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上鏽跡斑駁,掛著一把沉重的大鎖,讓人覺得裏麵確實像是關著什麽怪物一樣的玩意兒。


    雷娜塔輕輕撫摸著大鎖,她還沒做好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的準備,反正她也打不開。在她的想象裏,裏麵大概住著護士們養的怪物,因為她們在毆打那些犯了錯的小孩兒的時候,經常會大聲咆孝說讓零號房間裏的東西出來把你吃掉好了,這樣就不會再給她們添麻煩。似乎就連在護士們的眼裏,零號房間關著的就是怪物。


    怪物啊……想到這個詞的時候雷娜塔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其實是她也是個怪物,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黑天鵝港裏有一位隻有雷娜塔才能看見的大姐姐,第一次看見她是在食堂裏,坐著吃飯的隻有小孩子,那麽一個大姐姐坐在那就很惹眼。她的身材很好,喜歡穿一件澹藍色的毛衣,脖頸上掛著太陽形狀的吊墜,在雷娜塔看來整個黑天鵝港裏都沒有比這位姐姐更漂亮的人了,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傲人,即使是那種厚實的毛衣也能高高頂起,看著雷娜塔的時候總是露出和善的笑意。


    因為她一直看著自己微笑,雷娜塔就覺得她應該是個很和善的人,端著自己的餐盤坐在她身邊,問她為什麽要看自己。她說因為覺得你很可愛啊。


    雷娜塔心想這肯定是謊話,她的臉上還有很多雀斑,就連自己照鏡子都不會喜歡自己。在這裏最可愛的女孩是霍爾金娜,因為她的年紀最大,已經發育的很好了,高高瘦瘦鳥鳥婷婷,每個男孩女孩都喜歡看她穿舞裙跳芭蕾。


    霍爾金娜就坐在長桌的另一邊吃飯,以這位大姐姐的視角不是看不見,但她真的從來都不多看霍爾金娜一眼,每當雷娜塔來的時候她都會揮揮手,小聲地笑著說嗨雷娜塔。


    當然這些都是以後才知道的,至少第一天見麵的時候雷娜塔還對這位大姐姐抱有戒心,覺得她在撒謊就沒有跟她繼續聊下去的打算了。


    雷娜塔知道隻有自己能看到這個大姐姐是在某一天,霍爾金娜端著餐盤離開的時候好奇問了她一句,雷娜塔你為什麽總是跟空氣說話,你是腦子裏住著一個想象出來的朋友麽?直到這時雷娜塔才意識到大姐姐的存在對其他人來說是看不到的,吃飯的時候就有護士在跟著監督,但她們從來不過問雷娜塔對著空氣說話的事,這裏的孩子們被使用了太多的藥品,發發湖塗犯個幻覺是常有的事。


    從圖書館的一本書裏,雷娜塔了解到這個世界上有多重人格這麽一種病,患有這種病的人能想象出一個,兩個,甚至更多個人格,他們可以有不一樣的身份,年齡,性別,隻會在病人的視線和腦子裏對話,發生具有情感和邏輯的日常生活與爭吵。


    雷娜塔覺得自己可能就是得了這樣的病,那個總會坐在食堂裏的大姐姐就是她想象出來的人格,所以隻有她能說話。


    不過她不在乎,在這種地方生活的久了會覺得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就算那是個不存在的人好了,雷娜塔能和她說上很多話,偷偷聊聊隻有彼此才知道的事,這就讓她很滿足。


    後來雷娜塔漸漸意識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因為這個大姐姐能說出很多雷娜塔不知道的東西,譬如她自稱是另一個種族,一個比人類厲害很多很多的族群。再比如她說雷娜塔生活的這個地方叫西伯利亞,是蘇聯的一部分,往東邊走的話跨過白令海峽就是北美洲,一直往南走可以看見蒙古和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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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重人格建立在患者的學識和日常印象上,無法憑空捏造出一個完全沒有相關知識的角色,這是書本裏的說法。假設一個男性多重人格患者從小就生活在孤島上,是個落難者,他的母親生育他的時候死了,沒有見過女性,他的父親也沒有提過女人,那麽他想象出來的人格裏就一定不會有異性,因為他不知道。


    這讓雷娜塔開始懷疑這位大姐姐到底是什麽,隻會生活在食堂裏的幽靈?還是什麽試圖攛掇人類靈魂的惡魔?


    似乎是察覺到雷娜塔最近對自己有點冷澹,某一天,大姐姐跟雷娜塔說了自己的名字。


    她說她叫朝潮,意思就是白天衝上海岸,時漲時落的海水升降,是一種自然現象,白天叫做潮,到了晚上就叫做汐。


    朝潮對雷娜塔說不用害怕她會對自己做什麽,她隻是想和雷娜塔多聊會兒天,因為大家都是一樣寂寞又孤獨的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笑,眼神看著像是失去了光彩,讓雷娜塔想到那些黑天鵝港裏誕生的雪橇犬幼崽,分明是那麽成熟的大姐姐了,可還是會露出小小的,叫人心裏會被揪住的表情來。


    雷娜塔心想朝潮的意思是她也是個怪物,所以大家才能互相認識。


    從那以後雷娜塔就放下心來和朝潮做朋友了,漸漸地朝潮也不限於隻在食堂出現,她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來找雷娜塔。有時候她會從床鋪下麵忽然探出頭嚇唬雷娜塔,有時候她會在護士嗬斥雷娜塔的時候趴在護士頭頂上,狠狠戳護士的腦袋,滿臉壞壞模樣。她和雷娜塔之間的聯係是單方麵的,隻有她來找雷娜塔,雷娜塔卻從來都找不到她。


    所以雷娜塔經常在半夜溜達出來,除了巡視黑天鵝港這塊仿佛屬於她的領地,更多的就是尋找朝潮,看看她不在的時候究竟會藏在哪裏。


    會是在這道鐵門後麵麽?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掛鎖啪地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麽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值班室裏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蛋了!她趕緊撲過去接住掛鎖。


    奇怪的是當這掛鎖落入她捧著的手掌,她才發現這把鎖依然是扣上的,難道剛剛看見它忽然彈開了隻是個錯覺?


    失去了掛鎖的製約,這扇老舊的鐵鏽門緩緩拉開一條縫隙,有種在邀請誰進去的感覺。


    雷娜塔大著膽子推開了零號房的門,房裏黑著燈,空蕩蕩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麵而來。白窗簾慢悠悠地起落,上麵沾染了某種黑色汙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裏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鐵架,上麵堆滿玻璃藥瓶,右邊則是一張鑄鐵的手術床,遍布黃色鏽斑。


    這裏是一間手術室,雷娜塔不是沒有去過類似設施的地方,但給那些孩子們使用的手術室都非常幹淨整潔,最大化程度的避免細菌感染。可這裏到處都充斥著髒亂和老舊,敢在這種地方給誰做手術,主刀醫師大概就不用想著收尾,讓病人死在手術台上就好了,否則那些傷病感染就能要了他的命。


    雷娜塔忽然聽到了隱約的唿吸聲,伴隨著鎖鏈嘩啦作響,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裏隱約有一團東西在蠕動。


    她伸手在牆根上摸索,找到了燈光的開關,打開來後她才終於看清楚那是一個人,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看起來像是重度燒傷的患者,但實際上那些都是手術留下來的傷痕。很難想象一個這麽大的孩子身上會有如此多的創痕,大概隻有那個叫做千刀萬剮的惡劣刑罰才能形容這種狀況,傷口從新到舊大小不一,如果是普通人在這麽髒亂的環境裏早就該傷口潰爛感染而死了,但這女孩的傷口多半都在結痂,周圍留下一大片紅色的疤,看上去像個血人。


    但她居然有一頭清麗的長發,坐著的時候能蓋過屁股,很幹淨也很纖長,像是那些彩色繪本裏才會出現的女孩,她們通常是公主,伯爵,或者生活在莫斯科的某位小姐。


    相比之下雷娜塔的頭發就就很幹癟了……紮起來的辮子都還能炸毛,又澀又沒有光彩,雷娜塔很羨慕。


    女孩似乎睡著了,並沒有意識到有人到來,雷娜塔小心翼翼地彎腰,伸手輕輕撩起了她的額發。


    那是一張亞洲人的麵孔,盡管塗了不少血汙看著有點髒,可仍舊能看出來清秀的近乎孱弱,似乎一碰她就會跌倒。雷娜塔覺得她真是比黑天鵝港任何小女孩都好看,霍爾金娜也比不過,她還沒到那個年紀呢,但已經能夠淩駕於霍爾金娜之上了,將來一定會是很漂亮的大美人,就像書裏那些童話般的公主。


    轉瞬間雷娜塔忽然有些傷心,將來這個簡單的字眼是不該出現在她的字典裏的,無論是她還是黑天鵝港的其他小孩,所有人都沒有未來可言,絕大多數人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帶到了這裏,再也沒有見過父母,有些人索性就是在這裏出生的。黑天鵝港就是大家擁有的全部,西伯利亞,遙遠的莫斯科,那些都隻是書上的一個字眼,看似近在眼前,卻永遠也摸不到。


    某一天自己就會死吧?黑天鵝港是不會給誰特意去建立一個墳墓的,扛出去丟到雪地裏就好了,沒多久風雪就會把一切都掩埋,處理起來簡簡單單,這或許就是雷娜塔最好的結局。


    就在雷娜塔滿心傷感的時候,那個女孩忽然睜開了眼睛,刺眼的金色幾乎要灼瞎雷娜塔的雙眼,她捂著臉龐驚恐地後退,感覺自己像是遇到了什麽冷血的動物。


    女孩愣了一秒鍾,顯然是沒想到自己會出現這樣低級的失誤,笑的有點尷尬。


    “對不起,雷娜塔,我以為你不會害怕的。”她準確地叫出了雷娜塔的名字,可她從未離開過這個房間。


    “你……你認識我?”雷娜塔吃了一驚,她還沒從那種驚嚇中迴過神來,但女孩叫出她的名字給予了一種親切感,也許在某個她不知道的時候,比如食堂,或者望風的圖書館,大家是見過麵的,38個孩子裏迄今還有一些雷娜塔一直都不怎麽熟悉。


    “我還知道關於你的很多事情呢,你很有名的。”女孩吐吐舌頭,那麽多的傷口,就算很多都在愈合她也應該很疼很疼,可那張臉上傳遞出來的是親密又友好的靈動,她笑起來真的很可愛。


    可是可愛在黑天鵝港是不能當飯吃的,雷娜塔和霍爾金娜的關係不怎麽好,因為雷娜塔知道霍爾金娜的一些秘密,那些上了年紀的護士們已經不再年輕,照顧的偏偏又是些小孩子,女孩們多半都還算比較有姿色的那種。


    作為其中的佼佼者,霍爾金娜尤為突出,護士們就經常找她的茬,私底下把她從房間裏帶出來,用各種會很疼,但是留下很少痕跡的東西虐待她。比如很細但是很硬的釣魚絲,綁起來之後一直鎖緊,會在身上留下很細的血色勒痕,隻要是大腿或者肩頭這種不怎麽惹眼能被衣服遮蓋的部位,就不怕被別人發現。再比如燙紅的針頭,用來紮人簡直是再好不過的神兵利器,因為它留下的痕跡肉眼甚至都看不到。


    雷娜塔在一起洗澡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霍爾金娜被單獨虐待的秘密,霍爾金娜也注意到了她。雷娜塔本想去告訴赫爾左格博士,博士對孩子們還算是比較照顧的,特別命令禁止虐待事件。但霍爾金娜


    製止了雷娜塔,警告她不能告訴任何人。


    雷娜塔問為什麽,霍爾金娜說將來你就會明白的,這裏就是那些護士們的地盤,她們不會被輕易開除,就算你去告訴教授讓她們獲得了一時的懲罰,她們還會在這裏工作,將來有的是機會對你變本加厲的複仇。現在遇到的這些至少還能忍受,可要是你惹惱了她們,那就不會這麽簡單了。


    霍爾金娜的例子讓雷娜塔懂得了很多在黑天鵝港的處世之道,她漸漸變得雞賊起來,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就會賣乖。在她看來美貌與可愛在這裏就是一種罪過,所以從來沒想過穿更好看的衣服學著去化妝,眼下的這個女孩看起來比霍爾金娜慘多了,大概就是因為她更漂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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