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堂之中一聲細微聲響,敬安聽得,即刻閃身向內,兩旁景物如風倒退,敬安倉皇循聲而去,卻見眼前房門虛掩,卻正是昔日月娥所居之處。

    敬安心神巨震,推門而入,目光所至,隻見一角青衣,自眼前徐徐閃過,敬安失聲叫道:“姚月娘!”

    來不及多想,縱身撲上,便將那人牢牢抱住。

    敬安將人抱了,心頭狂喜非常,繼而一驚,正覺得有些不妥,卻聽得耳畔那人艱澀說道:“侯爺。”卻是個男子的聲音。

    雙手一鬆,敬安猛地後退,踉蹌著幾乎倒在門扇邊上,驚慌之下定睛看去,卻見那人緩緩起身,迴過頭來,哪裏是姚月娘?那張臉如玉冷清,雙眸平靜,卻是蘇青。

    敬安狂喜狂驚,高低起落,這瞬間一個字不能出。蘇青眼望著他,忽地冷峭說道:“侯爺認錯人了。”垂了眼瞼,向外邁步而行。

    方掠過敬安身邊,卻被敬安伸手,一把攥住手腕,問道:“你為何在此?”

    蘇青頭也不抬,隻說道:“侯爺卻又如何在此?”

    敬安望著蘇青,一字一頓,說道:“你定是知道她在哪裏,是不是?”

    蘇青眼睛微微一閉,卻又睜開,古井無波,望著前方,淡淡說道:“倘若我知道她在何處,我又何必在此?”

    敬安身子一抖,鼻子陡然而酸,手動了動,將蘇青腕子鬆了,蘇青邁步要出外,卻聽得身後那人大叫一聲,耳旁一聲爆裂之聲,蘇青驀然迴頭,卻見敬安一掌劈過去,竟將放在屋子正中的那桌子給劈了兩半。

    蘇青皺眉,剛要說話,卻見敬安垂著手,手上鮮血淋漓,滴滴灑落,蘇青怔了怔,那話到嘴邊,卻又停下,搖了搖頭,邁步就走。

    身後敬安望著他向外的身影,卻叫道:“你站住。”

    蘇青略停了下來,迴頭看向敬安,敬安眼望著他,說道:“你是大夫,本侯傷了,你就這麽走?”

    蘇青說道:“侯爺府中自有名醫。何須用我這等鄉野大夫。”

    敬安說道:“少廢話,你迴來,我記得這屋子裏有藥。”

    蘇青見他雙目銳利盯著自己,便理也不理,挺身又走,卻不料敬安說道:“蘇青!”大步邁出,他走的快,幾步趕上蘇青,將手向著蘇青肩頭一搭,他是習武之人,手壓過去,略一用力,便將蘇青攔住不能動。

    蘇青略微迴頭,說道:“侯爺,你想做什麽?”

    敬安對上他的眼,心底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隻說道:“本侯說的話,你也不聽?本侯傷了!”

    蘇青沉默了片刻,忽然一笑,說道:“侯爺,傷了又如何,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麽?——倘若侯爺你此刻死在我的跟前,我也是不會管的。”

    敬安心一震,手上一緊,說道:“你說什麽?”

    蘇青冷冷看了敬安一言,忽地緩緩仰頭,哈哈而笑,說道:“上次你自狗頭山迴來,我本是不願理會,恨不得你死,隻是你身邊的人以月娘性命要挾,我才不顧一切去救你。侯爺,你以為……我當真可以大度到……既往不咎,施加援手麽?”

    敬安聽了這話,情知他是在說自己從蘇府大婚之日將月娥搶走之事,一時無言,麵對蘇青,他心底滋味難明,有些愧疚,又有些不甘……很是古怪。

    蘇青見他不語,又笑了兩聲,說道:“侯爺,我常常都想,人的性命不分貴賤,所謂醫者父母心,所以這四裏八鄉,無論是好人,壞人,誰找我治病救命,我便總是盡心竭力的,可唯有這一次……侯爺,麵對你之時,我並沒有這樣想過……”

    這冷清平淡的男子忽地緊緊握住拳頭,身子微微發抖,顫聲說道:“謝侯爺,你叫我明白了這世間還有極惡之人這種說法,因此……我恨不得你死,死的痛楚無比!偏偏我竟不能下手,你可知,我麵對你之時,是怎樣竭盡全力忍著才不會失手殺了你!你可知,我曾有多少機會可以將你殺死……但是……”

    眼淚滾滾自蘇青眼中落出,而他狠狠說道:“我從來都不計較高低貴賤,品性好惡,但隻有這一次,我想你死!”

    敬安被他話語之中的憎恨之意驚住,說道:“你……這麽恨我。”其實,應該是知道的。換作是自己被人搶了新娘子……恐怕會殺了那人罷。

    自從做了那個夢……心底就對蘇青,有一些愧疚,所以方才才喚住他,本是想……

    然而……蘇青是絕對不會原諒他的。

    敬安一動不動。

    這邊蘇青昂首,說道:“不錯。想當初,王四鵠先我一步,帶走月娘,我心底並不怎麽憎恨他,我隻恨自己不曾決斷,隻恨老天陰差陽錯。然而這一次……我已經盡了力,為何,卻還是如此?謝侯爺,如今你要我替你治傷?!”

    他轉過頭來,逼視著敬安。

    敬安按在他肩頭的手微微發抖,隻因感知這溫潤男子的身子底下,原也有一顆憤怒之極悲愴欲死的心。是……憑什麽以為他就不會痛呢?隻因他沒有對他做什麽?

    敬安恍惚。

    蘇青說道:“罷了,也罷了……你搶了月娘去,倘若你對她好,我……我也認了……但是,可能嗎?”他的聲音忽地淡了下去,“最終她還是要走,謝侯爺,其實……我隻當那日你帶了月娘離去,我的心中之痛,無人可知,如今看你之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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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大笑。

    謝敬安茫然抬頭,問道:“你……你說什麽?”

    蘇青望著他,眼中淚光閃爍,卻說道:“如今看侯爺你的樣子,我的心忽地好過了些,原來那種滋味,不獨我嚐過。侯爺,可見冥冥之中,是有報應的。縱然你將月娘自我身邊搶去,也自有天將她帶離你的身邊,最終你仍舊無法如願,是不是?”

    蘇青說完,手抬起,將敬安的手輕輕一揮,從自己肩頭上揮落,冷笑說道:“月娘是個冷靜聰慧的女子,怎會看上你這種紈絝不肖之徒,她心知你不過是玩弄她而已,她怎會留在你身邊自甘欺辱?”

    敬安聞言,才抬頭,看向蘇青,咬牙說道:“本侯沒有玩弄於她!”

    蘇青說道:“有沒有,你心底自知。倘若不是如此,月娘怎會走?”

    敬安說道:“我……我不知!”

    蘇青說道:“倘若不是你,如今我同月娘成親,兩相和美,她一介弱女子,同小郎一起,又何必要避開你,遠走他鄉?如今生死不知安危不知……侯爺,你心疼嗎?你也會心疼嗎?真是叫我訝異,我本以為謝侯爺你是無心之人!”

    敬安聽了蘇青這一番話,他心底本就憋悶非常,聞言越是雙眼冒火,隻說道:“你住口!住口!”

    蘇青說道:“昔日你從我身邊搶了月娘,自有人從你身邊將她帶走,侯爺,這天底下,也還有你做不到的事!哈……哈哈哈……”雖然是暢快之意,笑聲卻仍帶無限淒楚無奈。

    敬安叫了幾聲,隻覺得胸口血氣翻湧,舊傷隱隱作痛,不由地伸手捂著胸口,腰微微一弓,這動作之間,袖子裏有什麽東西,飄飄悠悠就落在地上。

    敬安冷眼看到,便彎腰去撿,卻不料蘇青比他更快,手一探,先敬安從地上將那塊帕子撿起來,拿在手中,問道:“你從哪裏拿的我的帕子?”

    敬安一怔,呆呆望著蘇青手中的方帕,說道:“你……你說什麽?”

    蘇青皺眉,自己探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方一模一樣的帕子來,說道:“這分明是我的,你這是……”便疑惑看著敬安。

    敬安看著蘇青懷中掏出的那塊帕子,又看看他手中拿著的那塊自地上撿的,果然是一樣,隻不過後麵的一塊,略見舊了。

    敬安癡癡看了片刻,忽地仰天長笑。

    蘇青本來不解,見他笑的悲愴難言,略微一想,便凝眸看向敬安,問道:“難道……這帕子是……”

    敬安笑了片刻,合淚說道:“不錯,這帕子是從姚月娘那裏得來的,她從未離身,我以為是她心愛之物,卻沒有想到,竟是你的!蘇青,是你的呀!哈哈哈……”

    笑自己的癡,笑自己傻氣,笑那不知何故而笑的笑,這一刻,忽然極想要死去。

    而蘇青望著手上的方帕,這帕子是先前月娥手傷了的時候,他替她擦血跡時候留下的。以後也隻忘了,隻以為她丟了,卻哪裏想到,她一直都留下來。

    對敬安來說,這帕子自是不陌生的,當初他在這裏,為了她煮東西,鬧得雞飛狗跳,滿麵塵灰,她就是掏了這帕子出來,替他擦拭,他還親手洗過。後來她出嫁那日他搶她迴去,撕扯之間,也掏出了這一方帕子,再後來,就是在死去的王四鵠手裏,將這帕子撿到……

    他隻以為是她心愛的,卻哪裏想到是蘇青的?

    原來,原來她所說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她心愛蘇青,隻是心愛蘇青,卻對自己……絲毫都不曾留心過。“若我對侯爺有心,叫我天打雷劈”……

    ……她果真,好狠。

    敬安笑罷了,上前一步,從蘇青手裏將那舊帕子搶了過來,更也不再說什麽,隻是冷冷地看了蘇青一眼,便轉身,向著門口大步而去。

    看似冷靜沉穩,然而走到門口之時,腳下卻踩到了一方硬石子,小小的石子顛簸了一下,敬安竟向前搶了兩步,差點跌在地上,他腳下半跪,手撐著地麵,略微一怔,一滴淚鏗然灑落,敬安才又迅速地從地上起身,頭也不迴地仍出門去了。

    剩下蘇青在院子裏,周遭靜寂無聲,蘇青低頭,望自己手上的帕子,又想到敬安方才的種種,一瞬間,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此後敬安便啟程迴京內上任去了。紫雲縣又新調來一位守將。不必多說。

    且說敬安迴京之後,京內的一幹素日裏往來的舊友聞訊紛紛上門,恭喜的恭喜,宴請的宴請,又加上要上朝見天子謝恩,去九城指揮使衙門點卯應景,一直鬧了足有十多日才消停了。

    這九城指揮使,統管的是京城之內的治安,權限頗高,連同皇宮禁城的侍衛統領都管轄在內,除了天子隨身的禁衛,京城內的兵丁管轄,基本便在指揮使手下。雖則名字不起眼,卻是個緊要之處,位置僅次於大將軍,同皇帝近身的龍尉平級,也算是京官武將之中的前三之列。

    天子將這要緊的位子給敬安,一來是因他在外治理有功,二來卻是因為要給名門謝家一方大大顏麵,掩了先前的懲治之事,這第三麽,卻是天子深知謝敬安的能耐所致。

    敬安迴京半月,看樣子卻是同先前相似,除了正經事體,便同昔日友朋來往玩耍。毫無不妥。有那等好事者問起紫雲縣風物,便說道:“素聞那紫雲縣有一鎮,以出美色聞名,不知侯爺可曾見識,是否是真?”

    敬安雙眸一垂,繼而卻笑道:“也無非是鄉野村婦,毫無見識之輩,粗手粗腳,有什麽可看的,還是京內美人更得人意。”眾人便大笑,更有那些人,有心奉承的,便說道:“侯爺在外這一年,可是辛苦的很了,今兒迴來,可要好好地補迴來才是……聽說金玉樓裏新來了個嬌嬌嫩嫩的清倌兒,兄弟特去看了,果然是國色天香的很,兄弟已做主買了,就給侯爺做洗塵之賀。”

    眾人一起大聲喝彩,恭喜敬安。敬安隻笑道:“有勞有勞。”也不推辭。

    當晚上,敬安便宿在那金玉樓之中,此後幾日,敬安一直都去那金玉樓會那個叫重煙的姑娘。

    又過了段日子,京城內忽地新開了一家酒樓,做的是那些南方的糕點之類,格外精致。請的都是南邊兒有名的廚子師傅,因此是極好吃的,那京城之中……乃至於南來北往的客官,都歡喜往這裏坐一坐,這裏又有個奇特規矩,倘若是哪個客官在別處地方上吃到有名的好物,能說出來的,說的詳細的,樓內便會慷慨相送一味吃食,因此這名頭是極響亮的打出去了,各方客似雲來,每日邊吃東西,邊唧唧呱呱的說,竟比那說書唱曲的來都熱鬧幾分。

    這酒樓東西絕妙難得,隻名字有些怪異,喚作: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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