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嘉其人,素來心高氣傲,脾氣算不上很好,但心腸實在不壞。

    新進宮的太監和宮女總對四公主充滿畏懼,了解她的宮人卻為她歎氣。

    四公主這性子,難說是不是硬生生被這吃人的深宮逼出來的。她出生時,生母位尊,因此享受盡了眾星捧月的待遇,後來純皇貴妃一朝失勢,死狀慘烈,和嘉那時年紀太小,懵懵懂懂就被孤身一人扔到了宮廷漩渦裏,為了活命而掙紮。

    她名義上是太後撫養,實際上誰都知道太後對她一點也不上心,隻有一群宮人把她養大。和嘉長大知事後,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惡貫滿盈。她心裏難受,看到別的兄弟姐妹都覺得自卑,可她不願意把自己的脆弱示於人前,因此無論何時都高高地仰著頭,絕不讓人看笑話,其實又何嚐不是在掩飾心裏的孤獨和渴望。

    和嘉其實是個天生的才女。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學得很快、天賦很高,在所有兄弟姐妹中僅次於永瑆。她滿心歡喜,覺得終於找到了能證明自己的方法,卻在高興地捧著自己譜的曲去找皇帝的時候,看到了皇阿瑪厭惡的眼神。

    她不久後在太後宮外偷聽到了皇父那麽不喜歡自己的原因。

    “看到和嘉,朕就好像看到了蘇氏那個毒婦,她和她母妃太像了。”

    原來她做得再好,隻要還有一日她身上流著罪妃的血液,她就永遠不可能被自己的父親和這皇宮接受。

    自那以後,溫溫柔柔、滿腹才氣的四公主就變了。她不再一心撲在書畫上,也不再千方百計討太後和皇上歡心。她隻願意和一母同胞的哥哥永瑢說話,但在永瑢被出繼給慎郡王出宮後,她就沒什麽可以說話的人,脾氣也越發古怪孤僻。

    就在那一年,她遇到了福隆安。

    福隆安從小就受皇帝喜愛,時常入宮,但和嘉這樣不受寵的公主是沒什麽機會能見到他的。他一向不怎麽搭理其他的阿哥公主,隻和六哥永琮形影不離。

    偏偏永琮和福隆安這兩個人,和嘉是絕對不會主動往他們旁邊走的。

    在那些宮裏長舌婦們的嘴裏,她母妃是害了皇後和富察四夫人的兇手,她是兇手之女,估摸著在她們看來連一起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可那一次,是福隆安來招惹她的。

    和嘉可以忍受別人指責她的母妃,可以忍受別人暗地裏戳著她的脊梁骨議論,可她絕對忍受不了有人詆辱她唯一的哥哥。

    “七阿哥被過繼出去,定然是皇上不想給他繼承大統的機會。可出去了好歹也能混個郡王位子,這宮裏能封王的阿哥之前可隻有六阿哥一個呢。要咱們說,還是讓七阿哥討著便宜了,不然以他那樣的身份,就算這宮裏阿哥封完了,也不一定能輪到。”

    一條長鞭甩過來,火紅的鞭影,像是紅色的閃電,把在說閑話的宮女抽得趴在了地上,肩膀上留了道血口。

    另一邊聽她說話的那個宮女跪下,抖如篩糠。

    “四公主饒命,奴才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說!”

    和嘉冷冷地盯她一眼,正認出她是愉妃宮裏的宮女。

    在她生母失勢前,愉妃是她母妃手下最沒用的一條狗,借著純皇貴妃的勢才能在宮裏苟活那麽久,結果轉頭就把先主子賣了。

    她的生母的確不堪,可是這種賣主求榮的人,卻也是和嘉最厭惡的對象。更遑論,她哥哥從來都沒有做過任何錯事,愉妃宮裏一個宮女都敢對當朝皇子這樣品頭論足,倘若今日她忍了,永瑢的尊嚴就在宮裏再也立不起來了。

    和嘉繞了繞手上的長鞭,居高臨下看著跪在她麵前的兩個宮女,現下都涕泗橫流著求她放她們一命。

    一命?和嘉險些氣得笑了。難怪宮裏人對她又畏又懼,原來是一直都覺得她和她生母一般狠毒、殺人不眨眼啊。

    她改了主意,決定就幹脆做一次惡毒女人又如何?她好歹也是個公主,流著愛新覺羅的血,隻是把一個宮女打到半殘而已,誰敢讓她償命?左右本就沒有人喜歡她,她又為什麽要活得這麽窩囊?

    她氣得要瘋,下了決心,長鞭就像紅箭一樣往那個宮女的胸口抽去,卻在快要落到人身上時,被人一把攥住。

    她扭頭,看到了麵容冰冷看著她的福隆安。

    “四公主是不是太過分了?大白天的,在宮道上用私刑。眾目睽睽之下,您是要抽死這兩個宮女嗎?”

    她不知道他是誰,但左右不過是那幾個能出入宮禁的少爺罷了,無論哪一個身份都不是她一個不得寵公主能比的,可她不怕。

    她從來沒有怕過任何人。和嘉骨子裏就帶著傲氣,死都不會對人低頭。

    她露出一個冷笑,沒有解釋。和嘉也從來不屑於對別人解釋。

    “滾開!”

    福隆安微微皺著眉,握著她鞭子的手被抽出一道紅痕。他不是很想伺候脾氣這麽壞的四公主,微微用力,將鞭子擲了迴去。

    “這是公主自己的事,某不想管,但做不到眼睜睜看著人死在我麵前。現在我就離開,公主到時無論怎麽做,都不是福隆安能知道的了。”

    原來他就是福隆安。

    和嘉避開被擲迴來的鞭子,冷冷地看著福隆安轉身就走的背影。

    兩個宮女驚惶地看著她。

    和嘉嗤了一聲,把鞭子重新纏迴手上,看也沒再看一眼,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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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是晌午時候在宮道上鬧開的,到底還是被各位主子知道了。

    和嘉被人宣去太後宮的時候,心情非常平靜。

    她進去後見到的不是皇帝或者太後,見到的是微笑著看著她的哲郡王永琮。

    “四妹妹別怕,前因後果我已經查清楚了,本來就是宮人言辭無狀,以下犯上。現在那兩個宮女已經被貶去辛者庫,叫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許久不見了,我們說說話也好。”

    既然沒有要治她的罪,和嘉就不想繼續呆下去了。尤其是看著永琮據說酷似先皇後的臉,她心裏每時每刻都在煎熬。

    她隨便說了個借口就要走,永琮也沒攔她。和嘉想估計這位貴不可言的六哥心裏也不怎麽想看到她,但他能查清事情原委,不得不說,太好了。果然很聰明。

    走到半道上,她腳步一停,沒什麽表情地看著站在前麵的福隆安。

    這玉麵郎君、富察家二公子臉上帶了幾分尷尬,看著她,想了半天遞過來一個老鷹木雕。

    他說:“我之前對你有誤會,看到你要動手,以為你在用宮人泄憤……如今我已經從郡王那裏聽到了事情始末,這事我做的不對,所以特地來向你賠罪,隻是進宮匆忙,沒帶什麽好東西。這是我親手雕的一個玩意兒,不管你喜不喜歡,總歸該是有賠禮的。”

    和嘉很想直接把手裏這玩意兒扔旁邊的湖裏,但她垂眼看了看栩栩如生的木雕,忍不住有點困惑地問:“為什麽?”

    福隆安麵容也泛起些困惑來:“什麽?”

    和嘉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你為什麽向我道歉?”

    他比她得寵信,她母親於他母親有罪,在和嘉的心裏,他怎麽會向她道歉?晌午的時候,他要救那兩個宮女,和嘉就算再不甘心,都忍著氣放了她們。

    福隆安笑了一下:“我做錯了事,自然就要道歉。這與你是誰、你的母親是誰都無關。曾經我也遷怒你,所以今天才會這麽容易就誤會你。這件事以後,我才明白遷怒是不該的,明明你什麽都沒做。”

    他走後,和嘉看著手裏的木雕,看了好半天。

    -

    除夕宮宴的時候,皇室成員和前朝要員共坐一堂。皇帝誇完了幾個阿哥,又逗七公主、九公主笑,最後仿佛才想起了和嘉一樣,扭頭向她問過來。

    “新年伊始,和嘉有什麽願望?不過分的話,皇阿瑪都可以滿足你。”

    他倒是不擔心和嘉會要什麽東西,這孩子每年不過要些小物事罷了,比別的皇子公主都省心,連他有的時候都覺得有點愧疚。

    和嘉出席,跪下行了大禮。

    “女兒什麽也不想要,女兒隻想請皇阿瑪賜婚,賜給富察福隆安。”

    舉座皆驚。

    殿下有一個人出席,朗聲拒絕。正是福隆安。

    皇帝嗬斥四公主:“胡鬧!還不快起來坐迴去,如此場合,竟還有心開玩笑!”

    和嘉麵色平靜地起身,不顧各位嬪妃和兄弟姐妹們各異的神色,坐了迴去。

    她從十四歲等到了二十歲,拒絕了皇父所有的指婚,堅持地要嫁給福隆安。

    終於在她二十三歲這年,福隆安先一步敗給了這場漫長的拉鋸。

    和嘉出嫁的時候,宮裏各位主子臉上不是祝福,而是對她的憂慮和感歎。

    和嘉掩在蓋頭下的臉很平靜。

    她隻自私這一次,這一生,她隻自私這麽一次。倘若果真強求不得,那也是她的命。她認了。

    嫁給福隆安的頭一年,他除了新婚夜與她共居一室以外,再也沒有踏進她的房門。

    第二年公主府竣工,內務府讓她搬過去,她看了看自己清冷的屋子,說:“再等等吧。”

    她知道這麽多年他已經被她磨平了耐心,第一次見他時候他對她的那種友善已經蕩然無存。福康安不喜歡她,其他人維持著麵上的友好,公公和婆婆已經歸隱,再也不過問京城裏的事了;最會調節府裏關係的富察汾嬅也嫁了人。

    他們的關係在成婚後第二年才有所改善。

    那一天具體發生了什麽和嘉已經記不清了。她記得那是福隆安接受聖旨要領兵前往金川的前一晚。他沒有跟她說過任何與此有關的事,連他第二天就要出征的消息還是福康安告訴她的。

    她記得她一個人喝了很多酒,多到醉得都已經沒什麽記憶了。

    那晚福隆安迴來收拾東西,卻被醉酒的她拉住衣服,又哭又笑地說了好多好多話。她都忘了自己說了什麽,但隻記得自己似乎哭了好久好久,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眼睛紅腫得像核桃。

    她還記得福隆安最後很溫柔又有些傷感地看著她。

    他們就是在那一晚有的豐紳濟倫。

    第二天和嘉起來的時候,福隆安早已出征。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胳膊上的痕跡,突然抱住自己坐在床上哭了。

    其實她根本沒有那麽堅不可摧。她也想像夫人那樣溫柔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輕聲地關懷他,她也想像汾嬅一樣和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鳴、談詩論畫,她也像沅嫏那樣、覺得難受就說出來,撒嬌耍賴讓人哄自己。

    她一直都想告訴他,其實她的脾氣真的不那麽壞、其實她的心腸真的很軟、其實她已經後悔那樣逼他、其實她真的很愛他、其實她真的……很傷心。

    十個月以後,她誕下了豐紳濟倫。生得很艱難,險些要了她的命。

    和嘉讓任何人都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她不想去想,若是福隆安知道她差點難產死了的時候,心裏會不會有一絲竊喜和期待。

    福隆安迴來的時候是在乾隆三十八年。

    他風塵仆仆,人瘦了、也黑了,光潔的下巴有了短短的胡茬。可他迴來的時候很高興,跟問候的弟弟妹妹打了聲招唿,目光就落到了抱著孩子的和嘉身上,溫柔又堅定。

    和嘉想,就算明知他這個眼神是給孩子的,但這輩子能看到這樣的眼神,也算是足夠了。

    福隆安很喜歡豐紳濟倫,在家的時候為了孩子都平心氣呆在房裏,一呆就是好幾個時辰,甚至都能忍受和嘉與他一起哄孩子。

    他們的關係也迴暖了許多。開春的時候,和嘉透過書房的窗,看到開放得正好的迎春花,忍不住鋪了紙筆,想要把它畫下來。

    福隆安看到這幅畫的時候,還很驚訝,連聲讚歎她畫的好,沒有想過她這麽擅長作畫。

    乾隆四十年,和嘉生下了次子,豐紳果爾敏。

    隨著孝慧太子接手了越來越多的政務,福隆安也越來越忙。內務府數次斥責她不守規矩,和嘉再也拖不下去,帶著兩個孩子搬去了在景山的四公主府。

    她心裏很不安。他們兩個的關係,維持在一種脆弱的溫情中。她根本不敢去問福隆安她在他心裏是什麽,隻能用關懷和溫柔來彌補她曾經犯下的過錯。

    福隆安很忙,因此一個月隻能來七八次。她體諒他,在他來的時候從不埋怨,將每日都在成長的兩個孩子抱來給他看。看到丈夫疲憊的臉上露出的微笑,和嘉就覺得很幸福。

    裕光一年的秋天,和嘉病了。

    起初是風寒,然後是咳嗽。和嘉怕傳染給兩個兒子,都不敢過手他們兩個的東西。福隆安來公主府請見,也隻是派了嬤嬤三言兩語拒絕了。

    清時的公主和額駙,隔著一座公主府和無數的嬤嬤,倘若公主拒絕相見,那駙馬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甚至連對方的消息也探聽不到。

    就這樣,一直到十一月,和嘉的咳嗽好了些,福隆安又要赴盛京勘事。她放心不下,才終於與他見了一麵。

    一見之下,福隆安才為她的臉色心驚。他急上前幾步,卻被和嘉嗬斥,讓人在中間搬了件屏風。

    她不願意染病到他身上,也不想讓他看見她這樣的容貌。

    福隆安憂心忡忡,無奈她語氣堅決,精奇嬤嬤更在一邊耷拉著臉虎視眈眈。他連聲囑咐她好好養病,臨走前,他扭頭,隔著屏風望迴來。

    “和嘉,等我迴來。我們好好說說我們的事。”

    和嘉在屏風後揚起一個笑容。無論福隆安是在寬慰她,還是真的決定要好好和她在一起,終歸這麽久的等待,還是求得了一次迴應。

    她今生再也無憾了。

    和嘉很想等他迴來,親耳聽到他對她的迴應。可她的身體等不了了,千撐萬撐,她甚至還用了萬年參吊命,也隻撐到了十一月的最後一天。

    她死前有千言萬語想要告訴他,但想了想,也隻留下一句。

    “抱歉。”

    若早知自己命中注定福薄,她就不該厚著臉皮嫁給他,連累他不過幾年就成了寡夫。

    其實她那般胡攪蠻纏本就不該,隻是可惜,她到底還是隨了生母的性子,為愛瘋魔,不死不悟。

    -

    福隆安於十二月還。

    這一次精奇嬤嬤再也沒有攔他。

    他跌跌撞撞走進了掛著白綾的公主府,走進了她生前不許他入內的那間臥房。

    和嘉已經入棺,可他沒勇氣去看。

    床上什麽東西都沒有了,整座屋子都空了,隻剩下滿眼的白,和桌上的一隻木雕。

    他伸手拿起來。

    老鷹栩栩如生,躺在他手心裏,散發著冰冷的溫度。

    十八年前的東西,因為時常被人撫摸,木頭都被磨得溫潤。

    現在想來,其實老鷹很合適和嘉的性子,她從來就不是禦花園裏的一朵嬌花。

    福隆安露出一個笑容。

    可是麵上裝得再堅強,她心裏還是軟的、還是怕的,甚至比別人更容易被刺傷。

    他們都不是會向彼此低頭的人。關係最冷的那一年,她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軟話。

    福隆安知道和嘉肯定是愛著他的,但她從來都不會說出來,甚至看她的神色和舉動,也絕然感受不出她的感情。若非是她苦求了皇父九年才嫁給他,福隆安都不敢相信她真的有那麽愛他。

    他們的緣分太短,婚前磋磨了那麽多年,婚後也隻有幾年,這些時間還要被他繁忙的公務和兩個孩子分去太多。

    額娘在他成婚後叫他去談過一次。

    她告訴他既然都做了夫妻,過去那些就讓它過去,要從當下開始活,要放下成見,真正地去審視和嘉。

    他做的不好,用了快一年才做到。

    和嘉醉酒的那晚,抱著他說了好多話。她怨自己生做了純皇貴妃的女兒,怨自己讓人討厭,怨自己做的不好。

    她隻敢傷心他們不愛她,卻隻敢怨自己。

    是他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

    福隆安想,或許他真的是一個好臣子,也有可能是個好父親,可他這輩子都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了。

    他終身未再娶,守著她留給他的兩個孩子長大。

    裕光八年,福隆安傷勢複發,引起傷寒,卒,年三十九,諡勤恪,與和碩和嘉公主合葬在通惠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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