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聚名樓裏貴客富商雲集,不同於一般的小館客棧,到此食宿者非富即貴,一般市井小民根本進不了。


    聚名樓,顧名思義,聚集名人也。名人到此除了用膳打尖、廣識朋友,當然也少不得聊聊話題,作為茶餘飯後的消遣。因此,聚名樓也算是上層階級的消息交流所在。


    那頭正聊著哪位大官升遷、遭貶,這頭聊的是哪位富賈又置了別墅,斥資多少。


    爺兒們閑聊事業、財富,當然也少不了女人。保守社會裏,男人在公開場合即使聊女人,也不至於聊哪家的夫人貌美如花、哪家的小姐看了令人心神蕩漾,除非他們聊的是花樓姑娘。


    可打從李施施出閣之後,男人們聊“名女人”的心情好像也受了影響。各家花樓的生意依舊門庭若市,卻少了話題人物。男人談論一個女人,不外是聊她的壞,或是她的好。而“好”方麵,似乎又獨偏好一個“色”字。


    誠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


    李施施嫁人之後,不再成為話題的成日繞在男人們的口中。可善於做生意的圓月樓崔嬤嬤,正著手哄抬另一個話題人物……


    聚名樓一角,三個男子正對坐飲酒。其中的黃衣男子問坐在對麵的青衫公子說道:“齊兄最近沒上圓月樓嗎?”


    “打從施施姑娘出了閣,圓月樓我再也沒去過了。”去圓月樓是為了李施施,若要看那些凡花俗草,還不如和家中的糟糠妻相望。


    坐在一旁的紫衣男子忍不住開口了。“哎!若這樣,那齊兄可錯過看‘天仙’的機會了。”


    “怎麽,圓月樓來了新貨嗎?”


    紫衣男子賣弄文才。“玉為肌、月為神,說她異花初胎、花神再世都不為過呐!”


    齊姓公子笑了出來,難掩好奇的說道:“除了施施姑娘,有誰有這等容貌嗎?”


    “齊兄此言差矣。我口中那位姑娘的容貌可不輸施施姑娘,若她早些出現,也許第一美人的稱號就落不到李施施身上了。”


    黃衣男子和紫衣男子的一番話說得齊公子心癢難耐。“果真如此的話,那非得上圓月樓看看不可了。”


    “你現在去也不見得見得到她。”紫衣公子甚為得意。“能見著她還真是一種緣份哩!那姑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若是四項中你有一樣勝得了她才能見她一麵。可至今好像隻有刑部郭大人以一張‘空穀幽蘭’的墨畫贏得美人歡心才見過她。”


    齊公子一啐。“說了半天,原來你也沒見過那美人!虧你還說得口沫橫飛的。”嗤笑了一聲,方才的興致全沒了。


    “誰說我沒見過?我琴棋書畫是會讓人搖斷頭的,可……我和那美人就是有緣!”怎麽有緣法?他解釋的說! “一名醉漢和她隔簾對弈輸了,惱羞成怒的一把扯下竹簾,我就這麽見到她了。我不誑你,竹簾扯下的瞬間,在場諸位都為簾中人驚豔得說不出話來。不信你問言義兄。”紫衣男子轉向黃衣男子。


    呂言義點點頭,“那美人的美真的是令人屏氣凝神。”不過……那一雙眸好冷!她的美是那種令人多瞧上一眼都覺得褻瀆的嬌貴。


    這樣的姑娘會出現在青樓?氣質不像、神態不像,她合該是養在深宮重樓中的花中之魁。


    “真有這樣的美人?”齊公子開始心動了。“說了半天,那姑娘叫什麽?”


    “她叫露凝香。”


    這頭正說著露凝香如何如何,那頭也談著圓月樓又出現了個絕世美人。這名叫露凝香的姑娘幾乎成為聚名樓中客人的共同話題了。


    二樓的風雅貴客席上端坐著一名麵貌俊美的年輕公子,隔桌客人的熱烈討論聲很難不入他耳中,勾揚起的嘴角有扶輕蔑的笑意。他這個人除非眼見為憑才信,人雲亦雲、口耳相傳的話,他南宮豔從來隻信三分。


    世間人七分靠捧,山中雉雞給人說成風凰,信者也大有人在不是?


    坐在南宮豔對麵的李玉堂對於露凝香這個人極有興趣,他開口道:“南宮也知道露凝香姑娘的事吧?”


    “略有耳聞。”前些日子他南下辦事,前前後後不過三天,露凝香的名字已染得皇城內春色一片了。


    “那何不去瞧瞧呢?”李玉堂有些無奈的說:“我啊,共去圓月樓兩次,和凝香姑娘對弈兩迴,迴迴慘敗!因此甭說一睹芳容了,至今我連她的聲音都沒聽過。”倒是站在他身後老鴇的聲音尖銳無比,活似鐵片刮劃過石缸似的。


    李玉堂的棋藝算中上,他都慘敗,那表示露凝香的棋藝相當不錯。“就我所知,李兄一向不是個貧歡好色之徒,何以對露凝香姑娘如此另眼相待?”


    “不瞞南宮兄,我也是見過了鄰居刑部郭大人的美人圖之後驚為天人,才不自量力想去碰碰運氣的。”他補充道:“你大概也有耳聞,郭大人就是那個獨受美人另眼相待的幸運男人。”


    “美人圖難免失真,有時夜叉也能賽西施。”


    “郭大人是科舉出身,為人剛正不阿。當他望著那幅圖時,常露出神魂顛倒的癡迷模樣,我想那凝香姑娘該是名不虛傳才是。”說到這兒,他看了一眼南宮豔。“南宮兄,我知道琴棋書畫絕對難不倒你,你要不要也到圓月樓試一試?”


    “我?”他苦笑的搖搖頭。 “我最近聞女色變,不近女色了。”單彤的事一天不解決,他一天沒心情快活。


    現在光是想到她,他就有種“瀕死”的無力感!除了她的“醜”之外,他還得麵對她家丫環的“悍”,一思及此,他覺得未來的人生春天永遠不會到來!


    “南宮兄是為了未來的嫂子守身如玉嗎?我前些日子遇見老太爺,他還告訴我,南宮家即將有喜事哩。”南宮家的人真有趣!少的說他死也不娶肉包女;老的卻說肉包女必進南宮家大門,真不知道該聽哪一邊!


    守身如玉?那女人值得他守身如玉?南宮豔仰頭喝下一大口酒。“別聽他胡說八道,南宮家有喜事的話八成是他想納妾。”這老頭兒真愛散播謠言,他不在的這幾天,還真不知道他又多算計了他多少事!


    “既然不是這樣,那南宮兄何不到圓月樓瞧瞧,看看新花魁是否如傳聞中那樣,是個舉世無雙的麗人。”


    南宮豔笑了出來。“甭用激將法了,我不去圓月樓隻是因為沒那心情。”今天他已經多喝了不少酒,該打住了,可現在的心情正適合苦酒下肚。


    陳年女兒紅一杯杯的入喉,李玉堂以為他是愛情不得意,因此借酒澆愁,所以也隻得陪著喝,沒有阻止他。兩人喝到有幾分醉意時,又來了幾位好友,於是又接著喝……


    也不知又喝了多少酒,隻知道後來能自己走出聚名樓的人,已是跌跌撞撞的右手拿筷子、左手拿盤子,敲敲打打的大跳“東洋舞”出去。


    至於南宮豔,他雖酒量好,卻也失態地吐了扶著他的店小二一身。


    店家仁至義盡的送他到南宮府前的兩排柳道上,這才折迴。未料南宮豔卻往反方向走,一路跌跌撞撞的往城郊方向走。


    他要去將軍府,去那兒找單彤理論!為什麽他都表明了不愛她,她……她還要死纏著他?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天下男子何其多,為什麽她就是非巴著他不可?他最討厭那種逼人太甚的女人了!她憑什麽那樣對他?


    搖搖晃晃的走在深夜的郊區道上,一個不小心給腳下的一顆石子絆個正著,南宮豔狼狽的往前撲去,他使盡氣力翻了個身後,酒意排山倒海襲身而來,他緩緩的閉上了眼。


    入冬後寒意冷瑟,一纖細人影無聲無息的緩步而來,佇足在南宮豔身旁,風動衣袂蘭香浮動,月照花容眾星掩容……


    “我不要娶……不要娶……捏花包子……”


    嘴角勾揚起一抹惡作劇的笑容,手持銀針和染劑,女子解開他腰上環扣,將衣服一掀,精壯的身子毫不掩飾的展現。


    女子秀眉一場。“不是無油白斬雞,好樣的!”纖秀柔荑撫過結實的胸膛,口中喃喃自語道:“色不迷人,人自迷。好條件的男人勾魂能力一把罩,野花投懷送抱、滿街跟著跑。這種男人要能為妻子‘守貞’可要自律能力一等一了。若沒有自律能力呢?那隻好由‘她律’嘍!


    “沒問題,聰明的女人就是能讓未來的另一半即使恨透了她,卻還能對她忠貞不二。”說著她手上的銀針開始在他胸口上刺字,然後上染劑。


    完成傑作時,她退一步欣賞作品,隻見南宮豔結實的胸前給刺上了幾個字——


    南宮豔:


    順我者生,逆我者亡。


    娶我者生,負我者死。


    落款處她則刺上了一顆冒著煙的捏花肉包,然後加上“單彤留”三個字。


    “行了!這個樣子,你這輩子大概也沒勇氣在別的女人麵前寬衣解帶了。”招惹上她單彤,未來他的日子鐵定多采多姿。


    原來這絕色女子正是由山中賞蘭歸來的單彤。她沒想到這躺在郊道旁的醉漢竟然是南宮豔。因此這段“豔”遇並不在她的計劃內。至於刺青留字嘛……是她早有的想法,隻是想法提早成真罷了。


    這些日子她正愁著,為什麽她化身圓月樓的花魁“露凝香”,卻老引不起南宮豔的注意呢!


    她引不起他的注意,倒來了一群色狼花客,琴棋書畫無一精通,個個隻想碰碰運氣。不是琴彈得老叫她得忍住拿琴砸人的衝動,就是棋下得讓她數贏棋數數得頭昏腦脹,再不然就是看畫看得她異常“開心”!百鳥圖給畫成長尾烏鴉,占據了整片天的大有人在;“八仙過海”組畫成“揚州八怪”,全麵醜化、麵目全非!


    哎唷,她實在不能對這些進花樓的花客抱太大的期望,要不是聽聞南宮豔是文武全才,且看過他的字麵,她還真的會覺得那家夥隻怕也是那些鳥鳥難辨的人之一。


    等不來南宮豔,卻等來了一堆笑話看。正當她考慮著要用什麽方式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之際,沒想到卻有了這迴的偶遇。


    看來這不在計劃內的相遇倒替她穿針引線。


    現在長線已放出,就等著魚兒上勾了!


    寒風正刺骨,南宮豔在睡夢中連打了幾個寒顫,不知是因為風冷,抑或是對現實生活中的一切有了感應?


    *  *  *


    初雪最美……  這年的初雪似乎來得特別早。


    一曲“瑞雪”穿揚迂迴在空穀山嵐間,輕靈縹緲得的不染凡味兒,白雪飄然而降。南宮豔緩緩由酣夢中被喚醒,美妙的琴聲令他如同實身仙境。


    極目四望,這地方顯然是陌生的。竹屋、木幾、蘭花,還有山嵐霧氣?莫非他真到了仙境?這下他可完全清醒了。


    起了身,披上披風,他套上鞋子走了出去。


    在距離門口不遠處的一處竹亭,他看到一抹被著白色被風的麗人側影,正優雅的撫著琴弦,白雪因風斜落,好個天上人間的錯幻……


    輕倚著門扉,南宮豔靜靜的傾聽著天籟仙樂。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迴聞。


    一曲終了,餘音迴蕩空穀,南宮豔不吝於擊掌讚美。“好一曲‘瑞雪’。”


    他這人對事物的評斷一向近乎嚴苛,不是真的令他佩服,要他說出什麽話安慰人是不可能的。


    白衣姑娘站了起來,旋過身去——


    白衣勝雪,玉肌芙蓉麵……幽穀中竟有如此絕色!李延年的詩句不知不覺地浮現腦海。空穀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國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公子,你醒啦。”


    一時間南宮豔竟看癡了,有幾許的怔愣。很快的察覺到失態,他收斂心性,不敢冒犯。“敢問姑娘,在下何以在此?這裏又是哪裏?”他記得昨天夜裏他和李玉堂在聚名樓飲酒,好像多喝了幾杯,之後呢?


    之後他如何走出聚名樓?說來慚愧,他真的是一點記憶也沒有!


    “公子昨兒個夜裏醉倒在道旁,衣衫……衣衫似乎不怎麽整齊。我見天寒地凍的,怕公子凍著了,這才將你安置在此。”


    這聲音似在哪兒聽過!南宮豔忽然感覺眼前這絕色的聲音,仿佛在哪兒聽過。


    悅耳卻清冷的嗓音……好熟呐!方才驚豔於她的美色,因此沒察覺,可隨著交談的話語多了,真的是越聽越熟悉!


    “衣衫不整?”他還沒想出這姑娘的聲音像誰時,她的話倒先引起他的注意。


    不會吧?他昨天是醉到沒能記得發生了什麽事,可他酒品一向不差,真醉了頂多也隻是迷糊昏睡而已,怎可能會衣衫不整?!


    “嗯。”對於這問題她也不打算多說,反正他自己遲早會察覺。“公子對於昨日醉臥道旁的事忘了嗎?”


    南宮豔臉上有絲尷尬。“讓姑娘見笑了。昨天沒給姑娘添什麽麻煩吧?”


    “那倒沒有。”隻不過他醉言醉語的說了不少侮辱“單彤”的話,那更加堅定了,往後她絕對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的決心。


    敢在她麵前說他寧死也不娶她,嗬,那好啊!且看看她如何整得他生不如死!


    “對了,這是姑娘的住處嗎?何以姑娘會在昨天深夜裏路經郊道救了我?”這個姑娘看起來就是生於富貴家,一身嬌貴的氣質不說,身上的錦緞也非一般人家穿得起。可一個姑娘家獨居這山穀竹屋中,未免有些奇怪!


    不會這天仙似的美人竟是傳聞中的狐仙吧?他隨即被自己荒唐的想法給逗笑了,暗忖一句——荒唐!


    單彤嫣然一笑。“我平常不住這兒的。這竹屋是我到山中賞蘭時偶爾會來的地方。昨天夜裏會救你,是因為我守著一株蘭草,貪看它花顏,這才誤了迴去的時間。”到目前為止,這些話都不是騙他的。“至於會帶你迴這裏,那是因為不便帶你迴住所。”


    “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南宮豔算是能接受,雖然他仍覺得有些怪怪的。“在下複姓南宮,單名一個豔字。姑娘救了我,到目前為止,我尚不知姑娘的芳名呢。”


    “我叫露凝香。”


    “露凝香?”這名字可熟了!他想到了,李玉堂昨天才提過她呢,原來是她!“姑娘可是名滿皇城的圓月樓花魁露凝香?”


    “花魁二字用在我這庸脂俗粉身上,可讓公子見笑了。”


    露凝香?原來她就是露凝香!原以為傳聞非真,不料真是如此一個天仙花神。“姑娘恁地謙虛。姑娘才貌兼具,皇城眾公子終日徘徊圓月樓前,花魁二字承之無愧!”南宮豔在不知不覺中總會盯著她瞧,她淡雅的笑意足以令人心神俱醉。“人人總說要見上凝香姑娘不容易,今天我倒幸運能見著姑娘。”


    “在圓月樓那麽久,不曾聽聞公子前來。想必公子不是花樓常客,有緣能結識你,幸運的是奴家。”單彤直盯著南宮豔,看得他心虛不已。


    隨即他豁然一笑。“我非姑娘想的如此正派,隻是近日來人不在皇城,因此感覺上才安份了些。”他自嘲的笑了笑,“皇城三公子哪個正經啦?三個同時迷戀李施施的事想必你也有耳聞。而我呢,就是那三個風流鬼其中之一。


    東方、南宮、北原三公子是好友,看女人的眼光也像,因此同時喜歡上第一美人李施施。


    可打從美人他嫁後,三人已經許久沒見麵嘍!一群失意人聚在一塊,那不更失意?若一時想不開,也許來個連袂自盡,黃泉路上再繼續失意。


    更何況他這假失意人混在真失意人中,好像太虛偽了。李施施他嫁他又沒“傷”到,兄妹情誼令他為她高興。


    現在其他二人的真實狀況他也不挺清楚。隻聽聞,各家長輩為了拯救兒孫於第一美人餘毒中,個個卯盡全力的想替那些“中毒”者找解毒美人,而他為了自己的事也煩得很。


    唉,哥兒們,自己各自珍重了!


    “南宮公子可真誠實。”


    南宮豔爽朗的一笑。“我不誠實怎麽為將來去探望你留後路?”一個正派人土是不會涉足花樓的。


    “你會來看我?”單彤心中竊笑,暗想,大魚快上鉤了。


    對抗老爺子的逼婚,他想,他又有新法子與之周旋了! “你有恩於我,不去看看你好像說不過去。”


    “你來看我,我心中自然開心,可圓月樓的規矩可不能廢。南宮公子,琴棋書畫中,你可有長才?”南宮豔是皇城的“賽陶朱”,也是出了名的才子,小小的琴棋書畫自然難不倒他,隻是她想試試他的功力罷了。


    南宮豔走到竹亭,用手撥了下琴弦。“這麽吧,方才你彈了一曲‘瑞雪’,現在我迴以一曲‘飛花’。”


    “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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