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燈火,在窗上映出溫暖的顏色。雁聲悠悠醒轉,見了這陳設簡單雅致的竹屋,慢慢的清醒。

    “姑娘,你醒了?”

    慈祥的容顏出現在麵前,粗衣素顏的女子走到窗前,和聲道。有著一張經了風霜的臉,看的見點點紋路。

    漢家本有禮法,已婚女子與未婚少女梳的發髻式樣截然不同。韓雁聲初醒之時,頭上梳的就是婦人髻,隻是經過追殺逃亡,發髻早已散亂不堪,女子見她氣質清靈,不像嫁過人的女子,這才喊她姑娘。韓雁聲也不願意否認,掙紮起身,感激道,“多謝大娘救命之恩。”

    “別,”大娘連忙攔住,道,“姑娘身上還有傷,還是先躺著吧。而且,也不是我救你的。”

    “是蕭先生出去采藥,救了姑娘呢。隻是先生主仆照顧姑娘不便,方才從山下請了我來。我夫家姓申,”她頓了頓,看著雁聲虛弱的神情,善解人意道,“姑娘既醒了,我去端碗粥來給姑娘。”

    韓雁聲微微頷首,道“多謝”

    申大娘推了門出去,竹屋一片空蕩,本無一人,她卻聽見一個柔美但有些驕橫的女音,慢慢道,

    “你就是楚服說的扭轉現狀的方法?”

    “誰?”韓雁聲吃了一驚,本能問道,張望四周。屋外,申大娘望過來,道,“姑娘,你沒事吧?”

    “我是陳阿嬌。”

    那個女子道。

    韓雁聲慢慢愣住,這個聲音似乎是從身體的意識傳來,而這個身體,正是某個被廢的皇後的。她尚未問申大娘如今當政的皇帝是誰,到如今,雁聲苦笑,卻是用不著問了。其實也可以猜到,畢竟,漢朝被廢的皇後,最有名的便是這個。劉徹啊,她抽搐了一下眼角,那可真是一個麻煩的人物。

    “姑娘?”

    她迴神,看見申大娘憂慮的神情,虛弱笑道,“我沒事。”

    申大娘擔憂的看了看她,隻得道:“姑娘喝了粥,休息一下罷,我去喚蕭先生來。”

    雁聲頷首,看申大娘掀簾離去。

    “你……什麽意思?”

    她在心中問陳阿嬌。

    一片沉默之後,才傳來陳阿嬌有些悲切的聲音,“我到甘泉宮後,徹兒與我很冷淡,我很苦悶,楚服說,做一場法事,或許可以改變這種狀況。”

    “所以我就在這裏了?”韓雁聲冷道,“以前聽說漢武帝以巫蠱的罪名

    廢黜陳皇後,我還以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未曾料到,真有此事。”

    “你——”被戳到痛處,阿嬌氣急敗壞。

    “我怎樣?莫名來到此處,被人追殺,你指希望我和聲細語?”

    “我是皇後,你怎麽敢這樣說話?”

    “可惜,”韓雁聲勾唇,“現在不是了。”

    心痛刻骨而來,她和陳阿嬌共用一具身體,自然對阿嬌的痛楚感同身受,雁聲無奈道,“你不要傷心,錯的不是你。”

    許久後,才又聽到陳阿嬌虛弱的聲音,“我和徹兒從小一同長大,徹兒說,長大後,他要蓋一座金屋送給我,讓我做天下最幸福的女子。言猶在耳,我和他,卻走到這個地步。他帶衛子夫迴來,我很生氣。徹兒說,他是皇帝,他不可能永遠隻守著我一個人,要我學會寬容,可是我好心痛好心痛,他都看不見。”

    作為一個一貫高高在上的女子,陳阿嬌本不可能向人淋漓盡致的訴苦。但受傷太重,又和韓雁聲處在這樣三妙的境地,無形中起了一種依賴感,方能將心中幽怨暢所欲言。

    韓雁聲靜靜聽著陳阿嬌的心聲,慢慢想起兒時爸爸歸家很晚的時候,媽媽徹夜守候悲苦的眼。那時候媽媽坐在她的床前,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發,輕聲道,雁兒,雁兒,你瞧,這天下的薄幸的男人,隻知道金屋藏嬌,風流快活,哪裏記得家裏的妻子兒女,等待望眼欲穿。

    很久以後很久以後,她依舊記得媽媽那時的眼神,眷戀,幽怨,迴憶,不一而足。

    世人用金屋藏嬌來指代男人在外嬌寵的情人,卻忘了金屋藏嬌最初的出處,是一個皇帝的正妻。

    “阿嬌,不要傷心了,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那就代表,這個世界將你否定。”

    “你沒有錯。你隻是……早生了二千年。”

    “漢帝重阿嬌,貯之黃金屋。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

    “寵極愛還歇,妒深情卻疏。長門一步地,不肯暫迴車。”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君情與妾意,各自東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腸草……”陳阿嬌喃喃重複著這十個字,聲音哀婉。韓雁聲分明能聽見她靈魂哭泣的聲音。

    她歎了口氣,怪隻能怪陳阿嬌的愛太絕對太純粹,而方式又太激烈太倔強

    。她抱住一個用美好誓言堆砌成的夢,看不清天已變夢已蝕。當現實逼到了麵前,兀自不能相信,愣愣的迴不了神。那個人是她的丈夫,但更是大漢的皇帝。她不能將這兩個身分統一起來,他已經在前進的道路上走了太遠,她卻始終跟不上。他厭了,煩了,她不肯如他的意,更兼他不能讓外戚坐大,終究生生走到了這樣的地步。

    千言萬語,都不必再說。

    “姑娘,”簾外傳來男子低沉冷漠的聲音,寶藍色衣裳的少年抱了藥箱,掀簾而入,姿容俊秀。身後跟著一個白衣男子。入門光線有些陰暗,看不清容顏。唯覺他穿著一襲白衣,很是出塵,似乎在微笑,但眼神清冷。

    “小女子韓雁聲,”她在榻上致禮,“多謝先生相救之恩。”

    “不客氣,韓姑娘,”蕭方淡淡道,“救人乃醫家之德,不必言謝。”

    “姑娘外傷嚴重,又被水浸泡過,好在姑娘曾經用蒼榧草敷過,否則就情況不妙了。我請了申大娘為你包紮的傷口,也為你診脈開方,早晚各用一次藥,並用白折外敷傷口,大約便無礙了。”

    她勉強在床上欠身,“多謝先生。”

    她初來乍到,身上並無首飾錢物,就算有,以自己敏感的身份,也不能輕易給人。隻得裝作困頓,聽得蕭方微笑道,“大娘,既然韓姑娘已經醒了,你便先迴去吧。小虎子在家還等著你照顧呢。”

    “那敢情好。”申大娘答道,“蕭先生但凡有什麽事情,喚弄潮來叫。我立刻過來的,若不是蕭先生,小虎子早沒了。就衝著這份恩情,蕭先生喚我們做牛做馬都好。而且你們師徒二人住在山上,總是不方便。”

    寶藍色衣裳的少年便哼了一聲,明亮的眼睛熠熠發光,顯示出賭氣的鬱悶來。

    蕭方一笑,拍拍他的額,道,“弄潮將蕭哥哥照顧的很好,大娘沒有說你的意思。”少年這才轉怒為喜,心思明朗單直之處,竟如七八歲的孩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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