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生的時候都在啼哭,因為我們知道,想要好好活下去將是多麽艱難的一件事。

    後來我們經常躲在黑暗中,細數哀傷,清點絕望。然後,突然,天邊出現了一道光亮,我們盯著那道光竟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於是,新的一天開始了,這就是生活。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終於真正體驗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因為我的自殺欲望越來越強烈,蕭醫生決定給我進行電抽搐治療。電抽搐治療,改良之後又名電休克治療。顧名思義,就是在腦部給你貼上兩片塗有導電膠的電極,在低壓下電擊你幾秒到幾十秒,一直到你出現全身性抽搐為止。要是出現了耐受性,沒有出現抽搐,還得多來一次。

    在治療之前會注入一些麻醉類藥物減少痛苦和抽搐時造成的意外損傷,但我依然還有意識。我感覺我像個坐在電椅上的死囚,正在接受最終的審判。我不知道這種治療的科學依據是什麽,但我覺得確實有用。因為每次被電擊過後,我的腦子一片空白,自己好像已經死去,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安然。

    我覺得我的罪正在被清洗,如同被處以極刑的囚犯,我得到了公正的審判。在接受了第一次電休克治療後,我在床位旁的牆上寫了一句話:

    若如死亡般安然,我們就不會再憂傷……

    我在102號病房,男病號樓有四層,剛入院和比較麻煩的都住在一樓,因為需要重點看護。就像剛入監獄的犯人,他們睡覺時是不準關燈的,而且臉要朝外睡,要讓獄警能隨時看到他們的臉,因為新犯最喜歡找事和越獄。精神病人也一樣,他們剛入院的前幾天裏,想的就是怎麽對抗醫生和逃離這所醫院。

    一樓的監護是最厲害的,每隔十五分鍾就會有護士和醫生來查一次房。小護士更是來來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們看似隨意走過,其實眼睛仔細得很,掃一眼,詳細到病房的每個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們可以從你的神情裏捕捉到很多東西,一樓負責監護的護士大多經驗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點伎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發呆,突然擁進來幾個男護,圍住了同房的瘦子,帶頭的那個朝瘦子勾了勾手指頭:“交出來。”

    瘦子一臉茫然地望向他們:“什麽啊?”

    “湯匙!不交出來一會兒把你丟到約束室去!”男護沉聲道。

    瘦子囁嚅了一會兒,自覺地從枕頭裏掏出那把不鏽鋼湯匙。那把不鏽鋼湯匙的柄端已經被他磨成了銳三角,邊緣鋒利閃寒。在這樓裏,這柄湯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這家夥同病房將近一個月,連我都不知道他在製作這柄湯匙,我甚至都沒見過這柄湯匙,那些護士是怎麽發現的?天曉得,也許他們會讀心術。

    精神病院也像個監獄,到處是鐵門和鐵窗,每個醫生和護士都有同一串鑰匙。而且重點監護的病房,一般都不準關門。我的病房就這樣,他們怕我關上門繼續想新的花樣弄死自己。這病房有四個床位,除了我一個抑鬱症,餘下的分別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癡呆。不過這三個病人都沒有暴力傾向,這個讓我比較欣慰。

    我覺得這是蕭醫生故意安排的,因為這三個病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能鬧。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執型,有很嚴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著一對燈泡似的眼睛看別人。發病時就和空氣對罵,有時候還替自己辯解,好像是在和一個什麽村委書記對抗。動不動會冒出黨中央、公安局和檢察院……一類的字眼。還說那個書記一直在跟蹤他,在這個病房裏安裝了監視器,就連上廁所都在監視他。

    他說他製作那柄湯匙是為了保護自己,以防那個書記派人來暗殺他。我在電影上見過這樣的事,說的就是像瘦子這樣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幫敵人戰鬥了半天,等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殺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個中年人,麻痹性癡呆症。他其實很有趣,他的特點就是思維停滯不前,聯想卻極其豐富,語言累贅。你要是問他一句話,他能迴答你一大段話,而且不說完不會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天氣熱的時候我們就喜歡吃西瓜,西瓜帶沙的好吃……我兒子也喜歡吃,我兒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最後一個是躁狂症,二十多歲,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海洛因,因為他就像一個被注滿興奮劑的吸毒者。有點輕微的幻聽和妄想,偶爾像是在和誰興高采烈地談著什麽。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來,一起來就會走到窗台邊深吸一口氣:“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們,起來做早操吧!”

    其實那會兒連太陽都還沒起來,而且他有時候說話就像機關槍一樣,手舞足蹈劈裏啪啦地說一通,我一個字都聽不清。我問他怎麽得的病,他很驕傲地迴答我,是他自己想進來住一段時間,放鬆一下自己。

    他的特點就是狂妄自大,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但也不算很討人厭的那種。他好像對什麽都感興趣,他甚至說精神病院其實是一個很美很舒服的地方。他還會把家人送來的水果分給我們,非常大方地說:“病友們,我們在這裏相遇就是兄弟,不如我們來義結金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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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躁狂症和狂躁是兩迴事。躁狂症就好像海洛因這樣的興奮者,隻要別激惹他,他也不會做出什麽太失常的事來。而狂躁大多數時候指的是一種狀態,是病人憤怒爆發的危險時刻。狂躁狀態下病人會失去理智,出現暴力攻擊行為,隻能約束處理。

    我還是覺得這是蕭醫生故意安排的,這三個病人放在我身邊,別說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就是我想睡會兒都難。而且海洛因非常關心我,因為我是唯一能在這病房裏和他正常交談的人。我隻要有一丁點兒想自殺的跡象,他就會去報告蕭醫生,他比護士還盡責。我覺得在他眼中,生活好像是充滿陽光的,美無處不在。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樣的也會演變成精神病,我聽蕭醫生說抑鬱和躁狂都歸在同一個大分類裏——心境障礙。原來過於興奮和過於憂傷,就會變成一種病,一種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製的病。我覺得這兩種病應該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一個是樂極生悲,一個是憂傷致死。

    我對蕭醫生的問題還是保持著沉默,無論他問的是什麽,我都用沉默來迴答。我看過電影,那些精神科醫生會在這些問題中找到你的症結所在,從而知道該怎麽下手治療你。

    第七天,蕭醫生不再問我問題,他隻是歎了口氣,他說:“唐平,無論什麽樣的精神病,真正能治病的不是醫生,也不是藥,而是病人自己。其實精神病人有一句共同的格言——我堅信這世界上沒有醫生能治好我的病,除了我自己。”

    我還是在沉默,但我認同他的說法,因為我一點都不想被治好。我隻想快點搞死自己,結束這生命。

    蕭醫生看了看我,接著說道:“就像感冒,其實沒有任何一種感冒藥能真正殺死感冒病毒。感冒藥起的作用隻是激活人的自身免疫係統,靠人體的自身免疫係統去清除感冒病毒。我也一樣,我能起的隻是輔助作用,你不願意打開自己的心門,我就無法幫你。”

    然後他就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景色。他眼中蒙上了一層我無法解讀的東西,像是憂傷,又像是失落,更像是一種孤獨。我無法解讀這種孤獨,因為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孤獨。很多時候我都能看到他的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孤獨,我甚至覺得他在這一刻比我還失落。

    其實在精神病院裏很少有心理治療,因為這裏的大部分病人都沒有認知能力。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被幻覺和妄想糾纏著,隻能通過藥物一步一步地將他們帶迴現實世界中。隻有恢複了認知能力之後,才開始進行初步的心理和行為治療。

    男病號樓一共就四個住院醫生,三個主治醫生,一個主任醫生。而男病號樓的病人超過兩百,醫生完全是在超負荷工作。而且主治醫生和主任醫生還要幫忙兼管女病號樓的部分病人,其工作量難以想象。這家精神病院算是我們市最好的,因為專業的精神病院在我們市就這一家,其他的都是綜合性醫院。通過他們的工資,我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因為實在是請不起更多的醫生了。

    蕭醫生專門接像我這類的“危急”病人,所以他是最辛苦的一個。

    精神病院的醫生和護士都很苦,他們的工資低得讓我無法相信,他們竟也是高收入醫務隊伍中的一員。收入之苦隻是一方麵,更可怕的就是工作之苦。特別是看護重症病號和有攻擊行為病人的時候,據說在精神病院裏找不到一個沒被病人打過的醫生和護士。

    醫生和護士就像親生兒女似的伺候著病人,有些帶有對抗情緒的病人甚至故意處處刁難,將口水和屎尿弄在床上。護士隻能忍著惡臭去一一收拾,病人會在這時候得意地拍手大笑,甚至會趁護士不注意,抓起一把屎向護士臉上砸去。

    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事,但那護士隻是歎了口氣,然後快步地轉身跑去洗手間裏衝洗。我還見過第一天剛來精神病院裏的小護士,在辦公室裏低聲抽泣,我聽說她在家裏是獨生女,而且家庭條件非常好。結果來的第一天就遇到病人發難,病人起哄地欺負她,還掏出襠裏的玩意兒在她身後尿尿。

    那個小護士邊哭邊說,說她明天就辭職,離開這個鬼地方。這算什麽工作,和奴才一樣地伺候病人,每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一件她身上穿的衣服。

    蕭醫生點了點頭,遞給她紙巾,然後繼續走到窗邊看那其實沒什麽風景的風景,我再次看到了他的憂傷和孤獨。他歎了口氣,說:“能走就快走吧……別迴頭。這裏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突然間,或多或少,我讀懂了他的孤獨和憂傷。而且我知道他的憂傷比我還深,雖然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

    那個小護士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她現在都能遊刃有餘地麵對病人的種種為難了。很快,她臉上也掛起了蕭醫生的那種微笑,原來微笑也會傳染。精神病會不會傳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微笑會傳染,因為我親眼見證過。

    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理解蕭醫生為什麽那麽抗拒馬千裏送來的病人。這些病人都是犯案後,因為有病曆證明送來的,這裏麵有不少鑽法律空子的刑事案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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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說法律明確規定:精神病人隻有在不能辨認或不能控製自己行為的情況下造成危害結果,可以不負刑事責任。

    但如何判定病人在實施犯罪時有無認知能力,這就是讓司法機構頭疼的事。而且這樣的案犯因為市內無專門的保安強製醫療機構,都是直接丟到精神病院來,這無疑是讓已經緊張得無以複加的精神病院雪上加霜。

    就在我入院的半個月後,我就親眼看到過這樣驚險的一幕。

    一樣是馬千裏送來的紮手貨,真名忘了,外號叫痞三。聽外號就知道整個一流氓地痞,沒少鬧事打架,連醫生都不放在眼裏。“操!罵你?老子他媽還打你呢!怎麽著?老子是精神病,殺人都不犯法!”這就是他這類病號的口頭禪。而且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絕對是很清醒的。

    痞三被送來的第二天,他就趁著護士送藥的時候,將房門反鎖挾持了護士。護士在房間裏發出一聲聲驚恐的尖叫,男護們打開鐵門,蕭醫生一連幾個大腳將木門踢開。

    隻見護士的衣裳已經被撕破,痞三正在撕扯護士裙下的內褲,護士兩手緊緊地護著。蕭醫生過去朝他肩膀猛踹一腳,將他踢開,男護們也上前製住他。痞三掙紮著,口中還罵著髒話:“小騷貨,下次老子肯定讓你美死!”

    蕭醫生脫下白大褂給護士披上,讓其餘護士送她迴護士室。他送護士走出房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他頸部因為緊咬牙關暴起的青筋。護士離開後,他走到痞三麵前,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打量著痞三。

    痞三咧嘴一笑:“怎麽著,老子有精神病,你能拿我怎麽著?”

    “你根本就沒精神病,你完全有認知力,我可以證明。你拿著那張假病曆一起等著進監獄吧。”蕭醫生的聲音非常冰冷。

    “我操你!”痞三一把掙開男護,唿嘯著向蕭醫生撲去。蕭醫生錯身一把架住他的拳頭,右手一抓他的頭發,向自己身後一拉,同時右膝向他腹部掃去。痞三痛號一聲,蕭醫生抓著他的頭發向後一推,將他整個人摔倒在地。

    痞三捂著肚子,指著所有人喊叫了起來:“你們都看到了,醫生打病人,醫生打病人了!我要告你們!”

    蕭醫生挽起袖子:“穿上白大褂我是醫生,脫下白大褂——我是蕭白!”說完就上去按住痞三,一拳一拳地往他臉上甩去。我數過,一共十三拳,他停手的原因是痞三已經被這十三拳打得昏迷了過去。我清楚記得他打人時的眼神,沒有喜怒,隻是冰冷,可怕的冰冷。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他打人,一次就夠了,因為我知道當一個人出現這種眼神時,能殺人。

    男護們將痞三拖出病房的時候,他的眼角、嘴角和鼻子不斷地往下滴血。他被從我身邊拖過時,嘴一咧,一粒東西從他嘴裏掉了出來,那是一顆帶血的門牙。

    蕭醫生也走出房間,對著身邊的護士說道:“送他到約束室,全天約束。等他醒過來後,如果還鬧就靜注10mg安定。”

    接著他看了一眼痞三的背影,閉上眼歎了口氣說道:“我也要一支安定。”

    護士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是否該去拿針劑。他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起腳向護士室走去,那裏已經多了一名需要治療的病人。

    痞三第四天就被馬千裏帶走了,蕭醫生已經出具了新的診斷證明。證明痞三屬單純的反社會人格,並無間歇性精神病。當初痞三找關係開的假證明,其實就是為了他能更肆無忌憚地作惡。馬千裏來的時候看了一眼痞三臉上的傷,迴頭望向蕭醫生。

    蕭醫生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我打的。”

    馬千裏嗬嗬一笑,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揮揮手讓人將痞三押走。痞三被押過蕭醫生麵前時怒目圓瞪地說道:“老子不會放過你的!”

    蕭醫生的頭微微傾斜,冰冷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迴道:“出獄後歡迎你來找我。”

    “數罪並罰,沒二十年你絕對出不來。”馬千裏微笑著補充了一句,接著又指了指痞三,“還有,蕭醫生要是出了什麽事,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痞三咬了咬牙,不敢再說話。他右側的刑警推了他一把,將他押進警車,帶走。

    我每想到這件事時,耳邊就會響起那兩句話。

    一句是痞三的:“醫生打病人,醫生打病人了!”

    另一句是蕭醫生的:“我也要一支安定。”

    在這麽壓抑的環境下工作會崩潰的,付出和迴報完全不對等,而且還要遭受各種意想不到的為難,甚至是危及生命。我見過攻擊型人格病人發作時的情形,就像一個力大無窮的魔鬼,雙眼血紅。如果當時給他一把刀,他會毫不猶豫地將那把刀從你喉嚨正中刺入,直線地刺穿你的後頸椎。

    還有,別忘了處於發病期的精神病人的特權——無須負任何法律責任,哪怕是殺人。

    突然,我覺得精神病院是監獄這個說法是完全正確的,因為這裏麵關著的都是罪人。我們都是罪人,我們不為自己的罪而反省,反而將憤怒發泄到家人和醫生護士身上。

    我們的罪是什麽?我們的罪就是我們的病,我們不承認自己有病,我們認為我們是清醒的、睿智的。我們覺得那些說我們有病的人才是真的有病。我們的病拖累著我們的親人,讓親人擔憂,傷心,甚至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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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精神分裂症的瘦子突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他很高興,手舞足蹈地對著空氣說著什麽,一派趾高氣揚的模樣。大概意思是那個書記害不了他,他就要被釋放了。作為同病房的病號,我決定送送他。雖然他一度懷疑我和他口中的那個書記有染,懷疑我是那個書記派來的間諜,但我沒有怪過他。

    誰又能去責怪一個精神病人呢?即使是同為精神病人的我也不能。

    送到醫院門口的時候,我才發現沒有家人來接他。蕭醫生從錢包裏掏出全部的錢,遞給他,說:“這是政府獎勵你的檢舉獎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那個書記已經被抓了,你現在也自由了。”

    瘦子得意地接過錢,然後護士長打開鐵門,他就一溜煙地跑了。他甚至都沒有迴頭再望一眼這個他待了一年多的精神病院。

    我覺得不對。“他的家人怎麽沒有來接他?”我問。

    蕭醫生眼中帶著一絲無奈:“他的家人已經一年沒有出現過了,連電話都是空號。他家在別的城市,送他來的時候,隻給我們留了一個電話。他已經欠了一年的醫藥費,醫院再也養不了他了,像他這樣的病人已經太多太多了。”

    “你……你就這樣丟棄了他?你還有沒有人性!”我朝他怒吼著,“你知道他出去根本就不懂怎麽生存!他會像隻野狗一樣,變成路上撿垃圾吃的瘋子!”

    蕭醫生對我微微一笑,但我看得出他的笑很憂傷,我終於讀懂了他的微笑。那從來就不是真的笑,那是孤獨到極致的憂傷。原來,微笑也可以很憂傷。

    他就這樣微笑著看了我幾分鍾,才緩緩說道:“你終於發怒了,很難得。這是個好現象,對於你的抑鬱症來說。”

    然後就這麽轉身迴到辦公室,那個背影很冷漠,讓我無法理解。

    護士長把鐵門關上,看了一眼蕭醫生的背影,搖了搖頭:“你別怪蕭醫生,他已經為這個病號墊了好幾個月的醫藥費,還替這病號申請了無保醫療救助金,但民政以他有監護人為理由沒有通過。”

    我一愣,她接著說道:“拋棄這個病號是醫院的決定,你也別怪醫院,醫院像他這樣的病號已經夠多了。都是家人或單位送來後就直接不管了,玩失蹤,全丟給醫院。精神病院原本就入不敷出,醫院又無法向政府申請相關補助,隻能自己擔著。沒有一家救助站、收容所和福利院願意收這樣的精神病患者,要是能有一家精神病福利院就好了,可是沒有,沒有啊……”

    “我已經四十四歲了,在這醫院裏待了有二十年,像蕭白這樣的好醫生最後隻有兩個結果。一個是學會麻木,麻木地對待這一切。另一個就是崩潰,或者在崩潰之前離開這裏,去找另一份和醫藥完全無關的工作。”護士長理了理鬢角,露出了她臉頰上過早出現的鬢紋。

    我耳邊響起了蕭醫生的那句話:“能走就快走吧……別迴頭。這裏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好像聽懂了,聽懂了這句話有多真實,多無助。

    我環視了一眼這高高的院牆和鐵門,原來他和我們一樣,已經被關在這裏麵出不去了……

    其實醫院裏很多護士都喜歡蕭白,我看得出來。還在背後用他名字的諧音,親切地喊他的外號小白。聽說蕭醫生還有個女友,不過誰也沒有見過。關於他的一切,如他的名字一樣,包括他的那身白大褂,一切都是空白。

    在接受了一段時間的電抽搐治療後,我雖然時不時還會浮現出尋死的念頭,但我的情緒明顯比以前好多了。這感覺有點像給電池充電,讓我已經死去的神經和細胞又開始有了動靜。

    蕭醫生也發現了我的一個特點,我雖然厭惡自己,而且一如既往地用沉默來迴答他的問題。但我很有同情心,特別是看到比我狀況還差的病人時。

    所以蕭醫生給了我一個任務,讓我幫忙照料其他病人,比如掃掃地、看護病人吃藥一類的簡單活兒。據蕭醫生說,這樣對我的抑鬱症很有好處,我能在幫助別人的同時,重建我的人格自信,找迴我的自尊。

    原來,我們在給予時也能得到。

    入院一個月,蕭醫生確認我的自殺欲望不再那麽強烈後,放寬了對我的看護。甚至準許我去女病號樓幫忙打掃衛生,給花澆水,給病人喂藥。這點讓不少病號十分羨慕,在精神病院裏,男女病人是嚴格分開的。不僅是為了管理,在這種狹小的活動空間裏,男女的那種本能欲望更容易被喚醒。別以為我們得了精神病就變成木頭了,瘋子不是傻子,這是兩個概念,雖然都是腦子出了點差錯。

    我的病房也從一樓換到了二樓,據老病號說等換到三樓的時候,我就差不多可以離開這兒了。因為四樓是給那些基本上無康複可能的病人養老用的,四樓的那些病號將在這裏過完他們的一生。

    我想到了一句譏諷的笑話:生得悲哀,死得窩囊。

    但現在我覺得這句笑話一點都不可笑,因為我知道這正是四樓病人的真實寫照。他們將在這裏終老,沒有天倫之樂,沒有夕陽之暖。若是在以前,我肯定會責怪他們的家人沒有人性,就這樣把他們丟在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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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現在我不會再有這種想法了,在見到了形形色色病發時的精神病人之後。我覺得四樓的病人其實是幸運的,甚至是幸福的。因為在經受過這樣的絕望之後,已經疲憊不堪的家人還願意掏錢給精神病院,養著他。而不是像瘦子一樣,被拋棄到大街上。

    我開始想念瘦子,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可能和我想象的一樣,正在某個大垃圾箱裏翻吃的吧。否則還會有什麽別的可能呢?你覺得一個精神分裂的病人會自己去找工作,或者白手起家,創出一番事業來嗎?

    想到這兒我自己都笑了,因為這個想法很幼稚,很小說。

    就在我想念瘦子的時候,海洛因突然在窗前驚歎一聲:“精神病院裏來了個美人兒!哎,唐平,快看,美女耶!”

    我沒有理他,現在就是地震了我也不想動彈一下,我隻想靜靜地坐著,等死。

    海洛因本著他那對人非一般的熱情方式,將我從床上拉到窗邊。於是,我看到了一串歡快的音符。

    樓下有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精靈,正踩著這串歡快的音符飛奔在精神病院裏。她右手提著自己的高跟鞋,光著腳,像一隻受驚的小鹿在精神病院裏四處逃竄。她迎風的秀發像小溪裏流淌著的樂章,為這死氣沉沉的精神病院帶來了一股生氣。

    她的身後跟著一群氣喘籲籲的護士和醫生,她邊逃邊頻頻迴顧自己的身後。那是小鳥依人一般的恐懼眼神,越恐懼,她的眸子越楚楚動人。她躲的不是醫生和護士,她躲的是自己的影子。

    這個小精靈提著高跟鞋在陽光下和自己的影子賽跑,裙擺傾斜著這個世界,她的身後跟著一群純白色的追隨者。這個畫麵在我的視野中定格,放大,我坍塌的記憶深處有個聲音在咆哮著:怎麽會是她!為什麽……

    我見過她,是的,我見過她。

    小精靈終於停下了,她找到了大樓的陰影,她躲在大樓的陰影裏瑟瑟發抖,像一隻無助的小白兔。護士和醫生小心地圍住了她,抓住了這隻驚慌的小白兔,這場追逐遊戲以毫無意外的方式收場。在小白兔被送進女病號樓之後,男病號樓窗前的病人們也各自歸位。

    海洛因還鍥而不舍地在窗前眺望,我靜靜地坐迴床頭,想一個我不得不想的問題:為什麽會在這裏遇到她?是命運的安排嗎?為什麽是她?為什麽偏偏是她?

    過了一會兒,海洛因終於放棄了,坐到我身邊:“哎!唐平,一會兒你去女病號樓幫忙時別忘了打探一下消息,問問那姑娘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說話,這個女人的出現,隻會讓我的抑鬱情緒更厲害。我覺得渾身像被什麽擠壓著,透不過氣來,我的自殺欲望又上來了,而且比以前更強烈。

    “唐平?唐平!你不是又想自殺了吧,我要告訴蕭醫生的哦!”海洛因還在絮絮叨叨個沒完。我懷疑蕭醫生是不是開的藥不夠量,為什麽這家夥能一直這麽興奮。

    其實抗精神病藥物並不複雜,就像我從入院到現在,主要給我吃的是氟西汀。我覺得這藥應該是起興奮作用,因為吃完藥後我的思維會活躍許多。要是在睡前吃的話,還會影響睡眠,所以蕭醫生將我的服藥時間安排在早上和中午。其他病人也差不多,主要也是那幾種藥。

    但幾乎所有的抗精神病藥物都有同一個副作用——錐體外係副反應。症狀表現就像帕金森綜合征,最厲害的時候會全身曲弓僵硬,連吃飯都咀嚼不了。一般的副反應都采用安坦來消除,嚴重點的也可以肌注東莨菪堿。所以在重要的治療階段最好是在醫院進行,有專業監護來保證服藥的安全。

    抗精神病藥物也不能亂吃,很危險,我聽說過家屬自行給病人濫用抗精神病藥致死的事。是藥三分毒,這句話用在抗精神病藥物上再合適不過了。而且大多數精神病患者需要終身服藥,所以我覺得精神病比癌症更可怕。

    我現在就經常幫忙給這類副作用嚴重的病人喂飯。還有其他副作用,比如發胖、嗜睡和呆滯等等。不過這些症狀來得快去得也快,停藥後一個月左右就能完全恢複過來,他們的精神病症狀也一樣會在停藥後恢複過來。所以說精神病真是一種很可怕的病,對藥物有依賴性,很多人需要終身吃藥,而且複發率高得可怕。204房間就有一個,他已經是第五次被送進來了,和瘦子一樣,屬精神分裂偏執型,被害妄想症。

    在醫院都是恢複得差不多了,和正常人無異,但出院沒幾個月就會複發。因為家庭和周圍人對他的態度,還有他自己的性格,讓他的病像雨後春筍一般迅速複發。他說他甚至更喜歡在這裏待著,因為這裏沒有別人異樣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看。

    我又想到了監獄,我越來越覺得這個比喻太恰當了。這裏出去的病人,就像被釋放的囚犯,時刻被別人用警惕、冰冷和異樣的目光盯著。你能想象那種情形嗎?別人在你背後指指點點:哎,就是他!他是個精神病,你要小心點!

    是的,我們都是罪人。但我真的希望這世界能多一點包容,多一點寬宏,給我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但我很希望蕭醫生能給海洛因開到最大藥量,把他的錐體外係反應吃出來最好,那樣他就沒有力氣再煩我了。他現在就像隻興高采烈的蒼蠅圍著我這坨大糞嗡嗡轉。

    為了遠離海洛因的噪聲,我決定去女病號樓幫忙,那是他唯一不能跟我去的地方。男女病人是嚴格分開的,因為精神病有太多的不穩定因素,沒人知道下一刻他們會做出什麽事來。當一群精神病人聚在一起時,其中一個人發病了,就會像傳染一樣刺激到其他病人,發生一場難以預料的大騷動。

    男病號樓裏的女護士也很少,大部分是男護工,還有男護工升級上來的男護。因為男護奇貨可居,而且病人發病時是非常可怕的,好幾個男護工上前都製不住,更別提女護士了。所以男病號樓裏大部分都是雇用型的男護工,然後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培養考核,升級為男護。

    而男病號樓裏的女護士大多數都是經驗老到的,她們從業多年,懂得如何處理各種突發情況,包括“求愛”。我見過一個鍾情妄想的男病人,其實長得蠻帥的。他迷戀上一個護士,用一夜的時間將病房裏的各種物件都擺成了心形,然後向護士求愛。

    若是換了新來的小護士,隻怕早就羞得滿臉通紅,茫然不知所措。但那護士隻是微微一笑,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將那些東西一件件放迴原位。這就是女護士們的智慧,她們懂得如何閃避男病號的追逐。而且千萬不要當麵直接迴絕他們的求愛,否則這些病人會記恨,甚至會造成意想不到的悲劇。精神病人不傻,我說過的,他們正常的時候和常人無異,他們發病時也比魔鬼可怕。

    我穿過走廊,來到樓裏的大鐵門旁,一個男護過來拿鑰匙給我開門。他對我嗬嗬一笑:“真不知道蕭醫生怎麽想的,竟給你這個特權。”

    我沒有迴答,我對這一切毫無興趣,我想的就是怎麽擺脫海洛因這隻蒼蠅。我茫然地走進女病號樓,提起水壺打好水,然後開始給那些花兒澆水。

    在澆水的時候,我注意到一樓的長椅上,有個女病人正盯著我看。我聽別人說過她的病,她有很嚴重的鍾情妄想,一樣是屬於偏執型精神分裂。她喜歡上了她的同事,同事卻早有妻室。她對同事死纏爛打緊追不放。據說最厲害的一次是她以自殺為要挾,讓該同事說一句:“我愛你!”

    該同事不堪其擾,跳槽換了一個公司。她一路追去那個公司,向同事的上司投訴他搞婚外戀。上司說這個他不管,她又捏造了一堆工作汙點誹謗該同事。同事每換一個公司,她就一直追去那個公司搞破壞,連自己的工作都不要了。

    同事崩潰了,朝她怒吼:“你到底想幹什麽?”

    她卻說:“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為什麽麵對自己的感情這麽怯弱?”

    她反常的行為越來越嚴重,最後被家人送到這兒來了。

    那個鍾情妄想的女病人還在望著我,我和她的視線對碰了一下,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不舍和迷茫。我不敢對她微笑,我怕她會把我當成下一個“愛人”。我把頭低下,繼續給花澆水。

    女病號樓比男病號樓好很多,一樓都有窗戶,還有盆花。因為畢竟還是女人,不像男病號那麽有破壞力。男病號一樓不敢放盆花,因為男病號發作時會把盆花當武器,砸向醫生和護士。有個真實的事件,男病號樓一個護士在值夜班時因為太困睡了過去,結果就這樣被病人用花盆砸碎了腦袋。

    我澆完走廊的花,開始進入病房給窗台前的花澆水。第一間沒她,第二間沒她,第三間也沒她。這時候我才發現我是來找她的,我為什麽要找她?不知道,可能要找到她以後我才能有答案。

    第四間,我終於看到她了,這是一間四人約束室。她已經換上了病服,被約束在靠左的病床上,雙眼無助地瞪著天花板。她見到我並沒有太多表情,隻是有點畏懼地望了我一眼,微微掙紮了幾下,然後又繼續迴望向天花板。

    我緩步走到窗台邊給盆花澆水。“別動!”她命令似的突然出聲道。我也仿佛瞬間被控製了一般,身子僵在那裏,右手保持著一個正在給花澆水的動作。花盆裏的水已經漫了出來,水流順著花盆滑落,奔向牆壁,然後繼續逃竄向地麵,叫囂著向我的鞋底殺來。

    我吃力地保持著這個動作,迴望向她,原來是我在窗台前的影子正好蓋住了她的身子。我想了想,將窗簾拉上一半,讓她的床位處在陰影之中。

    “謝謝。”她也吃力地後仰腦袋望向我,感激地說了一句。

    我沒有說話,我隻知道當她說完這句謝謝的時候,我的自殺欲望又起來了,毫無預兆地起來了。我就這樣僵直地站在窗台邊,就這樣站了十多分鍾。過了一會兒,她又後仰起腦袋望向我:“你在幹什麽?”

    “我想試試這樣屏住唿吸能不能把自己憋死。”我下意識地迴道,不過看來我又失敗了,因為在說話的同時我已經開始唿吸。

    然後她就笑了,她的笑聲很好聽,咯咯的,就像一個調皮的孩子。隻要能讓她躲在陰影中,她馬上就能恢複過來。

    “你也是病人?”她問。

    “嗯。”我答。

    “你叫什麽名字?”

    “唐平。”

    “哦,我叫雨默。”

    然後又是好幾分鍾的寂靜,因為我習慣別人問,我答,或保持沉默。

    “你怎麽不說話?”她問。

    “不知道。”我答。

    “你走過來點,我這樣後仰著腦袋和你說話很累的,知道不?”她有點嬌氣地說道。

    “哦。”

    我走到她的床位旁邊,她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主要是看我的眼睛,她想看看我的靈魂有什麽不正常的地方。

    “你得的是什麽病啊?我看你很正常啊。”她看了我半天,還是沒找到什麽異常,問道。

    “蕭醫生說是重度抑鬱症。”我答。

    “哦,很嚴重嗎?”

    “嗯。”

    “怪不得你的臉看起來像個苦瓜。”她又咯咯地笑了起來,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還有喉嚨裏可愛的小舌頭。我發現她笑起來很好看,這麽一個愛笑的女孩怎麽會得了精神病?

    “你呢,你怎麽會被送來這兒?”我問,這是我第一次問問題。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說了你也不會信的,沒人會相信我說的話。”

    “我信。”我很肯定地說道。

    她咬著下嘴唇,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講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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