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認識很多年了,可以追溯到念書的時候。但他們那時幾乎沒有來往,真正熟悉起來,還是這幾年的事情。兩人在相鄰學校擔任教職,又做著同一門學科的研究,圈子裏抬頭不見低頭見,徐磊長袖善舞,與他交往日密,這才漸漸有了交情。


    所以,前些天徐磊推薦學生來應聘時,他才沒有一口迴絕。


    麵試的時候,那個叫夏鏡的年輕人很緊張,眼神像看見陌生人的貓,無辜而警惕,目光接觸時會閃躲,但坐下後,還是有條不紊地埋頭進行著數據分析——這時候又太專注了,根本沒發現他已經走出辦公室,站在旁邊觀看了十分鍾之久。


    他決定給對方一個小小的提示,於是出聲問道:“為什麽要重算?”


    果然,這話一出,對方立刻嚇了一跳,瞬間挺直背脊,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了。盡管如此,這位年輕人還在努力克製臉上的神情——這並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磕磕絆絆地對他做出解釋,說這份數據的結果和之前看過的論文不一致。


    當然不一致——這是他故意修改後的數據。


    “……我是說,我看過這篇文章。嗯,來這裏之前,我專門找了你所有的文章。”


    解釋到這裏才算完。


    杜長聞忍不住笑起來,感到愉悅的同時,決定不必告訴對方全部的真相,隻發出一句介於調侃與誇讚之間的、含義模糊的評價:“還挺誠實。”


    但他依舊決定拒絕。


    事實上,這個助理的崗位他已經招了很久,但屢次嚐試都招不到合適的人選。想來也是,畢業後的專業人士不屑於來做這點兼職,在讀的學生,又很難滿足他的要求。所以他已經決定放棄這個打算。


    今天來城大找徐磊,也是希望當麵說一下這件事。


    走近實驗室門口,裏麵傳來隱約的人聲,他抬起手正準備敲門示意,房間裏那些爭吵的字句就變得清晰了。短暫地爭吵後,腳步聲靠近,實驗室的門被人大力拉開,他看見自己麵試過的青年站在眼前,再次像受到了驚嚇似的,連人帶話定在那裏。


    還是這麽緊張。


    想到這裏,杜長聞笑了笑,迴過神來。


    今天不知怎麽了,坐在書房想看會兒書,結果幾次三番地走神,竟然想起兩年前的事情了。當初看來再尋常不過的相遇,原來是一切的開始。


    兩年的時間並不長,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場麵試後,自己是準備迴絕的。


    後來為什麽改變主意了呢?


    這倒是記不清了。或許是對方遇到的事情讓他升起了一點憐憫,或許是對方努力克製的倔強神情讓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但這些都不是充足的理由。他做出的決定向來不容更改,那天脫口而出的話,根本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


    非要探究理由,大概是一點久違的衝動。


    而當他終於明白這點衝動背後藏著什麽的時候,對方已經進入他的實驗室,成為他的助手了。


    兩年的時光一眨眼就過去,留下的記憶少得可憐,但也足夠填充這個看書的下午。


    杜長聞放任自己的思緒滑至遠方,此時此刻,夏鏡大概已經習慣了北方的生活。


    不習慣也沒關係,他冷靜地想,遲早會習慣,就像記憶遲早會淡去。人的一生隻是不斷地失去與告別,誰也無法真正擁有什麽,不過借來一點自欺欺人的快樂滿足,就足夠敷衍地過上十年八年。


    他垂下眼,繼續閱讀手中的書。


    那是一本書信集,指腹下壓著這樣一句話: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許才是真的人生。


    3、


    周末,杜長聞接到賈依然的電話。


    她代表實驗室去北京參加一場會議,名為某某學術論壇,其實是心理學一南一北學術圈人士的交流大會,人情往來的味道更濃些。


    杜長聞前些年去過兩次,今年再收到邀請時,下意識就不想去。碰巧當時賈依然在旁邊看見了,一挑眉“哦”了一聲,又道:“在北京啊。”


    於是杜長聞順理成章地問她:“想去玩幾天嗎?”


    賈依然也不知道是真想去玩還是善解人意,爽快迴答:“好啊,我也很久沒去過北京了。”


    這日安頓完畢,她便打電話給杜長聞,說自己已經走完簽到流程,提交了材料,會議明天一早就開始,估計到下午三四點才結束,餘下時間大概是留給各位難得見麵的教授帶著博士生交際的,我孤身一人就不去湊熱鬧啦。


    杜長聞對這些細枝末節並不在意,囑咐兩句就預備結束談話。結果賈依然堪堪來了一句:“哦,對了,我今天還碰見夏鏡了。”


    “是麽。”杜長聞不置可否地接了句:“他現在怎麽樣?”


    但賈依然也沒有過多信息可以提供:“約了他晚上出來見個麵,還沒聊上呢。”


    杜長聞也就不再過問。


    到了翌日早上,賈依然再次接到杜長聞電話,問她前一天的會進展如何,在場的教授們提了些什麽問題雲雲。賈依然前一晚和夏鏡聊天喝酒很晚才迴酒店,此刻剛從床上起來,敷著麵膜繼續喝酒——以毒攻毒是她治療宿醉的常用藥方——忽然接到杜老板電話,腦子根本還沒開始運轉,所以也沒想明白杜老板何時關心起這些問題來了。


    後來杜長聞隨口問了句“見著夏鏡了?”,她才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於是也不需要額外提點,將昨晚從夏鏡口中得知的信息開閘放水一般說了個幹幹淨淨。


    杜長聞安靜聽完,才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正好有人托我幫忙,想找個學生用業餘時間幫忙做點東西……”


    賈依然愣了愣,一手撕下麵膜,在習習涼意中恢複了清醒,但依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會錯了意。腦中還沒想透徹,嘴上已經接話道:“哦,要不然交給夏鏡好啦?”


    電話那頭,杜長聞鎮定如常地迴答“可以”,又吩咐她不用提及自己,省的讓夏鏡覺得欠了人情。


    賈依然一一答應下來。


    掛了電話,她溜達著去洗了臉,坐迴床頭盯著已經見底的酒杯,暗忖:我到底是喝多了也想多了,還是玲瓏心肝不點也通?


    4、


    半夜醒來的時候,杜長聞意識到這是冬天。


    眼前是一片黑暗,隱約的風聲浪聲混淆著傳來,聽在耳裏隻是持續微弱的噪聲,反倒顯得屋裏靜得可怕。除去當初有人留宿的短短幾天,家裏一直是這麽靜,他理應習慣。醒來不過是因為睡眠狀況欠佳——這也是老毛病了,隻是近幾個月,似乎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


    他披了件衣服下床,在床頭摸到煙,點燃一隻夾在手裏,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條縫。


    瞬間,寒風卷著凜冽的氣息卷入,嗚咽聲撲進耳中,屋內溫暖的空氣很快消散,成了一個冰冷清醒的世界,黑暗裏隻有指尖一點星火,也好似沒有溫度。窗外的世界看上去卻是平和安寧的,仿佛是沉沉睡著,不受驚擾也無情無緒。


    但杜長聞忽然意識到,這不僅是冬天,還是春節。隆冬,又是節慶,格外有一種淒淒的冷的氛圍,所以人們格外需要團聚和熱鬧,作為有效的偽裝。


    一年前的這時候,屋裏倒的確是熱鬧的。


    杜長聞彈了彈煙灰,心平氣和地繼續迴想,因為那時候屋裏有個夏鏡。


    那是他們分開前,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不知道當時夏鏡是怎樣的心境,但他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早有模糊的預感,於是快樂中也像是繃著一根弦,是一種帶著緊張感的神經質的快樂。即使這樣,現在迴想起來,依舊覺得太過短暫。


    天快亮了。


    睡意像時光一樣無法找迴,索性按照春節慣例,收拾收拾房間。


    將家具連同地板都擦得幹幹淨淨後,杜長聞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再把床單被套齊齊清洗一遍。換床單時,某個角落傳出輕輕一聲響動,像是有東西從邊角滑落,撞在床架上。他走過去埋頭查看,很快從床墊與牆壁的縫隙處撈出了那隻手表——隻看一眼,就認出是夏鏡怎麽也找不到的那隻表。


    天知道怎麽會跑到那裏去。


    他花費一分鍾將手表放進書房的抽屜裏,隨後繼續清掃房間的工作。


    直到春節即將過去的某天下午,坐在書房處理郵件時,目光隨意掃過抽屜,他才像是忽然想起這件小玩意,於是又將它拿出來,決定換個離座椅稍遠一些的地方。


    站起身繞了書房一圈,他將它放在書櫃裏。


    沒過幾天,打開書櫃取書的時候,這隻表又落進了視野,並且反射著屋內的一點燈光,平白就惹人注目。於是他拿出自己需要的書,同時也取出手表,隨手放進大衣口袋裏。


    這下大概能眼不見為淨了。


    杜長聞自認不是一個愚蠢的人,做不來睹物思人這樣愚蠢的事。隻是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突然多出一件物事,不習慣而已。


    總之,在他隨身攜帶的物品中,就這樣多出一隻表。


    有時候忘記了,換衣服時才發現,於是再次隨手扔進新的大衣口袋裏。後來天氣暖和起來,不再穿大衣,手表也像無處安放的瑣碎物品那樣,一會兒放在包裏,一會兒又出現在實驗室的辦公桌上。


    時間長了,他也並不嫌麻煩,漸漸成了某種習慣,像是懶得扔也懶得收起來,於是觸手可及的地方,就總是有這麽一隻表。


    人們喜歡按照習慣行事,因為造就它的是自己。


    5、


    原本是想找個借口,不去參加聚餐的,可是楊斌不僅自己要去,還打來電話熱情邀請。他現在在另一所高校任教,但社交範圍覆蓋全市,並有蔓延整個南方心理學界的趨勢。杜長聞早知道這人話癆又愛結交朋友,可時至今日,還是覺得低估了對方的天賦。


    聚餐地點在校外一家海邊餐廳,他去過幾次,環境尚可,價格昂貴,來這裏的外地遊客比本地食客多。單是想象一下,也覺得吵鬧。


    但楊斌興致勃勃地勸說:“閑著也是閑著,聊聊天也好啊。”


    杜長聞想了想,答應下來。反正日子總要消磨,工作、書本、食物,沒有什麽不同。麵對學生、同事、同行,也沒有什麽不同。


    臨出門前,他透過露台玻璃門看向室外,天色碧藍,陽光耀眼。這一天實在是熱,室外的熱浪有如實質,洶湧著盤旋在露台,白光燦爛得異常,讓人睜不開眼,好像影片裏對未來的隱晦預示。隻是在命運真正降臨那一刻之前,誰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什麽,僅會將這當做尋常的一天。


    但這大概是今年最熱的一天。


    想到這裏,他從玄關處拿了車鑰匙——雖然距離不算遠,但這麽熱,還是開車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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