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離場,一下就隻剩了他們兩人。比車裏的氣氛還不自在,車裏還能用開車來掩蓋心情,這裏雙雙對視著,一切都無處遁逃。


    謝時玉手握著水杯,隻好轉頭看窗外,綠草藍天,再美麗看久了也如出一轍。


    “你是我遙遠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


    醇厚的男性嗓音,輕聲誦讀著炙熱的愛語。


    葉芝的詩。


    謝時玉身體悚然一震,訝然地轉過頭,看見韓瑉正用手觸碰桌上的紅色玫瑰。察覺他轉過來了,便抬起眼睛與他對視,墨色的瞳仁平靜深邃如海,裏頭仿佛還有玫瑰紅色的殘影。


    嘴唇張合,“在我關鍵的時候擁抱我吧……”


    聲音放輕了,尾音幾乎不可聞。


    再如何熟悉的詩,從不同人口中念出來,感覺就不同。


    韓瑉說他從未隱藏過,的確如此,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隱藏,喜歡你,被你吸引,從初見的第一眼就心動,如影隨形,隻是有人說了,有人沒有說,說了也不信,總在尋跡試探,小心翼翼。


    “我出來工作後,一直想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李恆是我的學弟,他知道了,就找上我,說要跟我合夥做,他出錢,我出勞力,雖然看起來這裏由我主持,但嚴格上來說這個工作室是他的。”韓瑉後靠著椅背,緩慢地說,“前段時間,他父親投資出了問題,破了產,一時想不開跳了樓,他本來就沒有母親,現在連父親也失去了,手下的財產除了他名下的兩套房子,就隻剩下這個工作室。本來還能過得下去,可他受了刺激,迷上賭博,把房子輸掉了,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在那時候幫了我一把,我不能不管他。”


    韓瑉開始說了,謝時玉索性坦白,“我在醫院外看到過你們,當時你們在……”他垂下眼,還是沒有說完。


    “噢,”韓瑉想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怪不得你先走了。”他似乎想要去口袋裏摸煙,意識到在餐廳又忍住了,改為把手指搭上玻璃杯,握住,輕輕晃了晃,“你放心,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喜歡你?”


    韓瑉一頓,然後點頭,“我把他當弟弟。”


    謝時玉端起水喝了一口,黑色的眼睛有些沉鬱,還是把剩下的話說了出來,“你利用他的感情,開了這家工作室?”


    韓瑉眼皮一抖,然後撩起,筆直看向他,許久才淺笑了下,“你說的真直白。”


    “但這樣很好,總好過藏著不說。”韓瑉輕聲,“謝醫生,你知道的吧,我很喜歡你,尤其是現在,每一次見都在更被你吸引,你看得出來對嗎?”


    謝時玉第一次聽他這樣毫不拐彎地說,喝下去的水險些嗆出來,臉起一層薄紅,隻能微微點頭。


    韓瑉神情專注,“那就好。”


    “我那時候跟他說得很明白,但他仍然堅持要跟我合作,所以我接受了。在這種誘惑下,我隻要縱容一點,沒有把交往切斷,這段關係就能變得曖昧不清,很多事情都能很順利。”韓瑉幽幽吐氣,“我那時候太想成功,想要證明給一些人看,也很年輕,覺得現在借的,以後連本帶息地還迴去就對了,卻沒想到有些人情債背上了,是無論如何也還不清的。時移世易,金錢就不再對等。”


    “既然是我欠了他,無論他到什麽境地,隻要我可以,都會盡可能地幫他一把,直到我依靠他得來的這一切都失去。而不到萬不得已,我還是希望有兩全的辦法。”


    韓瑉停頓片刻,看向謝時玉時,麵孔沉靜而凝重,“你說我像一個謎,可謎底往往並不和善可親,揭穿了甚至醜惡乏味。我害怕,不知道你可以包容到什麽程度,但我仍想試一試。”


    第37章


    謝時玉聽他說完。


    李恆的存在就像一根紮進肉裏的刺,挑不出來,不痛不癢,卻會持續地刺激知覺。


    一麵是傾注了心血的事業和愛好,一麵是沒法償清的恩情。


    他沒有辦法去責怪韓瑉,他不知道韓瑉是從什麽樣的境遇裏爬起來的。不過看他和姐姐居住的地方簡陋破小,而且是在他已經擁有一家工作室的情況下,也沒能改善條件,就證明他原生家庭一定相當糟糕。而他的姐姐是單親媽媽,不知道經曆了什麽。每個人都有成功的野心,更何況是實現自己的夢想,做自己熱愛的事,他會接受李恆的提議也許是那時候最好的選擇。


    但可以理解並不代表能完全接受。


    謝時玉有些怔忡地看著韓瑉黑色的眼睛,而韓瑉在察覺到他臉上一閃而逝的猶豫後,有些無奈地笑了下,“我知道,你是容忍不了瑕疵的人對嗎?都說醫生有潔癖,你沒法掩蓋自己的心理感受。”


    謝時玉避開韓瑉的注視,“你也不應該這麽快給我判了死刑。”


    “噢,那你是怎麽想的?”


    謝時玉沒說話。恰此時,之前點的酒菜端上來了,韓瑉不再勉強他,“先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刀叉碰撞,謝時玉食不知味地用白葡萄酒下鵝肝。


    一邊咀嚼一邊梳理煩亂的情緒。接受韓瑉,就意味著要接受他身邊淩亂的關係糾葛。也許在短期內,他可以依靠對韓瑉的偏愛,勉強接受,但他沒有那麽多精力一直去跟偏執的人周旋,他的工作已經很累了,也沒有把握長此以往,他會不會積累下埋怨,到最後連對這人的喜歡都丟掉了。


    吃到半途時接到醫院的電話,說晚上急診有個醫生家裏出了點事,問他方不方便來頂一下班。謝時玉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匆匆把吃的咽下,謝時玉抓起外套,用手機掃碼付了錢,對韓瑉說,“醫院有事,我得先走了,你慢慢吃,我已經付了錢。”


    韓瑉放下刀叉,“我送你吧,你剛喝了酒,不能開車。”


    “沒事,我打車。”謝時玉一邊迴答,一邊低頭在微信上迴複消息。等了會兒沒有聲音,察覺到對麵意外的沉默。


    他抬起頭,愣了愣,然後主動把手機通話記錄遞過去給他看,“我沒騙你,不是借故離開,是真的醫院有事,每次都臨時通知。”


    韓瑉神情緩和了些,“送你也不行嗎?”


    謝時玉搖搖頭,“真的不用了,這家店好貴又難約,還有這麽多沒吃,你得幫我吃迴本。”說著他站起身準備走了。


    剛剛站直,韓瑉沒有再攔他,謝時玉卻頓了頓,猶豫片刻走出來,越過桌子,他來到韓瑉座位前,俯視著看向人,然後向下彎腰,眼神柔軟下來,一隻手撐在韓瑉椅子的扶手上,靠近在他額頭中央親了一下,“給我點時間。”


    行動表明態度。


    謝時玉想起身,後背卻感到一股壓力,是一隻手環上了他的腰,不讓他動。


    謝時玉抬起眼,眼前是放大版的五官,俊眉深目,唿吸在極近的距離間交纏。瞳色很深,像夜空,像深海,隱藏著無數濃鬱的唿之欲出的情緒,濃烈交錯,無法辨認。


    韓瑉朝他靠近一點,濃密長睫一扇,炙熱的視線下移至嘴唇。謝時玉以為他要吻自己,不由微微屏息。但韓瑉隻是蹭了蹭他的鼻尖,然後埋首在他頸側深深唿吸了一下,好像在壓抑控製著自己,片刻後說,“如果最後是個壞消息,也不要躲開我。”


    他聲音壓得低,帶了點鼻音,聽著就有些柔軟可憐,能讓人心裏垮塌下一角,好像做什麽都不想去傷害他。謝時玉被他攬著,更是這股衝擊力首當其衝的體驗者,幾乎想要現在就糊裏糊塗地答應下來。他快30歲了,碰上過形形色色的人,經曆過無數次驚豔和心動,可從來沒有一種吸引力能曆久彌新,每一次接近都讓他心跳加速,有不一樣的體驗。像一場獨贈與他的,瑰麗的夢。


    等到韓瑉鬆開他時,謝時玉還恍恍惚惚的,臉頰那層薄紅延續到了耳朵根。


    他站直了,後退一步,輕咳一聲,“那我先走了。”


    韓瑉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直到人不見了才垂首,慢條斯理地料理著盤內的黑鬆露鵝肝。


    東西是好東西,火候食材原料都不差,廚師手藝精湛,但吃到嘴裏卻食不知味。韓瑉的眉毛擰了一下,幾乎有些作嘔,還是放下了刀叉,眼裏的火消退了,成了一堆清冷的餘燼。


    他轉頭看向窗外,原先是想出來走走散散心,順便想一想有沒有新的靈感。距離截止期不到一個月,他還沒有定下最終版的設計。但他知道自己心煩意亂的根源不是工作,而是謝時玉。


    後悔嗎?把實情說給他聽,把人嚇跑了。本可以編一個謊話,圓滿地敷衍過去,對和他有關係的其他人,他總是這麽做的。編一套謊言不是難事,更何況陷入愛情的人總是糊塗的,不會去細究事情真偽,隻會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可他多想要謝時玉是真的喜歡自己,從第一眼見到他,就無法掩飾想要接近他的衝動。


    他還記得那套照片,那個人,站在那裏,笑得幹淨純粹,一雙眼睛清淩淩的,像夏日裏折射水麵而撲散開的光,輕輕一晃,就刺進了眼睛,近在咫尺而又遙遠的不可及。


    韓瑉後靠向椅背,要了杯冰檸檬水慢慢地喝。視線落在對麵的椅子上,看到一個黑絲絨袋子,他走過去拿起來,打開來裏麵是一對紅寶石耳釘。是謝時玉帶來還給自己的。


    他握住,看著滿桌精心烹飪卻無人光顧的食材,略一頓,然後抬手招來了侍應,讓他打包。


    -


    謝時玉攔了車迴了醫院,還有點時間空餘,他先去淋浴室洗了個澡,換上衣服,再套上白大褂,開始坐班。兒科的急診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經常是剛坐下,一忙就忙到天亮,不像別的科室還能忙裏抽閑眯一會兒。


    給一個跑肚的小孩開完藥,又安慰了兩個因為要掛水而哇哇大哭的小孩,謝時玉有了點空,打算去樓下便利店買點吃的。


    在餐廳裏他沒吃多少,可能是心煩意亂的吃不下去,現在忙了一通胃裏才有反應。


    買完三明治,他走樓梯上樓,算是他工作時的健身途徑,還沒進辦公室就看到門口有人在走廊徘徊,等他走近了,就追上來拉著他事無巨細地問,謝時玉一手拿著啃了一口的三明治,再也沒工夫啃第二口,一遍兩遍三遍地交代剛剛說過的問題。問到後來,旁邊原本乖乖等候的家屬不甘落後,一起圍了上來。


    謝時玉被吵的頭疼,手擺了擺,“注意事項我給你寫張紙吧,你可以迴去對著看。剩下的,麻煩一個個來,外麵排隊,別一起說。”


    這才把人群分散開來,等再有空去吃那個三明治,已經冷透了。謝時玉去走廊那兒找護士用微波爐加熱。


    等待的時候,走廊那兒走來一個人,謝時玉雙手插兜辨認了會兒,有點熟悉卻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等人走近了,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終於認出,眼睛睜大,而那人卻突然從褲腰後側抽出一把刀!


    寒光鋥亮,一閃而過。


    旁邊的護士尖叫一聲,謝時玉忙不迭彎腰避過,那人雙眼血紅,額頭青筋暴起,“你還我女兒的命!”


    說著一刀橫劈過來,謝時玉上臂被劃傷一道,血瞬間滲透出衣服。


    謝時玉來不及停頓,扭頭就逃,可抬頭一看,走廊過去就是病房,病人多,都是小孩,他幾乎沒有猶豫,瞬間掉頭,不敢往那邊跑,怕傷及無辜。


    眼看刀子又要落下,男人完全是瘋了,舉刀亂砍,謝時玉躲到前台後,抓過桌上的雜物扔過去,什麽台燈筆筒,抓到什麽扔什麽,拖延那人的速度。


    有護士彎著腰要去按警鈴,被男人發現,越過服務台一刀正好劈在桌沿,把人嚇得大哭。


    謝時玉一下站起身,咬牙切齒罵,“你還是男人嗎?這裏都是女人孩子,你不要傷及無辜,有什麽就衝我來!”


    “王八蛋醫生,我要你血債血償!”男人果然被激怒了,不再管瑟縮在桌板下的護士,朝著謝時玉衝過來。


    謝時玉唯有掉頭往安全通道那兒跑,順著樓梯跑下去。


    這裏鬧出大動靜,已經有人在報警。


    樓道裏追逐,眼前都是繁多的樓梯,一層一層沒有盡頭,謝時玉跑的喉口腥甜,耳邊嗡嗡作響,好像隨時能聽到後麵人逼近的腳步聲,手臂傷口也掙得更開。


    衝進一樓大廳,地麵鋪了瓷磚,謝時玉腳下一滑,又因為失血,跌倒在地。


    後頭人的腳步逼近,謝時玉緊張到心跳失序,唿吸一窒,仍然不肯放棄,想用手撐著站起來,卻一下有些發軟,隻這麽一拖延,幾乎能感受到刀鋒逼近。


    千鈞一發之際,他絕望地閉上眼,等待片刻,預料之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


    反而是粘稠滾燙的血一滴兩滴地落在他臉上。


    睜開眼,身後的男人已經被控製住了,被趕上來的保安撲倒在地,還在掙紮,麵龐扭曲。


    而男人原先舉著的那把刀,被握在一個人的手裏,血就順著刀口往下淌,落在謝時玉臉上。


    謝時玉看著那隻手掌落下的血,再順著那隻手上移看到人的臉,“韓瑉?”他不可置信地呢喃出聲。


    韓瑉扔掉刀,刀落在瓷磚上清脆一聲。


    站著的人麵孔發白,神情格外陰沉恐怖,視線則一直緊緊鎖著地上謝時玉,許久才慢慢鬆懈一點,“你怎麽樣?”他伸出手,似乎想要去碰謝時玉上臂的傷。


    可伸出的那隻手血流不止,傷口幾乎見骨。


    謝時玉一下抬手抓住他的手腕,麵露恐慌,身體比剛剛被人追著砍時抖得更厲害。剛剛沒有多害怕,來不及想,可現在他怕的心髒幾乎裂開。


    第38章


    韓瑉掌心是一道皮肉外翻,深可見骨的刀口。


    據目擊現場的人說,是韓瑉在兇徒落下刀時,當機立斷地用手去擋住了,才給了保安機會把人控製住。


    用血肉之軀跟刀鋒利器抗衡,簡直是不要命的做法。一刀下來直接把手掌砍斷了怎麽辦?


    幸好韓瑉手掌因鍛煉有一定量肌肉,用力時阻擋了刀口的衝擊,又被骨頭擋住,但還是導致肌腱斷裂,需要手術修複。


    而謝時玉上臂的刀口不是很嚴重,隻是皮肉外傷,簡單包紮一下就沒事了。


    行兇者被警察帶走,經過時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醫院出了惡性事件,高層領導緊急開會,手外科的主任被連夜叫來做手術。謝時玉被警察帶去做筆錄,迴來後就坐在手術室外等,有新聞媒體聞風來采訪,都被堵在大樓口,由醫院外宣部出門對接。


    謝時玉不關心這些,他隻關心韓瑉有沒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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