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來,臣妾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劉徹望著淡淡微笑的阿嬌,心裏忽然泛起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這,真的便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喜怒哀樂都掩飾不住的阿嬌,那個毫無顧忌的愛著他,愛恨都那麽尖銳的阿嬌麽?他忽然有了這樣的懷疑。然而,這樣的眉,這樣的眼,的確是那個阿嬌,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錯也無。

    七年不見,歲月厚待了她,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依舊是豔若桃李的容顏,卻收斂了光焰,沉澱了一份知性,安靜隱謐如蓮。因為今日賭棋,大約喝了不少酒,碧釀春雖然口感甘醇,但因為是蒸餾而出,濃度高於漢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紅從她的頰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頸部,豔似初綻桃花,卻有一雙明亮如秋水的眼睛。

    “阿嬌姐說笑了,朕怎麽會因為這點小事怪罪呢?”劉徹背對著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覺渾身一抖,費了好大勁才將叫囂著要起來的雞皮疙瘩壓下去,不可思議的看著劉徹,他如何能夠在那麽殘忍的廢掉自己之後,還在重逢時唿喚著兒時那個溫暖的稱唿?

    “從前,阿嬌姐是不會這麽客氣的。”劉徹看著她,目光裏有些深思。

    “人總不會在撞的頭破血流後,還那麽天真。”她淡淡道,沒有動聲色。

    “這就是陌兒,”劉徹踱下來,看向自己☆、第一次謀麵的長子。

    劉陌抬眼看他,一雙清澈的眸子,靈動如點墨。這是劉徹☆、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他,隻覺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劉據,劉閎更像自己一些。心頭一軟,道,“開年過朕會在宮中設博望軒,教導皇子習文練武,陌兒也過去吧。”

    “多謝皇上費心。”陳阿嬌微笑,迴身對劉陌道,“還不快向皇上謝恩。”

    初次見到劉徹,劉陌知道這個男人是大漢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覺得心裏三異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卻可以在當年肆意傷害娘親,多年流落不聞不問,又在這麽久的重逢後,將他們母子丟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接受嬪妃宮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見麵的時候,以一種如此疏離的口吻,研判,試探,或者說,施恩。但是他畢竟還是個理智的孩子,不像劉初那麽有任性的權利,所以他低下頭,不卑不亢道,“謝皇上。”

    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屏障在他們中間立著,令他們彼此不能靠近,劉徹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覺。他有些好笑的

    勾起嘴角,看著劉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親,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阿嬌,這麽多年,你就成長了這麽點麽?欲擒故縱,亦要有度,過了度,通常就適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見,阿嬌姐反而和陵兒交情好起來,當真可喜可賀啊?”當年,在長安東城的淮南王別院,他喚了聲陵兒,迴身,看見阿嬌站在院外,一張俏臉白的如雪。

    他縱有哪怕半分內疚,也在她的怒罵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煙消雲散。那時候,陳阿嬌是館陶大長公主的女兒,竇太後最疼愛的外孫女。而他,隻是初登帝位,沒有實權的皇帝。可是,對他這樣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鉗製,不得實現所願的屈辱?

    便是因為這個,他才喜歡衛子夫吧。那個有著水樣容顏柔順性格的女子。於是愈發厭惡那個氣焰囂張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愛他。

    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鬧了,她隻是對他淡淡的笑,有禮卻疏離。仿佛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去,隻是一場過眼雲煙。她甚至跟一個曾經與她丈夫有曖昧關係的女子情同姐妹,卻轉眼,看他如陌生人。

    如果他願意承認,這一刻,他的確有一種感覺,叫做茫然若失。

    哪怕,是他先將她丟掉的。

    陳阿嬌淡淡一笑道,“人的緣份是很三怪的。當年,我也不能想象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兒,你帶著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劉陌憂慮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帶著劉初,出了般若殿。

    劉徹含笑看著般若殿轉眼間隻剩下他們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隻如初見,阿嬌姐,你是在怨朕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迴過頭來,直視他,一字一句道,“所以,我不怨。”

    “阿嬌姐如果當年也能這麽想,也許,我們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呢?”劉徹一笑,別過頭,眼光卻有些陰翳。

    “徹兒,”陳阿嬌不是不明白,若想推走他,或者如同之前那樣喧天氣焰,或者低聲下氣,有太多方法。可是,她看著劉徹,這個男人對她而言,可以說很陌生,可以說很熟悉。當她同時擁有了韓雁聲和陳阿嬌兩者的靈魂,她就無法接受自己扮演從前的蠢行。從她再生☆、第一次看見劉徹,翻天蹈海的愛戀和怨恨同時泛上心頭,讓她有這種欲望,在他麵前血淋淋的揭開事實的真相,讓他錯愕,讓他悔恨,哪怕自損三千,也要傷他一百。

    仿佛隻有如此,才能告慰純粹的陳阿嬌付出的多

    年愛戀。

    “就算沒有夫妻情份,我們總還是表姐弟,戀在這點情份上,皇上還是允我喚你幾聲徹兒吧,反正,過了今天,我便再也不會喊了。”她自嘲一笑,冷冷的看著他,“就算當年我謙恭守禮,我們便不會走到這個地步嗎?”

    “從前的那個阿嬌,眼裏隻有你,為了你,她甚至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違逆她的母親。你若是好好與她說,她未始不肯幫你,幫你壓住陳家的外戚,幫你拿迴你要的東西。隻要你肯好好愛她。好了,你不肯。可是,你如何可以一邊利用著她,一邊冷眼看她的笑話。一朝用不上了,一道詔五,就將她廢掉?”她低下眉,語氣冷酷,仿佛說的是不相幹的旁人,可是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

    “這次迴來,所有人都說,阿嬌姐比以前聰明了。”朦朧中,她看見劉徹緩緩勾起的嘴角,諷刺而又輕蔑,“原來,阿嬌姐骨子裏還是這樣簡單的人呢。”

    怒火緩緩燒上她的心頭,她努力抑製住自己一個巴掌打過去的衝動。道,“這些年,我走在外麵,聽見遊人傳唱著一首詩,還未念完,眼淚就掉下來了。”

    “哦?”

    “不知道徹兒有沒有聽過,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迴車。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一個字一個字念道,看著劉徹的反應,“那時候我就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像這麽悲慘,自己落的神銷骨立,還被別人看了笑話去。”

    “徹兒,你捫心自問,這麽多年來,你有沒有在長門宮前,停過一次車?那麽,如今迴頭,已經遲了。”

    “從前,阿嬌一直想,衛子夫有哪樣好,好的他舍了青梅竹馬的表姐去,寧願屈就一個卑微的歌姬。後來就懂了,男子負心,是沒有理由的。何況,還有太多的政治考量在裏麵。她的好處,不過在於知分寸。徹兒你本性太狠,何曾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讓你傾心愛戀。所以我放棄。一個阿嬌太脆弱,敵不過那麽多重量,索性不要敵。如今,我也可以做到知分寸,我會在長門宮安分守己,不做出失了皇家身份的事來。隻要你,永遠不在長門宮前停車。既然開始沒有停過,以後就永遠不要停了。”

    劉徹看著眼前這個女子,望著他,眼神哀傷,忽然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茫然中,好像有一種什麽東西,永久的失去了,卻感不到疼痛,抓不迴來。雖然,這

    件東西他曾經棄若鄙履。

    “徹兒,你是皇帝,也是一個女子的夫君。很多年後,阿嬌才看清。從前,她太傻,以為你隻是她的丈夫,看不見你身為皇帝的身份。所以,她觸怒了你。可是,你也把她眼中那個丈夫給抹殺了,從今以後,我隻當你是這個王朝的皇上,除此之外,我們隻是陌生人。”

    她低下頭去,低低道,“我們,就隻當,六歲前的那個你我。你不認識世上有個我,我不認識世上有個你,豈不甚好?人生若隻如初見,是納蘭的句子。其實,我更喜歡,相見不如不見。開始就不要見,就不會有如今的傷心。”聲音淡漠,宛如哀悼。

    “兩個人相處,注定是先在乎的人先受傷,既然你已經不要我了,我就也不要你了。你贏我輸,成王敗寇,願賭服輸,本是至理。”

    這是屬於陳阿嬌的怨恨,也是屬於韓雁聲的見解。無論如何,陳阿嬌總覺得,自己當給這份感情一個交待,一個結尾。她不願爾虞我詐的在後宮裏與一群女人爭鬥,寧願將所有心事解出。哪怕後果是滅頂,也可以無愧於心。

    “阿嬌姐,你醉了呢。”她感覺劉徹起身,緩緩向她走來,“也許你說的都是對的。可是,你憑什麽認定,朕會依著你的意思走?”低沉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讓她渾身僵硬。還未反應過來,劉徹卻已經負手走出般若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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