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昱部不是最晚到業亭的,還有兩部義軍尚未迴轉。


    除了這兩部還沒迴來的和留駐朐縣、司吾等縣的之外,其餘的各部義軍都已匯聚業亭。


    不大的業亭縣外,四麵盡是兵營。


    劉昱部早在離業亭縣城還有十幾裏地時,各處兵營匯聚起來的各類聲響,人的聲音、馬的聲音、搶來營中的驢牛羊豬雞等的聲音,已是隨風飄來,部中的將士們隱約得聞。


    待至縣城近處,聲響尤大。


    伴著聲響,隨風飄來的並有越來越濃鬱的奇怪味道。


    細細辨別之,這味道中既有不知多少人才能匯成的汗臭、又有不知多少牲畜匯成的臭味,可又混雜了麥香、草木花香。紛紛類類的氣味混合一起,真也不知該如何形容。


    三四個十五六的少年,在一個年歲略長的少年的帶領下,或騎牛上,或攀坐樹上,正在道邊的田野間放牧一群牛、羊,任由成群的牛、羊踐踏麥田,啃掉已然泛黃的麥穗。


    曹幹數次顧之,終究是按下了過去阻止的念頭。


    大多數的義軍從事都已迴來業亭,這幾個少年、這群牛羊也不知是哪個從事部中的,換是個尋常從事便則罷了,若竟是個了不得的大從事,憑自己的身份上前阻止,沒得隻會落個沒趣。


    實力沒到一定的地步,太多的事都是隻能想,不能做。


    劉讓雖是成安裏劉氏一族的族長,他充其量算是個小地主,家裏的奴婢不多,就那麽一個老奴、一個小婢,農忙時節,他亦是得親自下地耕種,深知耕種之苦,知道一年收成之不易,眼看到快要成熟的麥子這樣的被糟蹋,他也是極其不忍,連連搖頭歎氣,說道:“這麽好的麥子,就這麽糟蹋了?可惜啊,可惜啊!這幾個眚蟲是誰的部曲,也沒人管管!”


    ——“眚(sheng)蟲”,海西等縣的方言,意指調皮搗蛋的少年。


    曹幹不懂“眚蟲”何意,然能聽懂他的話意,迴答說道:“麥子雖還沒熟,收拾收拾也能吃了。迴頭我給劉從事進個言,看看能不能收。要是能收,能收多少是多少吧。”


    “哎呀,可惜呀,真是可惜!”


    豐年之時,這般糟蹋糧食已是可惜,況乎而今戰亂?經過了力子都部的一通大肆擄掠,這縣外的麥子,興許就是滿縣生民的救命口糧,這般糟蹋,確實是更加令人可惜!


    曹幹說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子君,少年人不知世道之艱,民生之難,乃不知可惜,妄為恣意。咱走快些吧,早點到城外擇地築營,不見不煩。”


    張曼神色微動,說道:“‘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謠質樸,而道盡農人之艱!敢問軍侯,是貴郡的童謠麽?”


    當下尚無文人“五言詩”,五個字一句的這種詩體多見於歌謠和樂府詩,故張曼有此一問。


    隨口吟來皆蘇生,萬事難講推蘇建,已是曹幹駕輕就熟之事。


    他答道:“此謠出自何處,我亦不知,聽蘇先生與我說過。”


    張曼口中讚道:“蘇先生當真博學多才!”心中犯疑,“昨日出營開拔時候,見此位蘇先生從於陳君側後,形貌無異,舉止戰兢,我再三細觀之,不似大才之士,莫非是腹懷錦繡?”


    複行兩三裏,已到城郊。


    陳直提前派了陳獲先來城外,找可築營之所,陳獲找到了一處,迎上隊伍,於前引之,把隊伍引到了城北。如前所述,業亭城外,東、南、西三麵都頗開闊平坦,隻北邊多有丘陵。故是,先到業亭城外的各部義軍,多數選在了其餘三麵築營,城北空出了不小地方。


    城北現隻一部義軍在此處築營,築在了城北偏西位置,營地不大,觀其營中旗號,是譚襄部。


    譚襄,即是此前被力子都先抽了十鞭子,繼而殺掉的譚從事的弟弟。


    譚從事死後,其部的部曲或主動轉投了旁人,或被力子都吃掉,譚襄部現有之部曲在諸部義軍裏邊是最少的一個,滿打滿算也才幾百人,亦就難怪其部所築的營巴掌大點兒。


    但對劉昱來說,邊上是譚襄部,卻是令人放心。


    如果邊上是丁、李、秦等幾個力子都的親信從事部,那恐怕是時刻都得擔心別受他們欺負。


    城北丘陵多是多,尋出一片能紮營的平坦空地還是能夠尋出。陳直登上高處,親自選定了本部的築營所在,又親自給各曲分別劃定了各曲負責的築營地段,隨之,劉昱一聲令下,趁著天色還早,部曲加上老營的婦孺總共五六幹人,壯丁築營、老弱燒水,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


    劉小虎安置好她的女兵,趕來與劉昱、陳直相見。


    力子都的大營仍在城西,還是上次打業亭時,他的大營舊址。隻不過相比上次打業亭時,他的大營明顯地擴大了一圈。不用說,司吾此戰之獲勝,使他的部曲也得到了擴充。


    張望著瞧了眼力子都大營中飄展的大旗,劉小虎一邊用絹巾擦拭臉上的香汗,一邊與劉昱說道:“阿弟,你帶上禮物,現在就去謁見力大率吧。”


    劉昱點了點頭,與陳直說道:“姑丈,你和我同去。”


    “同去也好,謁見完大率,我去見見王公。”


    劉昱說道:“今天就見王公?”


    “咱收到王公迴書,已是兩天前了。這兩天中,有關北上還是南下這兩條建議的討論,有沒有出現變化?力大率有沒有已經作出決定或表現出傾向?咱都還不知道。得抓緊問問王公。”


    劉昱說道:“那給王公帶的禮物?”


    “不好一塊兒拿去。我先把那兩顆明珠帶上,送給王公。”


    劉昱說道:“好!”


    劉小虎向西望之,看了看西邊數裏外譚襄部的營,遲疑了下,有點拿捏不準,問陳直說道:“姑丈,咱營與譚從事營比鄰而築,要不要派個人,去譚從事營裏拜訪下譚從事?”


    劉昱怔了下,說道:“阿姊,譚從事不得力大率待見,咱派人去拜訪他,若被力大率知曉?”


    陳直考慮了下,說道:“咱派個人去他營裏拜訪下他,又不是你親去,這點小事兒,力大率不會知道的,便是知道,也不會在意。小虎說的是,咱營與他營比鄰而築,派個人去拜訪下他,是為禮節。”同意了劉小虎的提議,說道,“郎君,便派個人去拜訪下他,打個招唿。”


    (


    劉昱驀地心中一動,有了人選,說道:“好!不過姑丈、阿姊,譚從事的兄長畢竟惡了力大率,若使戴利、陳公去,不太妥當,便從曲軍侯裏挑個人去吧。曹幹何如?”


    “曹幹近來,愈發長進,言辭識禮,進退有度,令之往謁,不墮吾部臉麵。他可以。”


    劉昱即令親兵去曹幹曲中,給曹幹傳令,命他去譚襄營拜訪譚襄。


    譚襄在諸部從事中的地位,於今還比不上劉昱,其部區區數百人,趕不上擴軍後的劉昱帳下一曲,派個人去拜訪譚襄,一是出於禮節,二來,按劉小虎的心思,也僅是有棗沒棗打兩杆子,結個善緣,或許日後能有些用,不論這兩者中的哪一個,實則都是無足輕重,因是給曹幹的命令傳下以後,劉昱就沒再把之當迴事了,話題轉迴到謁見力子都和隨後的陳直拜謁王丹上,說道:“姑丈,那咱這就去吧?……阿姊,築營諸事,就勞煩阿姊先且盯著些了。”


    劉小虎應了聲好。


    不多時,親兵搬來了準備送給力子都的禮物,大箱、小箱的三四箱子,有金銀珠寶、有綾羅綢緞,另外還有兩個婦人。這兩個婦人中的一個,與陳直已經揣入懷中,預備先送給王丹的那兩顆明珠係是來自同處,都是得自錢均;另外那個婦人是陳直托請錢均幫忙,在縣中買來的,——一並買來的共有四個婦人,皆是出自商賈富戶,留了一個給劉昱做個婢女,留了一個陳直自用為婢女,這一個送給力子都,還有一個準備送給王丹,均是年輕貌美,且俱能樂。


    劉昱沒再騎馬,與陳直各坐了軺車一輛,後邊跟著拉著裝了禮物的車子,兩輛車,一輛裝的是箱子,一輛裝的是那兩個婦人,離了本部,前往力子都的大營。


    城西一字排開,築了五個營地。


    力子都的大營在中間,由北而南,頭一個營地是丁從事營,第二個營地是秦從事營,第三個營地是力子都的大營,第四個營地是力子都的弟弟小力從事營,第五個營地是李從事營。


    五個營地,連綿十餘裏地。


    西行過了譚襄營,轉往南下,左手邊是哭喊、笑聲混雜難分的業亭縣城,右手邊是五座連營。


    左顧城外,護城河有氣無力地流動,成群結隊的漢子們或說說笑笑著,扛著矛、挎著刀入城去,或喜笑顏開著,提著布囊、拽著婦人從城出。


    右顧十餘裏長的連營前頭,到處是玩耍、遊樂的義軍戰士,有的聚坐地上,投盧賭錢,有的光著膀子,摔跤頂牛,碰見從城裏出的漢子,有相識者,免不了互相打個趣,將其提著的物事裝腔作勢地爭上一爭,將其拽著的婦人開玩笑似地搶上一搶,亦不排除真有相中那被拽著的婦人的,當即掏出錢來,便欲買之,價錢談攏,也許就讓了,談不攏,一拍兩散。


    力子都的嫡係都是打了快一年仗的老兵,後來新投者中則不乏輕俠、惡少年、盜賊之類,脾氣火爆者眾多,五個營的部曲皆有出來玩耍者,隔得遠的不說,鄰近兩營間的兵士,難免會產生摩擦,劉昱、陳直時不時地也能看到因為口角而爆發的一場短暫的鬥毆。好在營外有力子都派出的親兵巡邏,大多的鬥毆未有發展成為白刃相向,但也有動了刀子的,血濺當場。


    提早預料到了這種情況,劉昱專門帶上了一隊兵士護衛隨從,並打著他的軍旗。


    卻是一路行之,未有遇見什麽麻煩,行了四五裏地,到力子都的大營外。


    劉昱令隨從的親兵上前通報。


    轅門守將遣人入內稟報力子都,等了兩刻多鍾,力子都的命令傳來,令劉昱、陳直入營。


    劉昱帶的親兵、護從兵士,悉被留在了營外,轅門守將隻許他帶了趕車的戰士,與陳直進營。


    才進營,迎麵撞上一人。


    這人個子不甚高,黑得如像煤炭,張嘴一笑,牙白的很,是蕭成。


    蕭成、高寶兩人雖是從事,且是力子都的愛將,但他兩人原是力子都的賓客,沒有本部的嫡係部曲,他倆的部曲都是力子都撥給他倆的,故此他兩人沒有獨自成營,與力子都同在一營。


    瞧見劉昱、陳直,蕭成呲著一口白牙,笑眯眯地說道:“啊喲,劉君、陳公!你倆可進來了?大率令我迎迎你倆。我出來的遲了,迎接太晚,告罪、告罪!”


    劉昱、陳直忙下揖。


    居然叫蕭成來迎?劉昱微喜,答道:“自南取海西,已有旬月未得拜謁大率,在下極是心切,遂一聞大率召令,迫不及待地就入營來了。在下何德何能,怎敢勞動從事出迎?惶恐、惶恐!”


    “你是剛到業亭?”


    劉昱答道:“是。我部剛到業亭,營地還沒有築,我著急謁見大率,便趕忙地來求見了。”


    “你到的正是時候,大率才剛令設宴,正要今晚與諸部從事痛飲。劉君、陳公,請跟我來吧。”說著,蕭成看見了後邊那輛車上載著的那兩個婦人,瞅了瞅,笑與劉昱說道,“好美色!劉君,這倆姑子獻給大率的?”又瞧了瞧前麵那輛車上裝著的箱子,說道,“也是獻給大率的?”


    ——“姑子”,時下對年輕未婚女子的稱唿。


    “是,迴蕭君的話,此兩婦皆是出於海西富戶之家,能歌善舞。”沒想到力子都會讓蕭成來迎,未有給蕭成備份禮物,劉昱稍稍躊躇,解下了腰帶上掛著的玉佩,捧著送給蕭成,笑道,“此佩用玉,產自南陽,獨山玉也。不足稱貴,勝在雕琢差可。君若不嫌,敢以此佩奉君。”


    這是個鳳鳥形玉佩,玉質為透水白,光澤瑩潤,是南陽獨山玉中最好的一等,形為鳳鳥,鏤空透雕,鳳曲頸迴首,展翅若飛,下為雲紋,活靈活現,雕工的確亦是上佳。便不識貨之人,亦能估摸出此玉佩的價值,沒個幾十金斷難買到。此玉佩也是劉昱在海西得的。


    蕭成卻不肯要,爽快笑道:“我一個武夫,要君玉佩作甚?況君既貼身所攜,必君所好,我更是不能要。”轉身側手,往前一伸,笑道,“劉君、陳公,別讓大率等久了,請隨我入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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