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後宅,充滿古香古色的院落裏,栽種著鬆樹、竹子、梅花,晨風淡淡,吹得花葉樹枝搖曳舞動。


    朝陽初起,大地生輝,陽光順著屋簷灑下,落在院中。


    頭發白了大半,身著一套柔軟舒適黑色棉衣的老者正在院子裏活動身體,老管家李興站在一旁看著,偶爾遞過去毛巾,讓老者擦擦汗。


    “老爺,歇會兒吧,弄得身上太累了也不好”,過了一會兒,李興在一旁提醒道。


    “再練一組就停,那位老拳師說了,我的關節必須多活動,不然會越來越痛,這些年,畢竟老了……”。


    “老爺身體還不錯”,李興安慰道。


    兩人不再說話,老者繼續做著那一套老拳師教給他的拳腳,慢慢活動關節。


    人到上了年紀,會越來越希望得到健康,特別是那些已經不在健康的人。


    拳腳停下,李騫抹了抹汗,接過李興遞過來的熱茶,慢慢的喝了一口。


    “今天天氣不錯,已經沒有前些天那麽冷了”。


    “嗯,老爺有時間可以出去走走,去外麵看看景色,再過一段時間,到三月底,就是華寧城一年一度的城會,看看那些文人書生們寫的詩詞,解解悶”。


    李騫淡淡笑了笑,臉上流露出微微的懶散,道:“那些大才子可看不起我們這些奸商,去看他們做什麽,不去不去”。


    李興笑道:“雖然有些書生口裏邊說著文采高絕、指點山河的話,但老爺又不是不知道,他們中間可有不少人都做了商人的女婿,而且,也有入贅的”。


    李騫的笑容濃了幾分,道:“說到底,餓著咕咕叫的肚子,他們也念不了書,我們行商的雖然地位不高,但錦衣玉食,有高樓大屋遮掩風雨,冬日燒檀香,夏天敷冰塊,生活無憂,他們如何不向往?”。


    李府產業頗大,在華寧城中,能夠算得上是鼎盛人家,華寧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要喝李家的茶葉。


    李騫操勞數十年,掙下了這份產業,雖然在外麵保持著低調,但他的心裏,肯定也是很傲氣的。


    李興也與有榮焉,他算是跟隨李騫最久的人,從小時候起,就跟著他在鋪子裏幫忙,無論李家遇到什麽樣的困境,都陪在李騫身邊,替李騫分擔了不少責任。


    現在,李家成了龐然大物,而李騫當然也沒有虧待了這個兄弟般的仆人,為他置辦了不少家業,甚至,將幾個不錯的鋪子直接給了李興的子孫。


    兩位老人都是苦盡甘來,對於現在的成就,感到了自豪。


    “天氣暖和之後,茶葉的銷量會慢慢增上去,今年準備很充足,應該會比去年的收益高不少,一年年這樣下去,華寧的百姓,遲早都要喝我們李家的茶”。


    這就是李騫的願望了,他希望在他活著的時候,能夠看到這個宏願成為現實。


    “老爺,念仙小姐來了”,一個丫鬟在門口稟告了一句,李騫迴過頭去,便看到了站在月亮門外,穿著素雅裙裝,神色溫順的孫女兒。


    “念仙來了,快進來吧”,李騫眼中閃過微微的疼惜,又有淡淡的愧色。


    這個孫女兒在華寧城中,算是個小強人,外人若是討論起來李府,大多會對李念仙讚美幾句,然而,她再好,也是個女子,李騫糾結了很久,心中已經開始決定收權了。


    “念仙給爺爺請安”,李念仙進來,到了近前,對李騫微微福身,隨後向李興點點頭。


    “我剛才還在和你興爺爺說起今年的茶葉生意,怎麽樣,你那邊還可以吧?”。


    李念仙如實道:“和去年持平,也沒有太好”。


    “嗯?”,李騫微微鎖了鎖眉,疑惑道:“今年的存貨很早,倉庫不是都滿了嗎?又供應不上了?”。


    “不是,是賣出去的少了”,李念仙臉色平靜的道。


    李騫的神色微微陰鬱了下來,不過看著眼前如花似玉的孫女兒,他終究沒有疾言厲色,隻是聲音凝重了少許,問道:“怎麽迴事?山龍、山虎幾人的生意比去年要好了不少,你這幾年一直都是最好的,怎麽今年反倒沒有增長?”。


    李念仙沉默下來,看了看一旁的李興。


    李興笑嗬嗬的端起茶壺,道:“老爺,念仙小姐,我去給你們倒些茶”,說罷,轉身走出了院子。


    “有隱情?”,李騫看到李念仙的態度,便察覺到了有哪裏不對。


    “爺爺,這是這一個多月的賬冊,你看一下”,李念仙將一本黑藍色的賬冊遞給李騫。


    李騫打開掃了幾眼,以他這半生風雨,看賬的本事極為高明,片刻,臉上的凝重便越來越深,眉頭,也鎖的緊了。


    “不到兩個月,便有十六家商鋪毀約……是不是陸家、張家他們動手了?”。


    李騫凝重的看著賬單上被廢除的生意,十六筆,這可不是小數目,幾乎相當於李念仙名下產業的五分之一了!


    普通商家絕對沒有這種實力與手段,隻有大的茶商才可能做到這種程度,所以,李騫在第一時間就判斷這是華寧城中另外兩大茶商巨頭,陸家和張家出手了。


    然而看著孫女兒平靜的臉色,李騫心頭一動,看了看院門的方向,眼中波動了一下,便已經明白過來,他微微凝眉,低聲道:“你連你李興爺爺都要隱瞞,看來,不是外麵的人了,說吧,山龍、山虎還是山豹?”。


    李念仙這時神情才微微變得有些艱難,無奈中帶著失落,道:“大概三個人都參與了,隻不過其中出手最狠的,應該是山龍大堂哥”。


    “你沒有反擊?”。


    “都是我們李家的產業,我越是反擊,對李家的傷害就越大,念仙總不能為了我自己,壞了李家,壞了爺爺的心血……我本想他們隻是要出口氣,讓我知難而退,卻想不到,陸陸續續壓來的,竟然沒有了停歇”。


    李騫沉默不語,心中雖然有怒火,但卻實在不知道該怎麽發作,他本決定了要將李山龍培養起來,現在的這種事,可說某種程度上就是他一手造成。


    “山龍是要奪權了……”。


    “爺爺,念仙覺得,山龍堂哥不適合這一行,他……是不行的”,李念仙說出了這樣的話,這是她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裏話。


    李騫訝異的看著李念仙,看著這個平日裏溫和寧靜,少有和人爭執的孫女兒,她剛才那句,他是不行的,雖然說得語氣很柔弱,但其中卻包含了深深的無奈與不甘。


    他感受到了藏在李念仙心中的火。


    “爺爺,你走南闖北,曆經風雨,大宋朝二十四路,大半都有您的足跡,數十年的閱曆,上萬日的奔波,爺爺難道就沒有見過某些不一樣的人?”。


    “不管是乞丐、普通百姓、山匪、達官貴人,那許許多多的人中,總有讓爺爺你覺得不一樣的吧?我聽說,一些大城市裏有女子可以上私塾,可以讀書識字,可以騎馬,可以射箭做將軍,宮裏麵有女官,不僅管宮女,還管侍衛,江湖上一些厲害的女子飛簷走壁,能和綠林豪傑大碗喝酒,在南邊的山區,主要的勞力便是女子了,她們采茶曬茶,裝車運貨,做行腳郎中,走家串戶,形形色色,任勞任怨……”。


    “爺爺你這些年來,一定也是見過的對不對?爺爺有沒有想過,其實女子,也未必一定要死守閨中,念仙或許也可以像她們一樣,做些什麽,雖然在外人看來有些不一樣,但慢慢的,大家就會習慣,你看,這些年來,那樣的人那樣的事,不是曆曆在目,從來都不稀少的嗎?”。


    “我未必多麽優秀,但至少,念仙覺得,撐起這個家,念仙應該能夠做到的,孫女兒想試一試,所以,念仙今天來,就是請爺爺告訴我,你許不許可?”。


    李念仙認認真真的說了許多,李騫靜靜聽著,在以前,他是知道孫女有這種想法的。


    但他想,這隻是李念仙年輕氣盛,想要爭一口氣罷了。


    然而現在聽來,他卻感受到了無比狂烈的火,從這個孫女兒心裏燒了出來。


    她是認真的。


    春陽灑下,照的院中亮堂堂,風中有了暖意,那邊的鬆竹梅樹搖曳起來。


    李念仙說完了話,便靜靜的看著李騫。


    老者的心中,體會著孫女兒的決心,從她那一番忍了許久,才肯吐露出來的話裏,咀嚼著這一切。


    李山龍是不行的……


    他當然也知道,李山龍在外麵做的那些事,他都知道,但那是他的長孫,山虎和山豹的才能也未必就比他強到了哪裏去,這個長孫,多少有些閱曆。


    李騫有時候會想,隻要有了閱曆,不多吃虧,不吃大虧,哪怕是開拓不足,守著這份家業,他總能守下來吧?


    然而,李山龍竟然對著李念仙下手了。


    李騫風雨半生,見慣了商場上的明爭暗戰,也曾親自策劃參與過無數次的商業陰謀,在風雲詭譎,利益交織的商場,這種事情在所難免。


    可那是對李家外的人,在李家內,他當然希望子孫能夠眾誌成城,凝一顆心、出一口氣,至少,大家平平穩穩,維持住大方向上的柔和。


    溫情一旦被撕破,家族便要破碎了,也許實力有嚴重的下滑,也許,會直接被外麵的人幹掉。


    所幸,這個孫女兒極為克製,沒有還手,讓損失隻停留在了可控的程度。


    “念仙啊,你能不能給爺爺一些考慮的時間,讓爺爺仔細想一想?”。


    李念仙點點頭,溫順道:“爺爺,念仙先迴去……我一切都聽爺爺的,若是爺爺還是原來的意思,念仙也不會再強求了,唯家族至上”。


    看著孫女兒離開的身影,李騫的眼睛沉鬱起來,眼神深邃而凝重,與剛才的慵懶大相徑庭。


    “不一樣的人……”,他低聲喃喃道。


    李興從外麵進來,看著李騫的臉色,隻是低聲道:“老爺,喝茶”。


    “老興啊,你還記得咱們十幾年前到過南邊,見到的那些采茶人嗎?”,李騫淡淡問了一句。


    “嗯,記得,那些茶園裏大多是女工,而且就連園主都有好些女子,與我們中原大不一樣啊”。


    “是啊,不一樣”。


    李騫轉身,看著院子裏的鬆竹梅,看著陽光灑在上麵,君子竹與寒鬆堂堂正正,越發挺拔。


    而那嫵媚的梅花,似乎,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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