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仁見到此人,四十多歲年紀,六尺餘身高,吏服的腰帶上係著根黃綬,掛著個正常大小的印囊,乃是個品秩在二百石到四百石間的朝廷命官。此人名叫龔德,是薛縣鐵官的鐵官令。


    一眼看見龔德,胡仁真如仇人相見!


    在薛縣鐵官的這兩年,胡仁吃的多少苦、受的多少罪,全都是自龔德而來!


    龔德不是個好官兒,鐵官徒、鐵官卒的日子本就過得艱苦,生活和工作條件極其惡劣,龔德還常克扣他們材料、口糧的錢,並對他們施以額外的剝削。鐵官的勞動強度很大,口糧再不給夠,上一刻正在幹活,下一刻就累暈在地的鐵官徒、卒每天都有好幾個!而材料的錢不給夠,導致打造出來的鐵器質量不合格,龔德上頭有人,往往因此而受懲罰的還是鐵官徒、卒!


    鐵官卒相比之下,待遇還好點,他們是更卒,正常情況下,每年幹一個月就可以迴家了。


    鐵官徒的待遇在鐵官裏邊是最差的,比鐵官卒的日子更難熬。


    他們中服刑最長的,長達十一年,短則也得兩年。


    在服役期間,因為他們是刑徒,直如奴隸一般,鐵官的吏卒們,那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龔德偶爾去鐵官巡視,更是打罵不止,他從不用拳腳打,鐵官裏盡是鐵器,隨手抄起一件,劈頭蓋臉的便是一頓狠打。挨打的鐵官徒沒被打到要害的還能活,被打到要害的不管是有沒有被當場打死,沒人給他們醫治,早晚亦是個死。胡仁在鐵官的這兩年,親眼看見的被龔德等打死、或傷重致死的刑徒不下一二十個。刑徒死了怎麽辦?鐵官外有片墳區,專用來埋葬死掉的刑徒,便埋入此處。負責埋葬的鐵官吏卒若是個心腸好點的,給弄個棺材,不把刑徒當人的,挖個坑就丟入埋了。甚至有的刑徒,直到死了,被埋葬的時候還帶著刑具。


    ——說來鐵官徒在鐵官的日子,度日如年都是往好裏說,朝不保夕,不知何時就會斃命才是實情!也正因此,隻要有機會給到,鐵官徒才會一再造反。仍以前漢成帝年間言之,隻成帝世,造反的鐵官徒就不止一起。於山陽鐵官的蘇令等造反之前八年,潁川鐵官便有鐵官徒申屠聖等百八十人“殺長吏,盜庫兵,自稱將軍”,聚眾造反,聲勢也很大,“經曆九郡”。


    胡仁本人也挨過龔德的打,並還挨得不少。


    頭次挨龔德的打的原因,且還不是因為胡仁沒好好打鐵,僅僅是因為他的名字。他個頭高,前年剛被縣裏送到薛縣鐵官時,龔德聽說了他,來鐵官看之,權當是個看個稀罕,問了他的名字,知了他叫“胡仁”,登時便就翻臉,說“也配叫仁”?龔德名“德”,所謂“仁德”,可能是胡仁名中的“仁”惹起了他的不快,二話不說,操起個鐵鉗,就是一頓打。胡仁被他打得胳膊斷了。虧得胡仁體格壯實,雖未醫生給治,撐著自愈好了。


    再後來,一則因為胡仁的名字,二者胡仁人高馬大,亦是出於殺雞儆猴,嚇唬別的刑徒的緣故,龔德每迴到縣南鐵官,必都要打胡仁一頓。


    這兩年,當真是龔德一到縣南鐵官,胡仁就知道他要挨打了。


    此迴趁著機會,聚眾起事,殺鐵官丞時,胡仁就懊惱鐵官令龔德不在縣南鐵官,不能將他一塊兒殺了。卻不意,竟於劉昱這裏,見到了龔德!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胡仁直覺血往頭上衝,死盯著龔德,要非是尚有三分理智,邁腿便要上去把他打殺!


    劉昱、劉小虎哪知他與龔德的深仇大恨?


    劉小虎把曹幹介紹胡仁的話,與劉昱說了一說,然後仍把話頭轉迴,重新問了他一遍,說道:“阿弟,你不知曹軍侯在縣寺求見麽?”


    劉昱說道:“蘇建向我稟報了。我正在與謝公等談經論道,曹幹雖稍識文字,不通經籍,因我令他在外等候。”注意到了曹幹、胡仁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詫異地問曹幹說道,“我叫你在外等候,沒叫你淋雨啊,縣寺門下不可遮雨麽?你怎麽也不知避避雨?”


    這話倒是實話。


    劉昱暫不讓曹幹進見是有他的考慮,但他還真是沒有讓曹幹在縣寺外淋雨的意思。


    曹幹下揖行禮,迴答說道:“迴從事的話,不是隻我與胡大兄兩人等從事召見,尚有我的部曲十餘人,縣寺門下不夠寬敞,容不下我等這麽多人,是故我就沒到縣寺門下避雨。”


    “因容不下你部曲一共避雨,你就也不避雨?”


    曹幹說道:“陳君嚐有教誨,言治兵之道,患寡不患均,凡為軍吏者,須當與部曲同飲食。陳君教令,我不敢忘。”


    縣宰謝龜捋著胡須,讚歎地說道:“劉君,君帳下一軍吏,即能這般治軍,與兵士同寢食,君治軍之能可以知矣!古之名將,不過如此矣!”


    (


    不待見曹幹是一迴事,得了誇獎是另一迴事。


    劉昱撫須而笑,謙虛說道:“舉義此前,昱在家鄉,一心埋首經典,誌趣正與謝公同!後來舉義,迫不得已,乃習兵法,至今尚不敢稱有成哉!謝公稱讚,在下慚不敢當,慚不敢當也!”


    鐵官令龔德等降吏接二連三,相繼開口,都是阿諛、誇獎劉昱之言。


    劉小虎柳眉微蹙,在劉昱後邊諸人中沒有見到陳直,打斷了龔德等的話,問劉昱:“姑丈呢?”


    劉昱說道:“姑丈困了,我請他去縣寺後院休憩了。”


    無怪讓曹幹在外頭淋著雨等了半天,如果陳直在堂上的話,定然不致至此。當著外人,特別謝龜、龔德這些降者的麵,劉小虎沒法批評劉昱,打定了主意,等今晚上再和劉昱說此事,說道:“阿弟,曹軍侯和胡壯士的衣服都淋透了,你令人取兩件衣服來給他倆換上。”


    劉昱應了聲“好”,但沒有立即就令人去找衣服,觀視胡仁,笑道:“胡君身量殊異,隻怕是找不到給他換的合適衣袍!……胡君,你可是從縣南鐵官率眾而來投我的麽?”


    胡仁鼻孔裏喘著粗氣,壓抑著內心的怒火,行禮答道:“迴劉君的話,是。”


    “來、來,我給你介紹個人。”劉昱把龔德拉到身邊,笑與胡仁說道,“胡君,這位你可認得?”


    胡仁盯著龔德,攥緊了拳頭,獰笑答道:“小人咋不認得?”


    即使劉昱,這個時候,也終於看出了不對。


    龔德不敢與胡仁對視,可身份使然,也不肯落了自己的尊嚴,強自立在劉昱身側,幹笑了兩聲,說道:“劉君,我鐵官中的徒卒雖近幹人之眾,若論高大顯異,非胡君莫屬。兩年前,胡君初到我鐵官時,我就識得他了!……胡君,沒想到你我今日在此相見!”


    胡仁獰笑著說道:“是呀,龔令,小人也沒想到,咱倆還能相見!”


    劉昱看看胡仁,看看龔德,心有明悟,約略猜出了他倆的矛盾根由,不禁神色猶豫。


    胡仁身高體壯,委實是個難得的壯士,若是納入自家麾下,必能成為戰場上的一員猛將。


    而龔德雖無武勇之長,卻是薛縣鐵官的鐵官令,薛縣鐵官的情況他最為熟悉,自己已與陳直議定,打算要用他來協助自己收編、管理薛縣鐵官的鐵官徒、卒、工匠。


    他兩人若無矛盾,自己自是可兩者皆給厚遇。


    如今觀之,他倆似有嚴重的矛盾,則自己又該何以處理為是?


    劉昱一下拿不準主意,目光投向了劉小虎。


    劉小虎轉開了劉昱的話題,命令廊上的親兵:“去給曹軍侯和胡君拿兩件衣袍來。胡君身形偉岸,你們盡量找件合適他穿的衣袍。”


    兩個親兵應諾,趕緊的給曹幹、胡仁找換的衣袍去了。


    曹幹心念電轉,想道:“胡老兄看是與這個叫龔德的鐵官令很不合,矛盾不小啊!也難免,他倆一個是被管的刑徒,一個是鐵官的主吏,即便不能說生死之仇,亦是如同水火難容。不行,不能再在劉昱這兒多待了。哎喲,這胡老兄,鼻子裏出的氣,跟風箱裏扯出的風似的了!可別他一個耐不住,上去打了龔德!劉昱是不會站在他這邊的,他隻要動手,必然吃虧!我得先把他拉走!”不動聲色,移到胡仁側前,以防他暴起去打龔德,下揖行禮,與劉昱、劉小虎說道,“從事、大家,胡君的個頭太高,以我愚見,也別難為從事的親兵了。從事,薛縣縣尉不肯投降,跳牆而死,他的屍體現在院內的車中。從尉治裏繳獲來的物事,也都在車中。請從事檢點。……大家、從事,我和胡君敢請就先告退,換過衣服,再候從事召見!”


    劉小虎懂了曹幹的意思,點頭允可,說道:“好吧。阿幹,你先和胡君去換個衣服。你打完尉治,是不是到現在還沒休息?再休息下,睡個覺。中午擺了個小慶功宴,晚上再擺個大慶功宴,到時,我派人去找你和胡君來。”頓了下,又說道,“你的部曲安置在哪裏了?”


    “迴大家的話,暫與我阿兄的部曲駐在了一裏。”


    劉小虎說道:“胡君的部曲也在麽?”


    “是。”


    劉小虎說道:“你們三部的部曲,一個裏怎麽駐得下?我的部曲現駐在城西,城西還空了數個裏,未有部曲入駐。阿幹,你把你的部曲、胡君的部曲帶去那數裏中駐。”


    “謹遵大家之令。”


    劉小虎令把坐騎拴好、部曲安置好後,剛剛過來的二狗子、黃妨,說道:“二狗子,你跟著曹郎去,給他和胡君領路,領他兩人帶著部曲去城西空著的那數個裏。阿妨,你先迴咱駐的裏,聚些人手,將我留給曹郎曲的羊、豬、雞,盡都宰了,給曹郎、胡君的部曲做飯。”


    二狗子、黃妨兩人應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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