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均的為難隻有他自己知道。


    深深地擔心著郡縣淪為賊域,包括他家在內的本縣士民將受戕害,可是因為無力反抗,又不得不與劉昱、陳直“虛與委蛇”,幫他們募糧,幫他們壯大實力,現在又被逼著問怎麽募兵。


    短短的這幾天功夫,錢均覺得自己老了好幾歲。


    今天早上盥漱罷了,梳頭裹幘、梳理胡須時候,他的小婢吃驚地發現,他竟是多了數根白發!


    “溫溫恭人,如集於木!惴惴小心,如臨於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詩經·小雅·小宛》篇末的這數句,出門時,他扶著門框,連著吟誦了好幾遍。


    且也無需多言。


    錢均撫須說道:“陳君、賢弟,自聞知賢弟與陳君將欲募糧、募兵於鄙縣後,我就1直在考慮這兩件事,在琢磨怎麽做,才能協助賢弟、陳君將此2事完美做成。現募糧已在有條不紊的進行中,……賢弟,愚兄不懂兵事,然以愚兄之愚見,募兵此事似當是與募糧並無區別吧?”


    “並無區別?”


    錢均說道:“募糧者,愚兄可按賢弟給之數額,分令縣中、鄉中各裏出之;募兵是不是也能這麽做?賢弟你給愚兄1個你欲募到的兵數,愚兄1如募糧,亦將此額分下,令各裏出之。”


    劉昱與陳直對視了1眼。


    陳直撫摸著頷下長須,笑道:“若能如此,最為省事!隻是錢君,募兵不比募糧,兩者終究還是有區別的。募糧,出糧即可;募兵,卻是需要出男丁從軍的啊!貴縣士民眾家願意麽?”


    “好請陳君知曉,鄙縣設有正彈,平時縣中征發徭役,便都是通過正彈征發。陳君、賢弟,隻要你們說個欲募到的兵員數額下來,通過鄙縣之正彈,我可擔保,必能為賢弟募足兵員!”


    劉昱說道:“通過正彈,足能為我募足兵員?”


    錢均說道:“正是!”不知陳直、劉昱會否同意,頗為忐忑,賠笑問道,“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


    “彈”,又名“單”,是先秦時期就已有的1種鄉村社會組織,《周禮》所謂“街彈之室”,前漢之世,“在街置室,檢彈1裏之民”。“彈”的種類挺多,有民間百姓自發結成的,有官方領導組織結成的,可以理解成是近似於後世“互助社”、“合作社”1類的組織。


    按其用途別之,有以裏長為負責人,負責本彈農業生產管理這方麵的彈,比如於農時催促本彈成員耕種,比如協調與組織本彈不同家庭的成員互相幫助耕作,比如確定何者先耕、何種後耕等,這種彈即“街彈”,是官辦性質;有斂錢置田,為解決“裏父老”經費補給問題的彈,這種彈叫“父老彈”,是百姓的自發組織;有為應對徭役而組織的彈,這種彈叫“正彈”。


    錢均話中所說的“正彈”,便是上述幾類彈中最後的這種彈。


    “正彈”是個簡稱。


    秦漢徭役,廣義來講,兵役也包含在內。服兵役又分兩種,1種是在地方服的兵役,稱為“正卒”,1種是任禁衛軍或邊防兵,稱為“衛士”或“戍卒”,這兩種兵役,適齡之男丁依按法定,俱是各服1年;兵役以外,是狹義上的徭役,主要是指“更卒”,董仲舒雲,“月為更卒”,意即適齡之男丁,按照法律的規定,每年必須要在所在的郡縣當1個月的“更卒”,也就是從事1個月的無償勞動,為更卒之役的範圍很廣,修路、開渠、治河、漕運、造宮室、修陵墓、築長城、煮鹽冶鐵等等,都在其內。“更卒”再以外,還有“鄉役”等勞役。


    正彈,負責的是廣義上的勞役征發諸事,兵役、徭役都在其範圍,它的全名應該叫“正更彈”。


    又依當下之法定,更卒的從役方式,可以親自赴役,也可以出錢雇人代役,雇人的話,價錢不1,輕的勞役1千錢就夠了,重的勞役按照漢法規定得兩千錢,“平賈1月得錢兩千”。


    更卒可以出錢雇人代役,兵役這塊兒,地主除了可以出粟、出車馬、出奴婢等“買複”,即免除勞役和兵役以外,也是1樣可以出錢雇人代役。


    既可出錢雇人代役,“正彈”的權力之1,就是由“彈”來出錢,“臨時募賈”,到朝廷征發徭役的時候,臨時雇人代役,從而以免本彈成員或者部分本彈成員的徭役,“不煩居民”。


    雇人代役得有經費,而且這筆經費還得是相當可觀,數目不能小。


    正彈的經費很大1部分是來自賦斂,是從本彈所有成員那裏征收過來的,部分來自地方官寺公田的收入,部分來自把本彈征收到的錢貨貸出去後獲得的利息。


    ……


    正彈和別的彈有所不同,別的彈多是以“裏”為單位,“街彈”、“父老彈”皆是如此,正彈是以“縣”為單位主辦,且在設“正彈”之時,還要報與郡府知曉,由郡府負責監督保證。“正彈”的總部設在縣中,其下設分部。正彈的主事人,因此也都是由縣寺指派任命。


    海西縣正彈的主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和戴利起過衝突的本縣3老鄭公的兒子。


    那天出城,去迎接劉昱等的時候,尚不知劉昱是個何等樣人,鄭公隻有這麽1個兒子,所以沒敢讓他這個兒子跟著他1塊兒出迎,——這與陶俊請曹幹去他家飲酒,而卻把他自己的妻兒子女都送去了莊子裏是出於相同的想法。不過鄭公之子雖然未迎劉昱,至今與劉昱還未見過,但半點關係也沒,錢均和他熟得很,通過正彈來為劉昱募兵之此法,他已與鄭公之子商議過,鄭公之子舉雙手讚同,隻要劉昱同意,他能保證,就1定能用此法,為劉昱募夠兵員。


    不僅能為劉昱募夠兵員,最關鍵的重點是,還能絲毫無擾縣中士紳!


    要知,縣中士紳各家都有很多佃戶、徒附、奴婢,1個南鄉豪強陶俊家中就有數十徒奴,像錢均這樣的本縣大豪,其家有多少的佃戶、徒附、奴婢可想而知。


    若由劉昱把弄來的糧食,放之募兵,不能排除他們各家的佃戶、徒附會有從募的,這是其1;1旦有從募的,那暫時沒有去應募、參加義軍者,會不會也會因此而竟開動了別樣的心思?這是說不準的,萬1真的有誰動了心思,那這海西縣的尊卑,往後豈不就亂套了?此是其2。


    是以,錢均是非常希望劉昱、陳直能夠如募糧同樣,於募兵上亦接受他的提議的。


    唯是,劉昱、陳直會接受他的這個提議麽?


    忐忑不安中,錢均終於等來了劉昱、陳直的迴答。


    劉昱說道:“若是能借由正彈,為我募足兵員,自是再好不過!”問陳直,“姑丈以為呢?”


    陳直撚須笑道:“錢君辦事幹練,不愧貴縣能吏,這個辦法好。”


    錢均喜道:“賢弟、陳君既允,那我今天迴到縣裏後,就著手安排!敢問賢弟,欲募兵幾何?”


    在海西募多少兵這個問題,劉昱、劉小虎、陳直討論過好幾次了。


    劉昱是多多益善。


    陳直思慮周全,認為不宜募得過多,不算老營的老弱婦孺,他們現有的能戰之部曲約兩千上下,且不少還是在費縣才募的,如果在海西募的新兵太多,在現有之基層軍吏不足的情況下,怕會“喧賓奪主”,不利控製,因他建議募兵之總額宜在1千5百到兩千之間,最多兩千人。


    劉小虎讚成陳直的意見。


    劉昱當下便即答道:“兵在精,不在多。縱得十萬之眾,而若為烏合,不堪1戰,故是我此迴於貴縣之募兵,意以兩千為額。”


    海西鄉不少,十4個鄉,鄉數居全郡之首,但這十4個鄉大多數是小鄉,23百戶的鄉都有,十4個鄉加的民戶上縣城的住戶,縣之總戶數於往年太平時也不到萬戶,現在民戶更少,以1戶5口計算,總計人口不到5萬,壯丁於其中大概亦就是兩3萬口。


    劉昱“以兩千為額”,聽其語氣像是不多,比之海西縣人口的現狀,已是不少!


    錢均是縣寺主簿,每年本縣的征收賦稅、案比戶數等政務,他皆有深度地參與,了解本縣人口之現狀,默默地計算了下,他說道:“好!便以兩千為數,必為賢弟募夠!”


    無怪劉昱、陳直重視士紳,禮敬士人,得了錢均的配合,募糧、募兵果然都是輕鬆簡單!


    要是讓他們自己在海西募糧、募兵,首先募糧,定然會把整個海西縣鬧得雞飛狗跳,說不定還會激起豪強大戶的拚命反抗,得不償失;其次募兵,哪個良家子弟、本分農人願意投附“賊兵”?隻能用“拉壯丁”、“裹挾”之法,通過強行擄掠來擴充部曲,費時費勁。


    劉昱笑道:“賢兄,這兩千兵,我可是隻要體壯者,羸弱的,1概不要。”


    “賢弟就放心吧!賢弟的事兒,就是愚兄的事兒。兩千兵,個個身強體壯!”


    ……


    當天迴到縣中,錢均請來鄭公的兒子,將劉昱同意了經由正彈來為他募兵此事告訴與之。


    鄭公的兒子聽了劉昱要求的兵額,為難說道:“募兩千兵?錢公,連年徭役征發,本縣民戶現或服役於邊,或流亡於外,戶口已大減。錢公你也是知道的,縣正彈名簿上所記之當役之民,雖尚有兩萬餘丁,實早無此數矣!便按兩萬,兩千兵是十分之1,以此募之,民豈不怨?”


    “民縱怨之,縣裏的日子至少還能過下去;劉昱若怨,你我無噍類矣!”


    鄭公的兒子沉默了下,說道:“錢公所言甚是。但是兩千兵,就按勞役的標準算,1人兩千錢,也得4百萬錢!縣正彈的存儲多半數都放了貸,現僅有錢4十萬,4百萬錢,從何而出?”


    “正彈”主事人這個職位是個肥差,正彈所征收到的財貨皆由其來掌管。把征收到的財貨放貸以取息,是正彈收入的合法來源之1,隻這塊兒的外快,鄭公的兒子這些年就撈了不少。——當然,不止他1個人撈,錢均作為本縣士紳之領袖,縣寺之主簿,於其間亦是收獲甚豐。


    本縣正彈的財務情況,錢均也是很清楚的。


    他說道:“鄭君,你怎麽這麽糊塗?”


    “敢請錢公指教。”


    錢均撫摸著梳理得整整齊齊的胡須,說道:“現在是為劉昱募兵,不是為應付朝廷的徭役!雖然是要通過你的正彈來進行募兵之事,可這並非是你正彈所該管的事宜啊!”


    “……錢公此話,什麽意思?”


    錢均教鄭公的兒子,說道:“劉昱是朝廷麽?”


    戴利差點動手毆打鄭公,鄭公的兒子對此恨之入骨,忿聲說道:“什麽朝廷?他是賊!”


    “他既非朝廷,為他募兵,既非是為應付朝廷之務,你正彈為何要出錢?”


    鄭公的兒子說道:“錢君的意思是說?”


    “僅僅是借助你正彈的組織,來為劉昱募兵!今兒個天晚了,你明天把各鄉分彈的主事都叫過來,依按各鄉民口之多寡,將此兩千兵額,分配給各鄉,然後由各鄉主事把分給他們各鄉的兵額募夠即是!……你明天告訴各鄉主事,這個兵,不是為咱募的,是為他們自己募的!兵額若是募集不夠,劉昱、陳直不滿,必會縱兵劫掠諸鄉、擄掠民戶。讓他們自己看著辦!”


    ——“正彈”的總部在縣中,分部在各鄉,分部的主事多是本鄉薔夫,亦有不是薔夫者。


    鄭公的兒子恍然大悟,撩著衣袖,伸出大拇指,讚頌說道:“錢君此策高明!”複轉疑慮,遲疑了會兒,大起膽子說道,“錢君此君雖是高明,在下尚有1慮。”


    “何慮?”


    鄭公的兒子說道:“劉昱是賊,我等通過正彈為他募兵,將來會否引致朝廷降罪?”


    錢均心道:“要非是為免得將來朝廷降罪於我,我還用得著通過你主事的正彈為劉昱募兵?我直接召來各鄉薔夫,當麵下令,不就行了麽?”撫須微笑,寬撫鄭公的兒子,說道,“正彈之設,是為鄉裏安居。組織解決朝廷的徭役,是安居的1方麵,今遭賊,解決賊患也是安居的1方麵。此正是正彈之該所為!鄭君,將來朝廷便是知了此事,也隻會褒你盡職盡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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