,月娥腳下踩到石塊,眼睛卻仍然呆呆地望著前方,雖然身子踉蹌,但眼神卻絲毫不變,隻是一種空洞呆滯之色,竟是……已經瞎了。

    月娥站直身子,問道:“快要到了麽?”因眼神空洞,倒是看不出臉上是何表情,隻是聲音微微顫抖。

    姚良說道:“姐姐,就快到了。”看了月娥一眼,心頭甚是不忍,說道:“姐姐……”

    月娥一手握住姚良的手,另一隻手探出,向空中揮了一下,似要碰到什麽,卻什麽也碰不到,姚良看了一眼,便覺不忍,隻轉過頭去。

    片刻,姚良扶著月娥到了敬安的墓前,月娥急急上前兩步,姚良扶著她站定了,月娥說道:“在哪裏,在哪裏?”一邊問一邊發抖,眼空空地望向別處,手不停地摸來摸去。

    姚良望了月娥一眼,又看麵前的墓碑,心十分發酸,說道:“姐姐……在這裏。”伸手將月娥的手握住,引著,向前搭了搭……

    月娥被姚良握著手,向前探出,淨白如羊脂玉的纖纖素手,同蒼涼黃土,堅硬墓碑,鮮紅題字成極刺眼的對襯。

    月娥的手指頭當空抖了幾抖,尖尖地手指,便碰到了敬安的墓碑頂,手指碰到那冰冷的墓碑石,一下子便縮了迴來。

    姚良說道:“姐姐……”

    月娥怔了怔,才又自己伸手出去,這一迴,卻摸上了那碑石,手指緊緊地抓住,這瞬間,眼中的淚刹那奔湧而出。

    姚良無聲,也抬手擦眼中的淚,月娥的手指抖抖地向下移動,摸那墓碑上的題字,隱隱地摸到下麵,清清楚楚,是“謝敬安”三字,刻骨銘心,難以忘懷,如此鮮明……縱然他死,亦是。或許,正因他死,而越發的深刻入骨了。

    月娥從頭到尾,將墓碑上的字摸了一遍,姚良在旁邊,叫道:“姐……姐姐……”

    月娥說道:“別出聲,小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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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良欲言又止。

    月娥雙膝微曲,便跪倒在地,雙臂伸開,緩緩地抱了那墓碑,將臉慢慢貼在上麵,輕聲說道:“怎麽、竟不靈了呢,難道非要掛上去才靈的麽?我明明寫了,要你一世無傷的……怎會如此?不是說那菩提樹甚是靈驗的麽?難道,真個兒是騙人的?”

    眼淚自那空洞的眼中湧出來,順著墓碑便往下流淌。月娥說道:“你知道我為何總是不願見你,甚至討厭你,我就是怕如此……我怕你有朝一日,會離開我,是變心了也好,是殞身了也罷,我隻是怕這些,我不要你離開我……是,我從未對你說過,我是如此膽小之人,故而在你跟前,從不敢袒露心中所想,……我隻怕我真的喜歡上了你,你卻離開我啊……哈哈,如今,你果然走了,我該……慶幸自己的先見之明嗎?可是為何,我心裏還是這麽難受,甚至定要來親自看看……看看你。”

    月娥低頭,緊緊地抱了那墓碑,仿佛那墓碑便是敬安一般,垂眸說道:“為何,竟然會如此呢?你真是很壞,任性,強橫,不通情理,死纏爛打,我逃都來不及,我實在不該喜歡你的,實在該遠遠地離開,聽聞你死了,我該鬆一口氣才對,可是就算不說……我的心裏,那麽喜歡,那麽喜歡你……我對夫人說過的,她不疼你,討厭你,想你死……都不打緊,我疼你,我喜歡你,我不要你死啊……你為什麽還要死呢?——你可知,你很壞麽?三番兩次,折磨我,讓我不得安生,先前知道你沒死,我是多高興,多高興……你怪我沒有迴來找你麽?我是迫不得已的,敬安……我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迴來,我怕……我怕你討厭我了。”

    淚流不止,哽咽的說不下去。連聲兒都顫抖的聽不清楚,月娥頓了頓,才又說道:“可是,我隻是想叫你好好地啊……白衣庵的菩提樹枯了,我求阿秀公子,每個月都幫我掛許願結,難道都不靈驗麽?早知如此,我就不顧那些,仍舊迴到你身邊來了,怎麽會就死了?是騙人的麽?——阿秀公子說是騙人的,我也希望是騙人的,所以我才一定要來,親自看一看,你、你出來啊,你出來告訴我一聲,這是騙人的,是騙人的。敬安……”

    她痛哭了一會,幾乎大叫出聲,近乎失態,雙膝跪在墓碑之前,手緊緊地抱著墓碑,閉著眼睛,說道:“我不是個大膽的人,我……自欺欺人了那麽久,你定然、會瞧不起我,可是我……我心裏喜歡你,我是喜歡你的,……你聽到了麽,謝敬安……你不是問我心裏怎麽想的麽,如今我說給你知道,說給你啊……”

    身子緊緊地貼在墓碑上,柔軟貼著堅硬,似乎是想用自己的溫暖來將他的冷驅走,月娥哭著,大聲叫道:“你迴來好不好,隻要你迴來,我什麽都應你,隻要你迴來,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隻要你迴來……我求求你了,求你了……”

    明知無望,卻仍舊卑微的祈求,眼中的淚,怎麽總是流不幹呢?

    一雙手從旁邊伸出,輕輕地握住了月娥的肩膀。

    月娥哭的一片迷蒙,微微轉頭,哽咽說道:“小良,我……我沒事,這些話,我這一輩子,隻說一次,你就容我,容我在他墳前,哭一頓罷。”

    身後那人不語,手上用力,竟將月娥從那墓碑上拉扯開去,月娥微微一驚,說道:“小良……”

    那人用力極大,月娥忽覺得不妥,頓時變了麵色,問道:“你……你……你是誰?小良呢?”一邊問,一邊死死地抓住敬安的墓碑不放,手指頭緊緊蹭著粗糙的碑石,蹭出血來。

    那人仍舊無聲,一手抓著她的肩膀,一手就去掰月娥握著墓碑的手指,他的力氣極大,月娥驚恐叫道:“走開,走開!你是誰?要做什麽?小良?小良!”

    那人索性大力將她一抱,緊緊地將月娥抱入懷中,月娥驚慌掙紮,動了一會,聞到那人身上氣息,忽地僵住。

    月娥緩緩停了掙紮,眼睛倉皇地四處亂看,卻什麽也看不到,伸手在那人身上摸了摸,便沿著胸口,向下一路摸過去,顫抖說道:“你……你是誰?”

    那人喉頭一動,月娥摸到,嚇得又縮迴手去,過了片刻,卻又試探著摸過去,問道:“你……你說話啊……你是……”

    驀地,下巴被人挑起,月娥什麽也看不到,卻覺得有人用力壓下來,便將她的唇吻住。

    月娥大驚,嗚嗚地掙紮了一會,卻逐漸沒了力氣,那人強行啟開她的牙關,以掃蕩之姿而入,似饑餓了許久一般,要將她生吞了相似。月娥覺得似要被人撕碎,然而這種霸道的溫存,恍惚間讓人覺得熟悉,讓她整個人都驚呆了。

    月娥忘了反抗,那人用力吻了她一會,低頭相看,見懷中的人麵色呆呆的,唇被親吻的嫣紅一片,似要滴血,眼中卻還帶著淚,隻怔怔地仰頭望著自己,然而偏生是看不到的……他眉皺了皺,便重把人緊緊抱住懷中。

    月娥顫抖著,喘息未定,說道:“你……你是誰呀?”

    他低下頭,在月娥的眉心親了一口,輕憐密愛,俊美的臉上,半是欣喜,半是心疼。

    月娥伸出手來,便摸上他的臉頰,在下巴處摸了摸,便摸到他的唇,他的鼻子,眼睛,眉毛……鬢發,一絲一絲地摸過,越摸,眼中的淚越流的急,眼睛一眨不眨,淚水湧湧地不斷。

    不知過了多久,月娥開口,說道:“侯……侯爺?”

    那人身子一抖,將她緊緊抱了,不出聲。

    月娥的手離開他的臉上,卻又重新摸過去,叫道:“侯爺?是不是……”

    仍舊沒有迴應。

    月娥的手急切地在他身上流連,倉皇地喚道:“侯爺,謝敬安?”

    耳畔仍舊無聲。

    月娥急得無法,伸手輕輕打他胸口,哭道:“是不是你?你說話啊,怎地不說話?謝敬安,敬安?”想了想,忽地停手,卻伸手迴來,哆哆嗦嗦地便摸到他領間,胡亂地將他的領子扯開,便欲摸進去:那裏,他受過傷之處。

    是不是那個人,應該,摸摸看就知道了的。

    月娥的手碰到那人溫熱的肌膚。

    那人忽地將她的手握住。

    一陣風吹過,他身上,是一種昔日熟悉的味道,曾經讓她又怕又依戀的味道。

    月娥眨了眨眼,叫道:“敬安……”

    耳畔,是一聲輕輕地歎息。

    月娥身子大抖,渾身的力氣仿佛也被這一聲輕輕歎息抽走,雙唇抖著,卻一遍遍叫著說道:“敬安,敬安,敬安……”

    那人低頭,將臉貼在她的臉上,在月娥耳畔,輕聲說道:“傻月兒,你該叫我什麽?難道你又忘了?”

    月娥伸手捂住嘴,忘了唿吸,忘了言語。她的雙眼雖看不到,但這一瞬間,好似有一朵原本枯萎的花,忽然在眼前、在心尖上鏗然綻放,以一種能喚迴春天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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