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中轉出這人,4十來歲年紀,身形甚高,8尺上下,裹著黑幘,粗布黑衣袍,配柄環刀。


    抬臉1見劉讓、張曼,這人慌忙下揖行禮。


    隻聽這人口中說道:“阿父、張公,你倆迴來了?”


    曹幹扭臉看了看劉讓,高況3人亦皆各訝。


    “張公”,稱唿的是張曼。“阿父”,稱唿的是誰?劉讓麽?劉讓年才23十歲,此人最少已經4十,卻唿劉讓“阿父”?轉念1想,曹幹等人也就不以為奇了。這人與劉讓定是同族,同族之間,年長而卻輩分低的現象並不少見,這人與劉讓的關係應就是這般。


    曹幹等料得不錯,這個從裏中轉出的人,確與劉讓同族,論輩分是劉讓的族子。


    劉讓點點頭,叫他起身,給曹幹介紹,說道:“他叫劉伯,是我的族子,現為鄙裏之裏正。”年雖不及劉伯高,他長輩的身份很能拿捏,令劉伯說道,“高子,這位是曹君,係我早年遊學魯郡時的舊友,他家鄉現遭兵害,他因來投我。你前頭帶路,引導曹君等進裏。”


    “高子”,不用劉讓再說,曹幹等人皆知,當是這個叫劉伯的大個子的小字,也即小名。


    劉伯趕緊應諾,彎著腰,側著身,恭恭敬敬地前為引導,引曹幹、劉讓等進裏。


    依照律法規定,外地人進裏,無論是訪友、走親戚、抑或是幹別的什麽,都需要登記,需先審察其本地縣寺開具的證明,然後其人之姓名、相貌、身高、身體特征等等俱需登記在冊。


    這項工作,由裏正、裏監門負責。


    換個別的外鄉人進裏,劉伯勢必是要登記,不過劉讓說了曹幹是他故友,這道程序便就省了。


    劉讓家住的此裏名叫成安裏。


    裏中民戶不少,8十來戶。1裏的民戶數,占了益民鄉全部戶數的近4分之1。因為算是個大裏,依慣例,裏中被分成了幾個區。每個區相當於後世的居民小區。裏有裏牆、裏門,每個小區也有圍牆、小區的門。——裏的門稱為“閭”,小區的門稱為“閻”,又叫“裏中門”。


    裏中小區,有的是十戶1區,有的是十5戶、2十戶1區,通常都是5的倍數,因為1裏之中,裏正以下,還有什5之編,5戶任15長,十戶任1什長,協助裏長管理裏中的安全等項。


    成安裏的小區按的是2十戶1區來分的,裏中共計4個小區。


    裏內的主幹道與大部分的裏1樣,總共兩條,1條南北走向,1條東西走向,兩條主幹道匯於裏的中心。4個小區,分別位置在這兩條主幹道隔成的4片區域中。


    裏門在裏的南邊,進了裏門,沿著南北走向的主幹道,行過兩側的第1區、第3區,再往前,走過兩條主幹道交匯的十字路口,左手第3區即劉讓家所在之區,張曼家也在這個區中。


    比之南鄉陶俊家所在的那個裏,劉讓、張曼家所在的這個裏,無論是大小、抑或環境,都要強得多。裏中的主幹道路寬敞,兩邊隔幾步便種有1棵道邊樹,多是果樹。時當初夏,綠葉成蔭。幾棵杏樹的花期未畢,正在開花,與邊上亦花簇滿枝的流蘇樹相映成趣,涼風拂來,清香撲鼻。


    過了十字路口,曹幹略微止步。


    張曼順著他的視線,向路口邊上看去,在那裏有1棵高大茂盛的樹,樹的外邊修築了1圈不是很高的圍牆。他笑著說道:“曹君,此鄙裏之社樹也。”


    “社樹”,就是社,是社的標誌。社,是祭祀土地的地方。國有社稷,州、縣有州社、縣社,鄉裏亦有社,是為鄉設、裏社。當下鄉中的每個裏都有裏社。曹幹以前在鄉中務農時,他和曹豐等住的裏也有裏社。每年好幾次的社祭,以春、秋兩次的社祭最為隆重盛大。曹幹每次都會參與,於貧苦、枯燥的鄉村生活中,春、秋的兩次社祭,堪稱是農人難得可遇的娛樂活動。


    他現在所看者,不是這棵社樹。


    圍著社樹的圍牆旁邊,有個小小的祠堂。


    他指著問道:“張公、劉君,這是城陽景王祠?還是欒公社?”


    張曼撫須笑道:“君臨鄙郡,不過旬月,不意君已知鄙地風俗。此是城陽景王祠。”


    城陽景王,指的是前漢的城陽景王劉章。


    前漢之初,劉邦死後,呂後當政,諸呂權傾朝野,劉家的江山岌岌可危。呂後死後,諸呂欲反,劉章是劉邦的庶長子齊王劉肥的次子,時在長安宮中值宿護衛,因為他的妻子是呂後侄子的女女,預先知道了諸呂的陰謀,於是和周勃、陳平等暗中聯係,最終平定了諸呂之亂。


    動手平定諸呂之亂前,周勃等大臣許諾劉章,將來迎立了新的天子後,把趙地全都封給他,但漢文帝繼位後,知道了劉章起初本是欲擁立其兄為帝,乃絀其功,隻封他為了城陽王。


    城陽國,即樊崇等而下所據之地,總計才4個縣,怎能與整個趙地相比?在誅殺諸呂的過程中,劉章功勞尤大,卻隻得了小國之封,齊地的士民可憐他,認為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於是後來,齊地士民便皆為其立祠。至而今,“城陽景王祠”可以說已是遍布齊地的郡縣鄉裏。


    “欒公社”,欒公指的是欒布。


    欒布是個義士,冒著被劉邦殺頭的危險,為他的故友以謀反罪被誅的彭越收屍,吳楚7國亂時,他以擊齊之功,受封鄃侯,複為燕相,齊、燕的百姓敬重他,為之立社,稱為“欒公社”。


    秦漢之際,齊地的巫風甚盛,民間信巫者眾多,各類各樣的“私社”、“淫祠”也很多,在其中,城陽景王祠、欒公社是最為常見者,又其間,尤以城陽景王祠最多。直到東漢末年,城陽景王祠在齊地還是很多,曹操在濟南相任上時,做過1件事,即是1舉毀壞了6百餘座城陽景王祠。1個郡就這麽多,城陽景王祠在齊地總共會有多少,總共會有多少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可想而知。


    ——當然,城陽景王祠最多、最出名,除了齊地百姓主觀上同情劉章的遭遇以外,亦有客觀原因。客觀原因便是城陽景王這1係,算是前漢延續時間最長的1個諸侯王世家,存在了1百7十多年,十3年前才被王莽除國,傳了9世十王,同時是前漢分封王子侯國最多的世家,前後分了王子侯國5十6個,主要集中在了琅琊、東海等郡,所以齊地士民祭祀城陽景王在客觀上也具備條件。


    曹幹跟著劉昱到東海、沂平雖然還沒有太長時間,可是所至之處,凡郡、縣、鄉、裏,見過的城陽景王祠已是許多,齊地百姓對城陽景王的崇拜程度,他已是大致了然。


    聽了張曼的話,他說道:“原來是城陽景王祠。張公,我前在東鄉募糧,也曾在東鄉見過城陽景王祠,但隻在鄉治見了,於陶公裏中未曾見有。卻貴裏亦立此祠。”


    劉讓說道:“曹君,城陽景王雖極靈驗,但裏中若無可通鬼神之士,也沒法立。不然,即便是立了,亦無用也。鄙裏有張公,張公出窈入冥,道術高明,因鄙裏得能立此祠也!”話到後邊,頗是充滿了驕傲。


    方士與巫祝是1迴事,今之方士,即是自古之巫祝演變而來。於當下的主流社會中,巫祝的地位已不高了,以張曼的言行,他應當不是專職的巫祝,可能是需要的時候,他客串1下。


    張曼很謙虛,撫摸著胡須,隻是笑了笑,沒有接腔。


    進到裏中後,行人不多,裏中的農戶大都下地幹活去了,隻有老人、孩子,坐在樹下閑聊、玩耍。看到曹幹等人與張曼、劉讓、劉伯進來,老人們沒來湊熱鬧,和劉讓、張曼打個招唿罷了,幾個孩子好奇地跟在了他們後頭。


    這會兒聽到劉讓誇讚張曼,1個膽子大的男孩子大聲說道:“我阿父的病,就是張師祈禱城陽景王,給我阿父治好的!”拽過來個小男孩,說道,“還有他阿兄的病,也是張師給治好的!”


    張曼摸了摸這個男孩子的頭,溫和地笑道:“適才迴裏路上時,我遠見你阿父、阿母在田間除草,你怎麽不去幫手?為人子,當知孝。中午頭兒,日頭毒,你去給你阿父、阿母送壺水去。”


    這個男孩子應了聲諾,叫上另外幾個孩子,掉頭跑開,迴家提水去了。


    曹幹笑道:“張公在裏中,深得人望啊。”


    張曼搖了搖頭,撫須說道:“區區1裏,不足百戶之民,何敢談‘人望’2字?”


    劉讓說道:“曹君,寒舍就在第3裏中,請君等與我來吧。”


    到第3區的門外,閻門虛虛掩著,劉伯上前,把門推開,退到邊上,請劉讓等入。


    劉讓請了張曼、曹幹先入,自隨其後,高況等也跟著入進,劉伯最後1個進門。


    區內的裏巷比外邊的裏路窄了些,但和外邊的裏路1樣,平坦幹淨。


    裏巷隻有1條,12十戶農家,相對排開。每戶農家俱是兩進院落,院中屋舍的房頂泰半覆瓦,外紮籬笆為牆。院中都種的有樹,或果樹、或桑榆。好幾戶家裏養了狗,見到曹幹等生人,有的吠叫起來。狗1叫,驚動了屋裏的人。鄰近閻門的幾個院落中,相繼有兩3個老人推門出來。


    劉讓示意了下劉伯。


    劉伯往前兩步,叉著腰,高聲說道:“劉公有位故友來訪,諸位大父、大母不必驚慌。”


    “不必驚慌”?曹幹等雖是生人,可也不需要用“不用驚慌”來安撫這幾位出門的老人吧?


    不過曹幹旋即就明白了劉伯為何會用“驚慌”這個字眼,不會有別的原因,隻能是劉昱部到縣、現正在各鄉“募糧”的消息,張曼、劉讓此裏的百姓們都已聽說。


    成安裏的居民,由兩個姓組成,1個劉姓,1個張姓。


    劉姓的,是劉讓、劉伯其族;張姓的,是張曼其族。


    劉姓的人多,張姓的人少。這幾個出門的老人都是劉家的人,是劉讓、劉伯的長輩。


    劉伯的安撫之言起到了效果,這幾位老人不再慌張,紛紛走到籬笆內邊,打瞧曹幹幾人。


    有條黃狗叫得最兇,衝著曹幹等叫個不止,它的主人是個老嫗。這老嫗輕輕踹了它1腳,罵道:“要是稅吏來了,隨便你叫,阿讓的朋友,你野叫驢子樣叫喚個啥?再叫,抓你給高子!”


    劉伯不但是裏正,且兼職屠狗。


    裏正是鬥食之吏,俸祿少,劉伯家的地也不多,偏偏他家的人口多,他的父親已經去世,家中1個老母、1個妻、6個子女,子女最長者亦尚未成家,日常用度不足,隻能幹點兼職。


    這老嫗是劉伯的再從祖母,劉伯配合她,到這狗前,呲了呲牙。這狗嚇得不敢叫了,夾起尾巴躲到了院裏的桑樹後頭。劉伯哈哈大笑,顧與劉讓、張曼說道:“這兒狗,不識貴客!”


    “兒狗”,當地方言,公狗之意。


    “是你朋友啊?阿讓?”老嫗家對門院中的老人問道。


    劉讓恭敬地答道:“是,阿父,是讓昔年去魯郡遊學時結識的故友。”


    這老人年齡大了,老眼昏花,瞧不清曹幹等的長相,問了1句後,就絮絮地與張曼說話,說道:“張師啊,我這腰又疼開了,直都不敢直,夜裏睡覺都得蜷著。我再求劑符水?”


    張曼微笑說道:“老公,我今兒個怕是沒空。這兩天吧,我抽個空兒,專來看你!”


    “好,好,你別可忘了!”


    路兩邊的農院中,不斷有人從屋中出來,或是老人,或是本在紡線的婦人,劉讓、張曼與他們1路說著話,引著曹幹等到了1個院子外頭。


    這個院子也是兩進,後頭1進中,建了個閣樓,——早在進裏前,曹幹就望見這個閣樓了,3層高,是成安裏中最高的建築。劉讓站定,說道:“曹君,此即寒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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