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李的縣尉不是軍旅出身,亦儒生,原別郡的郡文學,後因痛恨時弊,相信王莽的複古改革能夠一糾前漢土地兼並嚴重、豪強橫行郡縣的弊政,因而擁護王莽,得到了同樣擁護王莽的郡守的欣賞,將他舉薦給了朝廷,他從而得了升遷,由郡吏搖身一變,變成了朝廷的命官。


    和薛縣“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縣宰老爺謝龜不同,這位李縣尉雖說也是儒生出身,但絕非尋章摘句的老雕蟲,卻是一個“學以致用”,懷有強烈意願,希望能把儒家的執政理念落為現實的人,也可稱是一個具有著強烈的政治信仰的人。


    也因此,麵對造王莽的反、造朝廷的反的逆賊,他是視如仇讎,不共戴天。


    別說投降了,哪怕戰死他也是不可能投降之的!抵抗的決心非常堅決。


    站在城北牆上,李縣尉換上了戎裝,配著長劍,目視來勸降的那個可惡賊子在牆上箭矢的威脅下退走,輕蔑地與身旁的一人說道:“彼曹醜類,有何麵目?亦敢勸降老夫!”


    他身旁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奉謝龜之令,來請他提兵入城支援城防的縣寺主簿。


    主簿懊悔不已,脫了虎口,又入狼穴!早知薛縣縣城陷落得這般之快,早知賊兵攻下縣城,馬不停蹄的就又來攻尉治,出城後,他就應該把謝龜的命令拋掉,趁機脫身,北上蕃縣、騶縣,遠離險境,還來這勞什子的什麽尉治!這下好了,一時昏頭,把自己徹底陷進去了。


    李縣尉的脾氣,主簿清楚得很。


    五十來歲的老頭子了,已過耳順之年,偏偏脾氣仍是倔得很。


    縣宰好讀經書,不理縣事,他看不慣,沒少因此和縣宰吵架。縣宰的養氣功夫好,不與他一般見識。每迴吵架時,縣宰不迴嘴,任由他吵個痛快,轉過頭來,氣噘噘的卻還是他!


    縣城已經失陷,尉治彈丸之地,堡內僅有守卒百餘,堡牆高才不到兩丈,隻這點資本,憑什麽守禦?剛才那賊小率來勸降時,主簿恨不得代李縣尉答應投降。


    這李縣尉,卻不肯降!他要與治所共存亡,他大可共存亡。


    主簿自忖之,自家又非是縣尉的人,不是李縣尉的屬吏,卻若死在此地,未免太冤!


    奈何位卑,做不得主,李縣尉脾氣又倔強,勸他亦是白搭,主簿隻好心亂如麻,再三懊悔未有趁機脫身,生硬地陪出點笑,迴應說道:“是,是,彼爾醜類,也敢勸降李公,不自量力!”


    李縣尉觀察官道上賊兵的動靜,看見坐地的賊兵紛紛起身,集結成隊,知道賊兵是勸降不成,要來攻打了,提起精神,與主簿說道:“賊將攻我了!老夫在北牆坐鎮,勞煩君往……,往東牆坐鎮。”令從在身邊的另外兩人,“你倆分去西牆、南牆坐鎮!”


    被令去西牆、南牆坐鎮的兩人是尉史。尉史是縣尉的重要屬吏。這兩人應諾,向李縣尉行個禮,各帶了兩個從佐小吏,即分赴西牆、南牆。主簿也應了個諾,拖著沉重的腳步去往東牆。


    主簿離去後,李縣尉近處一人說道:“李公,主簿好儒,性膽怯,緣何令他坐守東牆?”


    “便是因他膽怯,才將他打發去東牆!免得在老夫麵前垂頭喪氣,沮我軍心。”


    問話之人又問道:“將他派去東牆,萬一賊兵攻之,他焉能應付?”


    “東牆外近溪水,雜有果林、菜地、客舍,非是宜攻之所。老夫料賊兵不會選東牆為主攻。”


    東牆外不宜做進攻地點的判斷,問話之人頗是讚同,可事無絕對,難免會有意外,他問道:“李公,可是如果賊兵竟攻東牆,奈之如何?”


    “你看賊兵部中,共有幾架長梯?”


    問話之人答道:“兩架。”


    “這不就是了麽?賊要攻我,必須先得有梯子供他們攀牆,沒有梯子,賊就攻不成。你我且觀之,賊若竟真抬梯向東,如欲攻我東牆,我就再把主簿叫迴,換尉史一人去東牆坐鎮便是。”


    問話之人不複再有疑問,沒多久,他看到官道上的賊兵隊形列成。


    共是分成了三個部分,列了兩個方隊。


    他心頭生疑,忍不住又問了起來,說道:“李公,賊兵列方隊兩處,兵分三部,兩架梯子各在一個方隊中,觀彼輩架勢,似是準備要同時進攻我治所之兩麵?”


    “看來像是。抬梯子的兩隊應是進攻之賊,另外那一部,應是充作後備之賊。”


    問話之人說道:“竟然真的是準備攻我兩麵?”疑惑越盛,說道,“李公,察此列隊的兩隊賊兵,各才百數人耳,區區百數人,賊就敢攻我一麵?”


    “賊耳,怎麽會知兵事?老夫適已細細看過,賊眾共約四百上下,如是聚成一股,猛攻我之一麵,抵禦起來,或不甚易;今其兵既已少,又分三股,兩麵攻我,自取其敗!”


    (


    問話之人說道:“是、是,賊兵看來確然是不知兵事,兵少竟還分兵!”問道,“如此,李公以為,賊兵會攻我城的哪兩麵?”


    李縣尉篤定地說道:“不外乎一攻北牆,一攻西牆!”


    東牆不宜攻,南牆靠後,賊兵如果兩隊進攻的話,隻能是攻北牆、西牆。


    問話之人以為然,隻是他盡管讚同李縣尉的判料,也認為賊兵如果同時進攻兩麵的話,隻能是攻北牆和西牆,且則,隻區區百數人,也定是斷難攻入堡內的,但問題是,這支賊兵才四百上下,顯然不是賊兵的主力,那麽就算是擊退了這支賊兵的進攻,賊兵的主力到時,又該何以應對?他猶豫了下,建議說道:“李公,這股賊兵固不足慮,然若賊兵主力來至,何以應對守禦?下吏愚見,待擊走了這股賊兵後,不如就暫舍尉治,北上魯縣求援?”


    “我是縣尉,有守土之責,豈可棄治北逃?”


    問話之人說道:“可若賊兵主力來攻?縣城連半刻都沒得守住,賊兵也不知來了多少。以此小城,靠百餘縣卒,下吏愚見,隻怕是守不住的啊!”


    “守不住也要守!”


    問話之人說道:“李公,隻是暫棄,求得援兵,咱就迴來。權宜之計,未嚐不可……。”


    “你不要再說了!老夫不僅不會走,老夫還要大敗賊兵!”


    問話之人說道:“李公,我城小兵少,怎生敗之?”


    “老夫已遣吏往南邊鐵官去了。南邊鐵官有鐵官徒、卒三百餘數,候其來到,我城雖小,兵近五百之數矣,賊眾再多,有何不能守之?隻要我等堅守數日,騶、蕃兩縣援兵必至。適其時也,援兵擊外,我等擊內,賊不識兵事,烏合之眾,破之易如反掌!”


    問話之人不知道李縣尉已派人去鐵官,召鐵官徒、卒前來援助,聞言大驚,說道:“鐵官徒眾,盡皆刑徒,怎可輕易召之?召之,他們也不一定會來啊!縱來,恐也不好馭之啊!”


    “縣官順應天意,海內所歸,於今我奉王命守土,為縣官殺賊,忠義當頭,何不能馭?”


    ——“縣官”,如前文所述,是時下民間對皇帝的稱唿。


    李縣尉是這樣的自信,問話之人亦知他性格倔強,並且他所言之“奉王命守土,為縣官殺賊,忠義當頭”雲雲這話,又是大義凜然的話,因而張了幾張嘴,無話可以再勸了。


    道上賊兵,兩個方隊中都舉起了旗幟,聚在兩個方隊旁邊的那部分賊兵中有人擊起了鼓。鼓聲沉渾,點點催動,兩個方隊的賊兵各在小率的帶領下,從官道下來,開始向塢堡前進。


    李縣尉、問話之人的注意力集中了過去。


    北牆上的二三十個守卒在軍吏們的指揮下,守在垛口後頭,或取箭矢,或攥緊長矛,也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下了官道、殺來塢堡下的賊兵。已是正午時分,日頭沒有遮攔地曬下來,垛口、牆麵的磚石被曬得燙手,北牆上的守卒們一個個滿頭大汗,緊張得噗通噗通心頭亂跳。


    兩隊賊兵將近到塢堡時,一隊繼續前進,一隊轉向塢堡的西麵牆去。


    真如所料,賊兵是準備要同時進攻北牆、西牆兩麵!


    漸漸的,已能看清來向北牆的這隊賊兵的為首小率。


    這隊賊兵打的是一麵不大的黃色旗幟。為首小率就在旗下,紅臉膛,粗糙的臉上盡是汗漬、黑灰,裹著黑幘,年紀大概有個四十來歲,中等身高,挺敦實,提著環首刀。——李縣尉自是不識得他,不知道他便是奉曹幹令來打塢堡北牆的萬倉。


    雖是不識得,大眼一撒,就能看出來,於從賊之前,此人定然是個普通農人。


    難怪部曲不多,還不聚起來猛攻一麵,反而分散兵力!有何樣的賊小率,就有何樣的賊渠率。料那賊渠帥必定也是個這樣的農人,說他不知兵事都是高看了他,搞不好就是個愚夫!


    對於守住塢堡,編伍鐵官徒,等來援兵,俟機反擊的計劃,李縣尉更有信心了。


    兵法雲,“十則攻之”。北牆、西牆守卒皆有二三十,攻北牆、西牆的賊眾各皆百數,比之兵力,不到守卒的三倍,觀望賊兵的方隊中,亦沒幾個弓弩手,隻這點力量,指什麽打下尉治?


    李縣尉穩操勝券,命令守卒,說道:“不急著射箭,等他們再近前,再射!”


    各級軍吏傳下李縣尉的命令。


    這裏是尉治,兵器的儲備不缺,四麵牆上的守卒,不止人手矛、刀各一件,弓弩也很多,每麵牆上都有十餘張。當然,弓弩的數量是一迴事,有沒有這麽多善射的是另一迴事。不過,臨高射低,賊中又少弓弩手,等於是隻打人,不挨打,準頭差點亦無妨了。


    北牆上三十餘守卒、軍吏,包括李縣尉在內,沒人再出聲,俱皆緊盯著漸行漸近的賊兵!


    賊兵已入一箭之地,進到了弓弩的射程範圍。


    李縣尉下令了,說道:“瞄住旗下的那個賊小率,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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