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偷聽得差不多我就趕緊離開了,我不想再被那個蕭醫生掛著賤兮兮的微笑繼續問:“唐平,你找到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了嗎?”

    我決定去看看雨默,這次目的很明確——找雨默。

    走進女病號樓裏時,一樓的部分女病號小聚在一塊兒,她們正和聲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沒有人指揮,開始隻是一個人輕聲哼著旋律,然後漸漸地別人也跟著哼唱了起來。

    她們迷茫的臉仰望著天花板,下意識般地輕聲吟唱。其實很好聽,她們的聲音空靈縹緲,在女病號樓裏穿梭著迴蕩著。停下了腳步我靜靜傾聽,無主遊魂在她們的歌聲中遊蕩,驚慌失措地相互詢問著來時的方向。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繞著綠樹紅牆……

    唱著唱著突然有個女孩眼淚下來了,啜泣著:“我……我想迴家……”

    接著大家都靜了下來,呆滯地望向她。護士長趕緊過去將她的腦袋輕輕地抱到胸前,像哄寶寶入睡一般安慰著:“很快就可以迴家了,病好了就可以迴家了……不哭……乖哦,不哭……”

    然後她們繼續唱了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我向雨默的房間走了幾步,又折了迴來,提起那個水壺打滿水。直線地走進雨默所在的那個房間,才發現她已經不在這兒,我隻好一間挨一間找了起來。當我走進第六間病房時,我看到了她,她也看見了我。

    護士在她的床邊加了一塊擋簾,她可以隨時推上那塊擋簾,將自己藏在陰影之中。我進去的時候,她正縮在擋簾前,雙手抱腿,小下巴支在膝蓋上望著門口。我的身影就這樣突然出現在她百無聊賴的眼珠中。

    找到她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我還沒準備好開場白,她卻突然先開口了:“你來了?”

    “嗯。”我答,然後走到窗台邊準備給那些花兒澆水。

    “護士剛剛澆過了。”她說。

    “哦。”我的動作再次僵住。正當我想該用什麽理由能在這房間多待幾分鍾的時候,她又開口了:“你每天都來給花兒澆水嗎?”

    “嗯。”我答。

    “精神病院裏也可以這麽自由的?”她問。

    “除了我——蕭醫生給我這個特權,讓我想去哪兒幫忙就去哪兒。”我答。

    “為什麽?”她問。

    “不知道。”我答。

    “蕭醫生的醫術好嗎?”

    “不知道。”

    “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她微微有點生氣了。

    “不知道……”我又答。

    突然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三個不知道了,你還真是一問三不知。”

    我沉默著,等她的下個問題。她卻把頭支迴膝蓋上,把玩著自己的手指。就在我想該說點什麽的時候,樓道裏正好又傳來了女病號們的歌聲。

    “她們的歌聲真好聽。”我說。

    “你聽不出來嗎?”她膝蓋上支著的小腦袋歪著看了我一眼。

    “什麽?”

    “那是哭聲……”她撇撇嘴說道,然後又把目光轉迴到她的小手指上。

    我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我問:“蕭醫生今天來看過你沒?”

    “嗯,早上的時候來過了。還是那樣,讓我這幾天先好好休息。你呢,抑鬱症是什麽樣的?除了你這樣整天苦著臉以外,還有別的特色沒?”她問。

    我想了想:“沒有什麽特色了吧……哦,我特別想把自己弄死算不算?”

    她笑了笑:“你成功沒?”

    我羞愧地搖了搖頭:“每次……都差一點。”

    她笑得更厲害了,抱腿望著我癡癡地笑。

    “死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她又問。

    “不知道,應該是一片空白,完全靜止的空白,什麽都沒有。”

    “那豈不是很無聊?”她試探著把腳伸到陰影和光線的交界處,這對她來說是個小小的冒險。過了一小會兒,她又把腳縮了迴來。她和我不一樣,她熱愛生活,珍惜生命的每一分鍾。而我向往死亡,我經不起死亡的寧靜誘惑。

    “你就這樣在床上待了一天?”我問。

    “嗯,我這半年來差不多都是這樣。白天的時候躲太陽,晚上的時候躲燈光,我是個見不得光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她的臉色很蒼白,那是久不見陽光的緣故。

    我想了想,說:“你下床走走吧,我幫你用擋簾遮住影子。”

    她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看我:“可以嗎?”

    “嗯。”我答。

    “那你要保證一直能遮住我的影子哦!”

    “嗯。”

    於是,她終於從床上起來,穿起拖鞋。精神病院裏的拖鞋都是統一尺碼的,她穿在腳上顯得有些大。我也小心地推著擋簾,讓她的身子能完全藏在陰影中。

    這是認識雨默的第二天,我推著擋簾陪她逛了女病號樓一圈。我做得很好,沒有讓她的影子漏出來過。她也做得很好,走得很慢,很小心。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我感覺到了我和她之間的默契,這默契似乎由來已久。

    第三天,雨默開始調皮了。她故意走得時快時慢,我也隻能小心地猜著她的意圖。她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我也趕緊停了下來。她挑釁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在走廊裏狂奔了起來,我推著擋簾分毫不差地跟著。她停下,我停下。她走,我走。她跑,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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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我發現我已經成了她的影子。

    她看著氣喘籲籲的我咯咯地笑,笑著笑著突然眼淚就下來了:“陶耀也像你一樣……寵著我,護著我……卻……”

    我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我扶著擋簾呆呆地望著她。她抹了抹眼淚,又看了看我,說:“你走吧,我的影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殺人,我不希望你是下一個。”說著自己去抓擋簾,要迴病房。

    我抓著擋簾,不讓她走。“我一點都不怕死。相反,我向往死亡。”我認真地說。

    雨默嘴角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搖了搖頭說:“那是以前的你,不是現在。”

    我呆住了,這句話將我猝不及防地擊倒在地。我就這樣在原地發呆了半個多小時,那句話在耳邊糾纏著我,不肯放過我。

    “怎麽,你也石化了?”

    我迴過神來,那個人逐漸在我眼前清晰,是蕭白。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我麵前,臉上掛著那賤兮兮的微笑。雨默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迴了她的病房。我白了他一眼,快步地消失在他的視線中。我經過雨默病房的時候也沒有往裏麵多看一眼,因為我不敢。

    第四天,我沒有去看雨默,我待在自己的床上看天花板。海洛因糾纏了我幾次,我沒理他,他又跑到其他病房去禍害別人了。中午蕭醫生出去了一趟,迴來的時候懷裏抱著一堆燈管。

    他來到我的病房門口,衝我喊了一聲:“唐平,來幫忙!”

    我看了他一眼,這是個命令語氣,容不得我拒絕。我穿起拖鞋走到他麵前,他將燈管丟給我抱著,然後一起去了女病號樓的治療室。

    他將所有的燈管都在天花板上裝了起來,一共十二根燈管。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隻是將燈管一根一根地遞給他裝好。

    忙活了半個小時,燈管終於全裝好,他拍了拍手,看看我:“去洗把臉吧,把你那臉晦氣洗洗。”

    還是個命令語氣,我隻好去洗臉。

    迴來的時候,雨默也在治療室。蕭醫生已經把燈管全打開了,在這麽多燈光的鋪照下,雨默的影子已經淡化得完全看不到。蕭醫生指了指門:“把門關上。”

    我把門關上,他半倚在辦公桌上看著我們:“聽說過戲劇療法嗎?”

    我和雨默都搖了搖頭,他笑了笑:“沒聽過更好,其實就是個遊戲,一個很簡單的遊戲。”

    他示意讓雨默走到他麵前,“現在我先和你示範玩一次,然後一會兒唐平來代替我。因為我沒有這麽多時間全天治療,隻能讓他幫忙。”

    雨默愣了愣:“什麽遊戲?”

    “影子遊戲。”蕭醫生微微一笑,答道。

    雨默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蕭醫生豎起一隻手指製止了她:“不用擔心,不是讓你和你的影子玩遊戲。而是我來扮演影子,你來扮演你自己。”

    “哦……”雨默點了點頭。

    遊戲開始了,開始很簡單,蕭醫生是雨默的影子,就一直跟在雨默背後。雨默舉手,他也舉手。雨默走,他也走。雨默停,他也停。

    就這樣大概半小時過後,他突然不動了。無論雨默做什麽動作,他都不動了。雨默愣了愣:“蕭醫生?”

    蕭醫生陰沉地笑了笑:“我不是蕭醫生,現在我是你的影子。”

    “是啊,你怎麽不動了?”

    “我為什麽要跟著你動?”

    “你是我的影子啊!”

    “哦……我是你的影子,所以我就必須一直跟隨著你。我現在就想試試不跟隨著你會發生什麽。”

    雨默畏懼地向後退了一步,蕭醫生卻向她走了一步:“告訴我,會發生什麽?”

    雨默眼中浮現出一絲恐懼:“蕭醫生,你……你別嚇我。”

    “我沒有嚇你,我隻是想試試如果不跟隨你,會發生什麽。”蕭醫生眼中的笑意更盛,繼續向雨默走去。

    雨默縮到了牆角:“別……別過來,這個遊戲我不玩了……不玩了!”

    蕭醫生走到雨默的麵前,就這麽靜靜地看著雨默,良久才緩緩出聲:“好了,現在換過來。你是影子,我是你。”

    “啊?”雨默一愣,繼而又反應過來,“哦。”

    於是,雨默成了影子,蕭醫生成了雨默。這遊戲真的很簡單,不過挺好玩的,蕭醫生經常擺出各種怪動作讓雨默模仿。比如模仿奧特曼的十字光波,比如蠟筆小新的屁股見光,再比如肌肉男的秀場動作……雨默嘟著嘴也隻好跟著做。

    我在長椅上忍不住笑了幾聲,這也是半年來我第一次開心地笑,雨默狠狠瞪了我一眼。

    半小時後,蕭醫生指了指我:“現在換你來,相互扮演影子。十五分鍾換一次角色,無論對方擺出什麽動作,你們都要模仿出來。別想偷懶,我時不時會從窗口督察你們。”

    說完就走出了治療室,把門輕輕地帶上。

    然後我就開始和雨默玩這個“影子遊戲”,雖然不知道這算哪門子治療,不過我們玩得很開心,你可以想盡辦法折騰對方。不過在想歪點子這方麵,雨默要略勝我一籌,所以我經常輸。

    接著雨默還自行開發了這個遊戲的趣味性,每輸一次的人就要在臉上貼一張小紙條,而且在貼上以後當晚十二點之前不準拿下。於是從那以後,我每次都帶著滿臉的紙條走出女病號樓。

    還好這裏是精神病院,我滿臉的紙條在別人看來還算蠻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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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後,我正帶著滿臉的紙條靜靜地躺在床上等待十二點的來臨。海洛因湊了過來:“唐平,你這幾天怎麽一直帶著這些紙條躺在床上傻笑?”

    “傻笑?有嗎?”我答。

    海洛因給了我個怪異的眼神:“你自己笑,自己都不知道?”

    難道有些笑可以不用經過大腦的?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沒發現有什麽異樣。

    第四天,蕭醫生讓這個遊戲換了一個方式。不再是模仿對方,而是讓“影子”做出完全相反的動作。比如雨默舉左手,我就要舉右手。雨默右側身,我就要左側身。組合動作也一樣,要完全相反。

    遊戲難度加大了,我臉上的紙條也越來越多。雨默比我要聰明得多,反應也要快得多。第一天遊戲結束後,雨默沒好氣地看著我:“你笨死了!一次都沒贏過我,你要是故意讓我,我以後不和你玩了!”

    “我真的很想贏啊,誰讓你反應那麽快的。你好歹也讓讓我吧,讓我往你臉上貼張條子……”我無奈地說。

    “真笨!”雨默重重說了一句,接著又斜了我一眼,“你看你,每次罵你的時候你就知道傻笑,又笨又傻!”

    “傻笑?”我不自覺地又摸了摸我的嘴角,看來有些笑真的不用經過大腦。

    我還是不知道這種遊戲算什麽治療,但我們玩得很開心。蕭醫生也隻是時不時過來督察一下我們,看一會兒就走。他確實有很多事要忙,就算是坐在辦公室休息時,也是在看那些現場照片。

    他在看那些照片時的表情很怪異,可以用“入迷”來形容。他還模仿屍體上的網狀傷口在紙上勾畫,搖搖頭又點點頭,我懷疑這家夥是不是瘋了。特別是有次我看見他捧著一盤炒麵,津津有味地邊吃邊研究那些現場照片。

    這家夥絕對有問題!我在心裏狠狠罵了一句。

    也是在“影子遊戲”的第四天,我迴到病房時又看見馬千裏過來了。同樣地,我也跟過去偷聽。別怪我,我真的喜歡上了偷聽。要是以後我有了什麽偷窺症一類的毛病,肯定要歸功於精神病院這個無聊的地方。

    “蕭醫生,你這麽著急叫我來,是不是有什麽新發現?”

    “嗯,你先看看我模仿倒五角星網狀傷口畫的圖。”蕭醫生遞給他幾張自己的“作品”。

    馬千裏看了看:“這個……給我看這個幹什麽啊?”

    “我畫得沒他好,看起來簡單,畫起來複雜。我還特意練了好幾天的,也不比他用利器一次性劃得好。”蕭醫生半開玩笑地指了指牆上的現場照片。

    “哎呀,我的蕭醫生,你別開我玩笑了行不行。你知道我都急得快瘋了!”馬千裏抖了抖手中的“作品”,表情僵硬地說道。

    “我沒開玩笑。”蕭醫生的臉也一瞬間變得嚴肅起來。

    馬千裏愣了愣,緩緩地將目光轉到照片上,又迴到紙片上。來來去去比對了好一會兒,才發出一聲輕唿:“噢……藝術家——畫家!”

    蕭醫生從牆上取下一張照片遞給馬千裏:“是的,包括第一具屍體,他情緒激動時劃的這些網狀傷口,雖然看似雜亂無章,但逐漸比對,就可以發現這些傷口的間隔距離都差不多,縱橫也差不多。這在情緒激動的情況下是很難辦到的,除非是從業多年養成的職業技能習慣。”

    馬千裏接過照片,邊看邊點頭:“嗯,對。”

    蕭醫生的目光迴到別的照片上:“當我看到第二具屍體現場照片時,從角度取景上,我懷疑過他是一名攝影師。但這些天來我通過模仿和假想,越來越覺得他是一名畫家。畫家也懂得角度取景,這點也符合。”

    “嗯,職業習慣的確值得參考。就像以前破的一個案子,兇手每次用匕首殺人之後,還用匕首在被害人體內迴絞一下。警方從這習慣推斷出兇手是一名從業多年的屠戶,從而很快破了這個案子。”馬千裏也說道。

    蕭醫生眉頭緊鎖地繼續說道:“我現在想不通的是為什麽兇手還不潛逃,像他這種具有極高犯罪頭腦的人,應該懂得及時轉移才對。到底是什麽留住了他?”

    “他可能自信心爆棚,以為我們抓不住他吧。”馬千裏咬了咬牙說道。

    蕭醫生思索了一下:“如果他真這麽狂妄的話,那他應該會給作品署名才對。”

    “作品署名?”馬千裏一愣。

    “嗯,如果兇手認為這些都是他的作品,那他就應該會給作品署名。當然,這種署名是用某種方式隱藏著的。所以我連續不斷地翻看這些照片,卻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蕭醫生眉頭緊鎖地搖了搖頭。

    “不論怎麽樣,這是個非常有價值的發現,讓我們搜索的範圍圈一下縮小了。對了,蕭醫生……我問句不中聽的話,這些理論性的東西到底有多少參考價值?”馬千裏擔憂地問道。

    蕭醫生無奈地一笑:“你也說了是理論性的東西,現在你們毫無線索,也隻能從理論上逐步接近兇手了。”

    馬千裏歎了口氣:“你是不知道啊蕭醫生,為了這個案子,隊裏的弟兄和我已經好多天沒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你們最好養足精神等明天晚上,看天氣預報了嗎?明天晚上可能有雨。”蕭醫生提醒了一句。

    馬千裏點了點頭:“這當然,明天晚上我們會出動所有的警力,在重點路段設卡盤查車輛。希望能將兇手抓個正著。”

    蕭醫生點了點頭,馬千裏也趕緊告辭,他要趕緊迴隊了,加緊搜索這名“用屍體作畫的畫家”。

    我和雨默的“影子遊戲”還在繼續著。這兩天來值得一提的是,我終於贏了雨默一次,我在她的小鼻子上貼了一張小紙條。她對我笑了笑,因為她已經贏了太多次。

    我走出女病號樓時是下午四點鍾,天已經下起了毛毛雨。於是,我不禁開始迴味蕭白這個醫生,我想用一個詞來形容他,但我在腦袋裏搜索了半天,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如果你跟著他查房一圈,你就會發現這家夥是個演技非常好的演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迎麵走來一個病人問:“中央是不是要派人下來複查我的事?”

    蕭醫生一臉嚴肅地迴道:“中央的事,不方便在這裏說。你先迴房,等我一會兒和你單獨談談。”

    另一名病人看見他走來,筆直地敬了個軍禮。蕭醫生也一挺身子,兩眼爆射出一股威嚴的氣勢:“我命令你馬上迴房休息!正步——走!”

    病人表情嚴峻地迴了一聲:“是!”然後踏著正步迴到病房。

    他這一路走來,要扮演很多人,除了醫生還有領導、軍官、兒子、慈父、教練、專家……

    反正病人說什麽,做什麽,他都一一迴應,而且反應極快,馬上進入病人需要的角色。看著很有趣,但如果換了你每天都在不同的病人麵前變換角色,你早就瘋了。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是真的,什麽時候是假的。一個正常人在這待久了也會變得失常,他又是怎麽保留他的正常的?

    就在我想著的時候,他正好從男病號樓出來。看見我,他問:“遊戲做完了嗎?”

    我點了點頭,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謝謝你唐平,你幫我不少忙了。”

    “這樣的遊戲到底算什麽治療?”我說出了心中的困惑。

    他整理著手中的病曆,嘴角翹起一個莫名的微笑:“如果遊戲能治病,那精神病院就不用開了。”

    “什麽意思?難道就是一個打發時間的遊戲?”我一愣。

    他沒有正麵迴答我的問題,反而說了一句:“你的話多了,關心的東西也多了,看來我也可以解除你的自殺危機警報了。”

    我就討厭他這樣,從不正麵迴答別人的問題:“還有你給我開的藥,開始是氟西汀,現在還是氟西汀。”

    他給了我一個“啊?”的表情,接著說道:“你想吃新藥?早說啊,多開點昂貴的新藥我還可以多拿點迴扣呢!”

    “迴扣?”我又是一愣。

    “醫生拿迴扣很新鮮嗎?”他笑了笑,反問道。

    當然不新鮮,但哪有醫生敢在病人麵前直接說這個的。我望著麵前這個披著白大褂的蕭白,我懷疑這家夥是不是早就瘋了。

    “迴扣很多?”我不禁好奇了起來。

    “開一盒當然沒多少,一直開的話,數字也是很可觀的。”他吧嗒了一下嘴巴,一臉的貪婪相。

    “難怪王醫生總開新藥。”我迴想了一下,說道。

    他搖了搖頭說:“王醫生是個好人,說出來你別不信。他在這醫院裏幹了半輩子,現在連套房子都買不起。他隻是在對症下藥的同時,拿了藥商肯定會給的迴扣。沒有多開藥,也沒有濫開藥,所以說他是個好人,也是一名好醫生。”

    “好人?”我迴味著這個詞,又問道,“你覺得好人的定義是什麽?拿了迴扣的醫生還是好醫生?”

    “人存於世,善惡交織。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善與惡是相對存在的。沒有了黑暗,也就無所謂光明。你也一樣,唐平,你有太多秘密。但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他望著我的眼神飽含深意。

    “我都不知道你說什麽。”我強笑著迴道,我害怕他這種眼神,這種能看透別人思想的眼神。

    他給了我一個紳士般的微笑:“我無意打探你的秘密,隻是你對雨默的關注程度不得不令我好奇。”

    “我隻是同情她的遭遇。”我迴道。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他點了點頭,掛起了他那賤兮兮的微笑:“嗯,那就僅此而已。”

    我討厭他這種微笑,徑直地從他身邊穿過,向男病號樓走去。沒走幾步,他討厭的聲音又再次傳來:“唐平,其實你和雨默可以相互治愈。”

    我沒有搭理他,繼續走向男病號樓的鐵門。在等護士給我開門的時候,我不禁又迴頭望了他一眼。這個男人消瘦的背影在雨中漸漸模糊,白大褂迎風托起……

    “有病!”我總算找到了一個恰當的形容詞。

    晚上下大雨了,對麵街道不時傳來唿嘯的警鳴聲。今晚是個繁忙的夜晚,明天可能又要多一個拋屍現場。我翻來覆去到淩晨一點鍾還沒睡著,最後從床上起來,走到海洛因的身邊問:“有煙嗎?”我知道他偷偷藏了幾包煙,我也知道他壓根兒沒睡著。

    他從枕頭裏摸出一包硬盒雲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遞給我。我點上,說了聲謝謝,然後走到鐵窗邊看雨。

    對麵是女病號樓,每層樓值班室的燈會一直亮著,透過雨幕還可以看見幾個值班護士和醫生的影子。即使是在這樣寧靜的夜晚,精神病人還是潛藏著無限的可能。說不定明天會多一條值班醫生被精神病人打死的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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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開始玩自問自答的個人遊戲。

    這樣的雨夜裏,那個殺人狂在幹什麽呢?

    應該和我們猜測的一樣,正在布置另一個拋屍現場吧。真正在管束靈魂的是信仰與良知,而不是法律。一個人喪失了前兩者,法律不過是隨時可以忽視的一紙空文。為什麽會有慣犯?因為懲戒不過是一條鞭子,可以鞭撻軀體,卻未必能碰觸靈魂。

    人為什麽會懼怕黑夜?因為黑夜無法操控,不能預知,潛藏著無限的可能。恐懼大部分來源於未知,如黑夜與鬼。

    人為什麽會懼怕死亡?因為死亡將喪失一切可能,你的人生到此宣告結束,再無後續。你必須和你留戀的、舍得和舍不得放手的東西,與放心和放心不下的人和事說永別。

    死後的世界是什麽樣的?雖然我無數次接近死亡,但我還是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我開始理解為什麽大部分人都相信世界上有鬼魂,有地獄天堂,有輪迴。人真是很矛盾的東西,他們害怕鬼魂,但他們又希望有鬼魂。因為有鬼魂代表死亡並不是真正的結束,隻是另一個開始。

    因為我們希望還可以重新來過。就像電子遊戲,“game over”了,投一個幣,“new game”又可以從頭再來。

    這世界上真的有靈魂,真的有地獄天堂,真的有輪迴嗎?如果硬要我迴答的話,我隻能迴答:希望有,但我不保證一定有。

    因為從來沒有人能證明真的有,所以我們還是好好活著吧,如果人生隻有一次的話。

    雖然我不知道蕭醫生到底對我進行了什麽治療,他好像就是給了我幾粒藥片。還有那印象深刻的電休克治療,我也不知道那到底起了什麽作用。但我現在很明確地知道,我不想死了,我想好好活著。

    也許蕭醫生真說對了,真正能治療我們的不是藥,也不是醫生,而是我們自己。自己想明白了,想通了,病也就好了。

    不同的心情看一樣的東西,看到的東西也不同。如果是兩個月前的我,看到這樣的雨夜,可能就連心都是濕答答的,可能我會繼續找新方法整死自己。而現在的我卻在這裏思考,思考生和死的差別,思考如何珍惜生命,思考關於未來的東西。

    我又看了看對麵的女病號樓,雨默的病房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到。我知道我有“罪”,隻是不知道等著我的將是什麽“罰”。

    我將已經燙手的煙頭彈出窗外,返迴床上睡覺。很巧的是,我剛到床上躺好,正值夜班的蕭醫生來查房了。他打開門,掃了我們幾眼,對著空氣低聲說了句:“睡覺前別抽煙。”然後關門,腳步聲遠去。

    這家夥的鼻子比狗還靈,我在心裏誇了他一句。

    第二天果然又多了個拋屍現場。就像一件事你明知道它會發生,卻無法阻止它發生,人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才會發現自己的無力和渺小。

    精神病院裏一切如常,早晨八點鍾開始查房,醫生下醫囑,小護士們忙進忙出。走廊裏有部分恢複較好的病人正在護士的帶領下做早操,醫院裏的睡眠時間還是挺嚴格的。我聽蕭醫生說過,睡眠過多和過少都會引發精神異常。“適量”這個詞在哪都有,什麽東西都一樣,多了,或少了,都會成為問題。

    窗外的樹上有幾隻小鳥嘰嘰喳喳地叫著,不知道是什麽鳥,羽毛灰白相間。其實它們的叫聲並不好聽,但能在清晨聽到這樣的聲音,大家還是蠻樂意的。我沒看到蕭醫生,是陳醫生替他查房。我走到值班室窗前,看見他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右手還捏著筆,辦公桌上是一份他還沒寫完的病曆。

    細心的護士給他披了一塊毯子,他的側麵棱角分明,神情安詳得像個孩子。辦公室裏的護士和接班醫生都在躡手躡腳地幹活,沒人發出大的聲響,怕吵醒這個孩子。

    我繼續往走廊前方走,前方的兩個病人正在神秘兮兮地說著什麽。看見我過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閉嘴。等我走過去後,他們又開始交頭接耳。再往前,是一個胖子,他雙眼呆滯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

    走到樓梯口時,蹲著個病人。他似乎在和身邊的誰爭論著什麽,不時搖頭,不時又迴罵幾句。我從他身邊走過時,他看都沒看我一眼。他已經深陷在自己的幻覺世界裏,現實中的東西和他沒有多少關係。

    其實要迅速區分一個正常人和精神病人並不難,注意他們的眼神。亢奮、狐疑、呆滯、憂鬱、驚恐、飄忽……正常人也會出現這種眼神,但隻是順應情緒。精神病人的這種眼神卻可以維持全天不變,包括你和他交談的時候。

    我走下樓梯,來到一樓。迎麵走來了一張新麵孔,看來是新病號。他很警惕地望了我一眼,打量了我一番,湊到我身邊低身問道:“朋友,你在這待多久了?”

    我下意識地迴道:“快兩個月了。”

    他很神秘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確認周圍沒有別人後才繼續說道:“我來找你了解一下關於這家醫院的情況,我其實是一名秘密警察,是上級派我來調查這家醫院的。上級是誰我不能和你說,這個是機密。”

    “哦。”我習慣性地迴道,在精神病院裏遇到一名“秘密警察”並不是什麽新鮮事。

    “你別這個表情,我沒有病,我隻是假裝精神病。”他看見我這個表情有點生氣。

    “哦。”我盡量擺出一個認真的表情。千萬別和偏執型精神病人較真,否則他們會迅速將你列入敵人的行列,甚至伺機報複你。

    “這家醫院由一個很有權勢的幕後黑手操控著。表麵是醫院,其實是一家生化研究中心,利用病人進行各種活體實驗。你聽說吸血鬼拋屍案了嗎?那其實就是他們研究後拋棄的屍體,殺手就是這家醫院裏的醫生。”他很嚴肅地繼續說道。

    “郝達維,迴房吃藥了。”護士在不遠處喊了他一聲。

    他壓低聲音趕緊說道:“不能多說了,朋友你自己多保重吧。這事別告訴別人,我看你可信才和你說的。”

    “嗯。”我點了點頭,護士也已經走了過來,將他勸迴病房。

    在精神病院裏,最亢奮最有趣的就數這類偏執型病人。千萬別想要反駁他們的觀點或者妄想,否則你會輸得很慘。而且完了以後他們會擺出智者的高傲姿態,冷冷地給你丟下一句:“你以為你什麽都懂?其實你什麽都不懂!”

    你呢,換了你是我,你願意相信他說的話嗎?我差點就相信了,真的。特別是想到蕭白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時,我一直懷疑那個連環殺手其實就是他自己。他的偽善、他的冷靜、他的狡猾出賣了他,我還清楚記得他揍痞三時的眼神,那是一個殺手的眼神。

    我都想不起來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厭惡蕭醫生的,好像是從他拋棄瘦子開始吧。其實也不能怪他,但我就是禁不住地厭惡他。偽善,我討厭偽善的人!

    大廳的電視機正在播報新聞,其實我下樓就是為了看新聞來的。護士正在忙進忙出,沒空管電視,所以這次我看了個痛快。很快就直播了拋屍案的第三個現場,這次拋屍地點換到了正北高速路主幹道的一處分岔口,再往上兩百公裏就可以到達另一個城市。

    現場周圍已經被一隊警察保護了起來,連記者也不準通過。攝影師爬到自己的采訪車頂上,拍了一下遠景。一樣是倒立的十字架,一樣是倒立的裸屍。朝陽正從小山背後探出,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揮灑在倒立的十字架背後,就像天主教壁畫裏十字架背後的聖光。不得不承認,這次我真的感覺到了蕭醫生說的“美感”。

    幾名現場勘察人員正忙著取證,馬千裏站在裸屍對麵。他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其實不用看也知道,他現在臉上所有的肌肉都已經糾結到了一起。鏡頭一轉,一輛紅旗轎車飛馳而來。播報員看到車牌趕緊介紹,那是市長的車。

    車停下了,身材微胖的市長從車裏鑽了出來,然後一堆記者就圍了過去,被保鏢攔下。司機朝保護現場的警察招唿了一聲,幾名警察也過來幫忙攔住記者。市長徑直向馬千裏走去,馬千裏也趕緊迎了過來。然後兩人又向林子的另一邊走去,攝影師非常敬業,鏡頭一路追蹤著這兩人。

    遠遠的他們在說什麽也聽不到,開始是馬千裏在向市長匯報什麽,市長一臉僵硬地聽著。然後市長表情激動地說了幾句,在說著的時候,他右手抬起,用力地指了指馬千裏頭上的警帽。很標準的肢體語言:這案子再不破,你腦袋上的帽子就不用再戴了!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市長出現在刑偵現場。不過也在情理之中,這案子搞得人心惶惶,鋪天蓋地的電視新聞,加上各種街頭小報大肆熱炒。最厲害的就是網絡,數以千萬計的帖子和新聞都在談論這個案子,甚至都出現了專門的論壇。這案子估計已經驚動了省級甚至中央領導,別說馬千裏的烏紗帽,連市長的位置都開始搖晃了。

    兩人走了出來,市長開始接受采訪,馬千裏也在一旁幫忙搭腔。記者問了一些白癡問題,這兩人給的也是似是而非的答案。馬千裏的表情很僵硬,特別是當記者問到案情調查進展時,他為難地迴了一句:這個不方便透露。

    不過接下來就出現了極具戲劇性的一幕,市長清了清嗓子,接話道:請市民們放心,要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安心生活和工作。我們的刑警隊保證會在五天內抓到兇手,還死者一個公道!

    市長右手伸出五個指頭:五天!

    馬千裏愣愣地盯著他那五個指頭,臉上所有的肌肉在瞬間糾結在了一起。這個表情非常滑稽,可以用一個詞來表達:欲哭無淚。

    五天,這是市長的保證,也是馬千裏的最後期限。一個查了半年都沒一絲線索的案子,現在市長拍板要在五天內破案,馬千裏估計現在連死的心都有了。

    上級和下屬,就是這麽一迴事。上級犯錯下屬要擔著,下屬有功上級也要全占著。上級說的話就是下屬說的,下屬說的話還是下屬說的。官場職場,各行各業不外如是。上級需要的是聽話懂事的下屬,簡而言之就是要你的奴性,而不是你的個性!

    別以為上班了你往辦公桌麵前一坐,一頭紮進工作裏就行,你還得當上司的仆人和保姆。

    “小唐,咖啡。”

    “小唐,把我辦公室的文件整理一下,辦公桌有杯墊的水印,你一起擦擦。”

    “小唐,我郵箱的密碼多少來著?”

    “小唐,明天我要和何總去海邊玩,幫我去買條泳褲。”

    “小唐,那個……去幫我買盒套子,再訂一間客房。”

    “小唐,你連謊都不會撒嗎?我老婆打電話來,你說我在辦公室幹什麽?她一打我辦公室的電話沒人接……你不懂得說我正在開會嗎!廢物!”

    “小唐,晚上去包廂記住幫我擋酒,除了何總敬的,其他人都擋下。”

    “小唐,幫我把這個策劃案寫完,文語要像我,明天要給老總看的。”

    “小唐,明天周董生日,幫我挑份好禮送給他。”

    “小唐,你腦子裏裝的都是屎嗎!哪有生日禮物送手表的,送鍾——送終懂嗎!”

    ……

    我又想起了我的上司,原來我已經做了這麽久的高薪奴隸。白領、金領又如何?還不如擺攤賣水果的,至少是在替自己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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