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王四鵠這一席話,月娥隻覺的真如五雷轟頂,枯坐原地,身體仿佛已不是自己的,一刹那飄飄蕩蕩,又如槁木死灰……

    一夜如臥針氈,月娥第二日早早地爬起來,悄悄收拾了出了門去,先去解了手,沿著牆根便向著大門邊去,正順著牆邊走了一會兒,便聽得隔壁有個聲音叫道:“王家嫂嫂,王家嫂嫂?”

    月娥站住腳,驚疑不定,那聲音聽來頗為年輕,是個姑娘的聲,聽不到這邊答應,就靜悄悄的仍在試探著叫,月娥怕驚動了王家的人,少不得答應了一聲:“是誰在叫我?”

    那邊一靜,旋即說道:“月娥姐姐,想是你昨日又被那兩隻老貨打罵,頭腦不清,連我的聲兒也聽不出來了,我是金玲啊!”

    月娥怔了怔,她哪裏認得誰是月娥,但卻無法,硬著頭皮說道:“哦,是金玲,你叫我有什麽事嗎?”

    那邊聲細細說道:“我是有件事要同嫂嫂商議,我們且出去說。”

    月娥皺了皺眉,然而轉念一想,自己對這古代全無認識,若真個兒有個相識的友人,同她問詢問詢也是好的。當下快步向著大門口去,打開了門閂子,將門輕輕拉開,邁步出去,再迴身關上,當時天還蒙蒙亮,一時無人察覺。

    月娥出了大門,站在門口上四處張望,正在心頭彷徨,卻見王宅右手邊的過道裏,探出個頭來,向著她緩緩地招了招手。

    那人生的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兒,梳著油光水滑的頭發,月娥一眼看過去,隻覺得麵容姣好,正青春年紀,一雙眼睛烏溜溜的,不似奸詐之相,便也邁步向著那邊走了過去。

    去到了過道裏,金玲姑娘立住了腳雙手交握腰間,說道:“嫂子,昨天是發生什麽了?你莫不是真的一時想不開去投水了吧?”

    月娥隻得笑笑,將頭低下,緩緩搖了搖。

    金玲說道:“我今日來叫嫂子出來,是想跟嫂子說一件事,昨來媒婆大娘來我家說親了,我爹娘對那戶人家頗為中意,若是不出意外,過一陣我就不在這兒了。”

    月娥不知道這月娘跟金玲的交際如何,不過見兩人清早便出來說話,想必是不一般的,便說道:“如此恭喜你了。”

    金玲歎一口氣,嘴角微微一笑,略帶苦澀之意,卻說道:“這有什麽可喜的呢?也不知那邊的是個什麽模樣性情,隻說家世卻是好的……我現在隻求脫離了這邊,就謝天謝地,阿彌陀佛了。”

    月娥聽這話有些古怪,又看金玲的樣子竟無一點喜色,便問到:“怎麽又這麽說?”

    金玲說道:“嫂子原來是不知的……昨夜裏,我爹又鬧起來了。”

    “啊?”月娥一驚,鬧什麽?怎麽鬧?昨晚上她被王四鵠整得也是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哪裏會知道別人發生什麽?

    金玲低下頭,雙眼裏淚光瑩然:“嫂子先前也聽我說過,不過這番我爹鬧得實在太厲害,他喝醉了酒,拿了把刀,衝到我跟妹妹的房間裏,想要殺我們呢!”說著,抬起手來,手心攥著的帕子輕輕擦了擦眼角。

    月娥嚇得一大跳:“你說什麽?他怎麽能這樣兒?”

    金玲頗為心酸,眼淚雖擦,卻怎地也止不住,隻哽咽說道:“你也知道,我爹原是喜愛那二兩馬尿的,喝了之後就會犯渾犯糊塗,尋常不過是打打罵罵,可是昨晚上,竟動了刀子!我慌得抱著我妹子隻管哭,我娘衣衫不整地衝過去護著我們,又哄又騙又是勸的,才把那老混蛋給喝退了……”

    月娥看她眼圈發紅,也為她覺得心酸,伸手握著金玲的手,說道:“你不要哭了……”想要勸,卻不知怎麽勸說,滿腔的話亂七八糟的,都隻在嗓子眼裏轉悠,說哪一句都覺得分量不夠。

    過道裏一聲無聲,金玲抽噎片刻,張開雙臂來擁著月娥,哭道:“嫂子,你說我的命怎麽這般苦?”

    月娥蹙著雙眉,不知如何是好,隻好輕輕撫摸她的背:“會好的,別擔心……你若是嫁了好人家,便會不常在家裏頭,也少受些苦。”

    金玲慢慢地止了哭聲,站住了腳,說道:“話是不假,但我心裏隻掛念我的妹子跟老娘。”

    月娥歎了口氣,心頭的主意轉了轉,見左右無人,未免也說出來。望著金玲通紅的雙眼,說道:“既然是如此……你爹時而發狂,為何你們還跟著他?倒不如走了算了!”

    她心底打著要逃走的主意,這時侯聽到金玲的悲慘事故兒,便趁機提了出來,一時提醒,二來也是為了自己探路。

    金玲聽月娥如此一說,反倒慌了,急忙伸手反握住月娥的手,說道:“嫂子你說什麽胡話?走?往哪裏走?若真個兒能走倒是好的,嫂子忘了前個月鄰村媳婦跟婆婆吵架,一氣之下迴娘家之事?”

    月娥全無記憶,便含糊說道:“那又如何?”

    “嫂子真真糊塗了!”金玲跺了跺腳,轉念一想,又有些釋懷,說道,“嫂子整日被那兩隻老貨欺負,王四哥又不是個疼惜人的,未免把嫂子弄得糊塗了……嫂子萬不可生出這樣的念頭,那媳婦半路途中不知所蹤,三天之後在林子裏發現衣衫不整的死了,也不知是什麽所為……一時之間卻成了奇恥大辱,婆家都不肯認了……此事人人皆知,嫂子怎可忘了?咱們這天水鎮裏原先有三多,山林子多,野獸多,美人兒多,可是現在是山林子多,野獸多,禽獸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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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娥呆呆怔怔,看著金玲:“那麽說逃走卻是不成的了?”

    “也不是沒有人逃過,隻不過,若有人敢逃,又不是死在野獸禽獸口中,衙門便會畫出形文影像,四處張貼,若是捉到了逃走之人,哪裏還會有個好?輕的打幾十大板,死裏逃生領迴夫家,日後人人唾棄,重的夫家都不要了,直接沉了水塘。”金玲說道,“似我們這種未嫁的黃花閨女更是淒慘,這一逃,一生的名節都毀了,日後想嫁人都不成……”

    “我現在隻求能許配個好人家,也算是逃出生天了。”王金玲說道,抬起帕子又擦了擦淚。

    月娥隻得打起精神安慰,說道:“放心吧,總不會一生如此受苦。”

    王金玲看著月娥,說道:“似嫂子這般的好人才,十裏八鄉都比不上的相貌,就算是做個王公夫人也不為過!卻偏偏陰差陽錯、落在王四哥的手裏,被那兩隻老貨壓榨欺負,我看了也覺得心寒,真真是駿馬每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糟蹋了人才!——而似我們這等連嫂子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的,又能怎麽個好造化?罷了,也不用那些癡心妄想的,一切便聽天由命罷。”

    絮絮叨叨,說完了體己的話兒,又感歎了一陣,才方迴家。月娥也迴身出了過道,站在街頭上,望著清晨尚空空蕩蕩的大街,一時茫然起來,聽了王金玲的這番說話,竟然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月娥想著金玲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原是一首俗語:

    駿馬每馱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月娥心想,難道老天當真要讓自己走上這條絕路?

    正在彷徨無計的時候,隻聽得旁邊王家宅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月娥轉頭去看,卻正對上王婆子的雙眼,婆子張口便罵:“做死的淫-婦,一早起來不思去伺候飯食,卻出來外麵風流引漢不成?”

    月娥望著麵前這一張尖酸刻薄畢露的臉,心頭忽然升起一股怒火來:若眼前這真個兒是條絕路,沒有退路可走,她也隻能拚上一拚。她自忖前生今世都沒有做什麽孽障,難道真個就會注定死在這些個醃臢猥瑣、狼心狗肺之人的手中?

    就算死也不甘的,何況真正的姚月娘,已經死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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