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費縣是在清晨,沿著治水,一路東行,中午前後到了華縣南界。


    華縣屬泰山郡,縣位處在泰山、東海與城陽三地的交界之所,再從華縣北上,即入城陽國。


    ——準確來說,城陽現下已非是國,當稱為郡。居攝元年,即王莽稱“攝皇帝”的那年,為給篡漢做最後的準備,王莽再又一次地打擊了一批漢家宗室及擁護漢室的官員,城陽國在此列中,當時的城陽王劉俚被貶為了城陽公,次年,又被削爵為民,既已無王,國就化為了郡。


    華縣距離城陽郡已經很近了,此地現下雖尚無樊崇所部的駐軍,然大約已可算是樊崇所部的勢力範圍,便尋了處避風的野地,徐宣叫手下人搭起帷幕,作些休息,並燒火做飯。


    在費縣總共待了四天,除了與力子都正式地定下打完沂平便聯兵北上,再打青州這件大事以外,徐宣在其餘的時間裏,拜訪了好幾個他在費縣及其周邊的舊友,其中一個最有名氣的,還被他禮辟為了自己的吏員,跟著他一同來還城陽,——這時,此人就正在他的隨行隊伍中。


    徐宣盡管是獄吏出身,稱得上是個文吏,但他少好輕俠,身體強壯,起事以後又常在軍中,早就學會了騎馬,因而這一路行來,他都是驅馬冒風而行,但被他禮辟為吏的這個人,卻是個年紀不小,一直以來窮首治經而已的體弱文士,不會騎馬,坐在了一輛輜車上。


    徐宣下馬來,親自到輜車旁邊,請他這位朋友下車。


    幾十裏地的顛簸,天氣複冷,車內雖然生的有暖爐,仍是把他的這位友人凍得不輕。


    下車的時候,他縮手縮腳,臉色蒼白,花白的胡須上沾了不少清水鼻涕,嘴唇上也已無血色。


    “辛苦公了!這裏已到華縣,再轉而北上,進入城陽,最多明天,咱們就能迴到軍中了。我已派人先行趕迴。等咱們到軍中時,樊三老必定是已將為公接風洗塵的宴席備好!張公,樊三老對公是望眼欲穿,蹺足以待之也!”徐宣伸手扶著他的胳臂,攙著他下車,笑與他說道。


    這人年約五旬,身材瘦小,其人名叫張宏。論以出身,其家不算右姓,然他好學,對《尚書》此經的研究很深,多年之前,就已是有名於郡之內外。徐宣年輕時,曾有遊學,那個時候就專程有過慕名而去費縣求謁於他。他們兩人的交情算起來,至今已有一二十年之久了。


    亦正是因為年輕之時,曾有向張宏求學的這段往事,所以而今兩人的地位雖今非昔比,對於張宏,徐宣卻還是非常的尊敬。


    “老朽何德何能,怎敢勞樊三老候我?”


    徐宣笑道:“公之名、德,我三番五次地向樊三老提及說過,而且不隻是我,楊音、謝祿諸君,也都是久聞公名,每當議及東海賢士之際,常會向樊三老說起提到於公的!樊三老雖是出身草莽,然而素來禮重士大夫,慕賢如渴,故對於公,誠然是恭候已久。”


    一邊說話,徐宣一邊扶著張宏,扶著他去旁邊不遠已經搭建好的帷幕處。


    帷幕裏的坐席、案幾俱已擺好。扶著張宏了進了其內,徐宣請他坐下。


    等張宏坐定,徐宣親手給他倒水熱湯,說道:“公請稍坐,飯食馬上就好。”旋又撫須笑道:“張公,我也已經對你說過了,這迴為何是我親自來費縣見力大率?其中一個緣由即在公也。我親自來,就是想把公請到城陽去!本來我還有擔心,生怕力大率他不肯把你給我,也是沒想到,我給力大率一提,他就很爽快的答應了,讓你跟著我同還城陽!”


    “他咋會不肯答應讓我跟著你去城陽?力大率眼界開闊,他的眼裏,豈會有我這老朽之徒?”


    這句話聽來似是牢騷,事實上也正是牢騷。


    得了費縣以後,盡管接受了季猛的建議,力子都同意了讓季猛去為他招攬當地的名士、儒生,可力子都本人對此是並不上心的。比如張宏,盡管在費縣甚有名譽,但因為他一則不是強豪出身,二者又是年老體弱,手無縛雞之力,故雖數得季猛舉薦,卻壓根沒得到力子都的在意。


    對此一點,徐宣也很清楚。


    在費縣的這幾天,他是親眼所見,力子都營裏營外,日常所來往之人,盡是豪氣衝天的壯士一流,而絕少文質彬彬的雅士文儒,最容易得到力子都接見的本地人,通常都是費縣本地的豪強、劍客、輕俠,基本上沒有見過士人、儒生,堪稱是往來皆赳赳,談笑無文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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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宣笑道:“張公莫自謙也!公春秋正盛,何來老朽之說?況且,即便是真如公言,那也隻能說明是力大率‘有眼不識泰山’,正好便宜了我和樊三老。”


    華縣屬泰山郡,“有眼不識泰山”,放到此處來講,倒是頗有一語雙關之意。


    張宏抹掉了胡須上的鼻涕,喝了幾口熱湯,調整了下坐姿,坐得舒服了點,把手探向旁邊的火盆烤火取暖,問徐宣說道:“驕耭,我聽說樊三老之前曾經入過泰山?”


    驕耭,是徐宣的字。耭者,音機,耕之意。


    “樊三老起兵之初,部曲不多,因而為避琅琊郡兵,嚐西遁泰山。”


    張宏問道:“那麽樊三老帳下,現在當是有很多泰山男兒?”


    “泰山人在樊三老所部之中,占的比例確乎不小。”


    ——徐宣、謝祿、楊音三人的本部部曲,主要是由東海人組成,逄安的部曲主要是琅琊人,他們四人都是樊崇在泰山郡發展壯大以後,投到樊崇帳下的,因而要論部曲中泰山人的多少的話,他們四個都比不上樊崇,目前隻有樊崇的本部部曲中,存在著很多的泰山人。


    張宏點了點頭,說道:“好、好!”


    徐宣笑問道:“張公,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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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之地,向出勇悍之士,既然樊三老帳下有如許多的泰山人,稍加操練,必成精兵是也。


    驕耭,你說你這次親自來城陽的一個原因是為了我,這話我相信,但你親赴城陽的主要原因肯定不是在此。我聞之,你們是想和力子都一起聯兵攻打沂平,然後再北取青州,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


    張宏說道:“我有一個拙見,不知當提不該提。”


    “公之高見,必然是好,公請言之,我洗耳恭聽。”


    帳裏暖和,又喝了熱湯,張宏沒那麽冷了,說話的精神漸足,他摸著胡須,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沂平在琅琊以南、東海以東,不先將此郡取下,便如是側身之處,臥有虎狼,固使人不安,所以先取沂平,此是當然之舉。但得了沂平後,以我愚見,似乎不必急於北取青州!”


    “敢問張公,此是為何?”


    張宏答道:“青州地窄,取之無益,其一也;青州北、東兩麵俱為海也,縱得青州,難不成,還要泛舟出海不成?此其二也。所以我以為,青州不必急於去打。”


    徐宣問道:“則以公之高見,取下沂平之後,宜當轉取何地?”


    張宏豎起了兩根手指,正要說話,瞥見一根手指上沾了點鼻涕,——是他剛才抹胡須上的鼻涕時,沾到上邊的,遂趕忙先這點鼻涕在衣服上擦幹淨了,隨後乃又把兩根手指豎起,說道:“兩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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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宣問道:“哪兩個地方?”


    張宏說道:“一則泰山,此郡係出精兵之地,兼北控青州、俯瞰兗州,若能得之,大有利也!”


    “不瞞張公,樊三老與我等也正有此意。”


    張宏說道:“哦?樊三老與你們也已有此意?”


    徐宣說道:“我們已有商量,打算待打下沂平之後、將來北取青州之際,同時分兵一部,西取泰山!樊三老部中,頗多泰山本地豪傑,泰山郡中的很多輕俠、豪強與樊三老現亦來往頻繁,因而到時,雖不敢說一舉就能將整個泰山郡拿下,畢竟泰山非如東海、琅琊,其郡內多山,行軍不便,可至少拿下泰山郡的東、南部分,料之應當還是綽綽有餘,不成問題。”


    “對,泰山郡內多山,要想全取此郡,確非是一日可為之事。你們欲待徐徐取之,此明智之謀也。泰山可不急於一舉盡得,但是第二個郡,我以為樊三老和你們卻是非要得之不可的。”


    徐宣問道:“第二個郡是哪個郡?”


    張宏目視徐宣,說道:“我所言之第二個郡就是東海郡!”


    適才張宏說有兩個郡可以先得,他說了一個是泰山郡,另一個郡是哪裏?徐宣剛就已經猜到,他想說的可能是東海郡。因為琅琊郡、城陽郡的東邊是海,那麽打完沂平之後,若是不先北取青州,剩下來能供他們向外擴張的,也就隻有東邊的泰山郡、南邊的東海郡這兩個地方了。


    徐宣神色不動,撫須笑道:“張公莫不是在說笑?”


    “我怎麽是在說笑?”


    徐宣說道:“東海現為力大率所據,而我等又才與力大率達成盟約,則東海我等怎可取之?”


    “驕耭!你說樊三老雖草莽出身,然而禮重賢士,對此,我在費縣實則是已有所聞,並且我還聞之,樊三老重視軍紀,令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此極有漢之高皇帝昔年‘約法三章’之遺風也!較與力子都唯以縱兵擄掠為務,唯以財寶、美女為好,簡直高下之別如雲泥矣!……甚至我還聞之,你們軍中,且還建了左校、右校,是不是這樣?”


    徐宣笑道:“張公,你的消息還真是靈通。我等軍中的左校、右校,亦是新建未久。說來這還是出自了我的建議,現下我等軍中部曲眾多,已達數萬,不管是日常宿營,抑或是戰時攻戰,都不可無工徒勞役,故此樊三老從了我的建言,在我等軍中新設起了左校、右校二部。”


    “左校”、“右校”,是秦漢之舊製,這兩個部門都是掌管工徒的。工者,工匠;徒者,刑徒。左校管左工徒,右校管右工徒,各有分工。


    張宏帶著讚賞的語氣,說道:“軍紀既明,有漢高之遺風,又專設左、右二校,典製規範,……驕耭,力子都無非一莽夫兇徒,賊也!如何能與你們相比?你們的部曲又遠多於他,則來日取下沂平以後,順勢轉往西來,而取東海,有何難之?力子都今雖竊據費縣、南成,其在東海,並無人心,你們若肯來取東海,是為東海士民解倒懸之苦也!我可斷言,東海之士民,必將踴躍以相迎!到那時候,我願為樊三老和你前驅!”


    徐宣仍是不動聲色,笑而問道:“張公,你也見過力大率,不知力大率於你觀之,何如人也?”


    “如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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