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來,我就再也沒做惡夢,沒有半夜驚叫醒來。現在,我準備改變人生,從頭做起。或許從頭做起為時已晚,可縱使為時已晚,我也還是要感謝自己終於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為,我在無救的情況下、在恐怖的黑暗中驚叫著終了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環視在座眾人。誰都一言不發,唿吸聲甚至都可聽到,改換姿勢的人也沒有。大家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繼續下文。風似乎已徹底止息,外麵一點動靜也沒有。


    男士再次手摸衣領,仿佛在搜尋話語。


    “我在想,我們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說道,“恐怖的確在那裏……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有時將我們壓倒。但比什麽都恐怖的,則是在恐怖麵前背過身去、閉上眼睛。這樣,我們勢必把自己心中最為貴重的東西轉讓給什麽。就我來說,那就是浪。”


    列克星敦的幽靈


    盲柳,及睡女


    盲柳,及睡女


    <關於盲柳的說明>


    差不多時隔八年,我對發表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號《文學界》上的《盲柳與睡女》進行了修改,於是有了這篇作品。原作大約有八十頁原稿紙(每頁四百字),約略長了些,以前就想多少縮短一點兒。九五年夏天正好有個在神戶和蘆屋舉辦朗誦會的機會,當時無論如何都想朗誦這篇作品(因為這篇作品是想著那一地區寫的),遂決定大加改動。為將其同原作《盲柳與睡女》區別開來,就隨便換了個名字,姑且叫《盲柳,及睡女》。原稿頁數減了四成,壓縮到四十五頁左右,內容也因之有部分改變,流勢和意韻都和原作略有不同,遂作為另一版本、或者說作為另一形式的作品收入這個短篇集。短時間裏新舊兩個版本將同時存在。


    那篇作品和同樣收在短篇集中的短篇《螢》乃是一對。《螢》後來納入長篇《挪威的森林》,而那篇《盲柳與睡女》,情節上則同《挪威的森林》沒有直接關聯。


    閉上眼睛,就聞到了風的氣味。帶有碩果般膨脹感的五月的風。風裏有粗粗拉拉的果皮,有果肉的粘汁,有果核的顆粒。果肉在空中炸裂,果核變成柔軟的霰彈嵌入我裸露的手臂,留下輕微的疼痛。


    “噯,現在幾點?”表弟問我。我們身高相差近二十厘米,表弟說話總是揚頭看我的臉。


    我覷了眼手錶:“十點二十分。”


    “表可準?”表弟問。


    “我想是準的。”


    表弟拉起我的手腕看表。手指細細滑滑,卻意外有力。“貴麽,這個?”


    “不貴,便宜貨。”我又看了一眼錶盤說道。


    沒有反應。


    我看看表弟,見他正不無困惑地往上看著我,唇間露出的白牙看上去就像退化的白骨。


    “便宜貨。”我看著表弟的臉,一字一板地重複,“便宜是便宜,但相當準。”


    表弟默然點頭。


    表弟右耳不好。上小學沒幾天耳朵就給棒球砸中了,那以來聽力一直有障礙。話雖這麽說,日常生活中基本沒有什麽不便,所以還是上普通學校,過普通生活。教室裏總坐右側第一排,以便左耳對著老師。成績也不差。但他有能夠較好地聽清外部聲音的時期和不能的時期,二者相互交替,如潮漲和潮退。此外,每半年偶爾還會有一兩次兩隻耳朵幾乎都什麽也聽不見,就好像右耳沉默得太厲害,連左耳的聲音都給悶死了。那一來,普通生活不用說過不成了,學校也不得不停去一段時間。至於什麽緣故造成的,醫生也解釋不了,因為別無此例,治療自然也無從談起。


    “就是說表這東西,也不是貴就一定準嘍。”表弟簡直像在說給自己聽,“我以前那塊表倒是相當貴,可動不動就出問題。上初中時買的,一年就丟了,那以來一直沒表。沒讓父母再買一個。”


    “沒有表不方便吧?”我問。


    “哦?”表弟反問。


    “不方便吧,沒有表?”我看著他的臉又說了一遍。


    “也不至於。”表弟搖搖頭說,“又不是一個人在山裏邊生活,時間什麽的總能問別人。”


    “倒也是。”


    往下我們沉默了一陣子。


    我應該對他更親切些,應該這個那個多搭些話,這點我很清楚。應該在到醫院之前多少緩解他感覺到的緊張。隻是,從上一次見他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五年。五年時間裏,表弟從九歲長到十四,我由二十變為二十五。這段時間空白在我們之間砌了一道障礙,仿佛無法穿透的半透明的隔牆,即使我有什麽要向他搭話,也想不出合適詞語。每當我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時候,表弟總是以有點困惑的神情往上看我,左耳略略朝這邊傾斜。


    “幾分?”表弟問。


    “十點二十九分。”我迴答。


    公共汽車開來是十時三十二分。


    同我上高中時相比,公共汽車的車型已經是新式的了,駕駛席的窗玻璃挺大,儼然擰掉翅膀的大型轟炸機。車內比預想的擁擠,站在通道上的乘客固然沒有,但也沒有足以讓我們兩個並排坐下的位置。所以我們也沒坐,而是站在最後麵車門那裏。反正路不太遠。隻是,我沒辦法理解這個時間段何以有這麽多人坐公共汽車。車是循環線,從私營地鐵站始發,繞山腳住宅區轉一圈,又迴到同一車站。沿線又沒有什麽特殊的名勝和設施。學校倒是有幾所,上學時間自是相當擠,而午休時間車上本該空蕩蕩的才是。


    我和表弟各自一手抓吊環一手扶立柱。汽車閃閃發光,看上去就像剛出廠就運來這裏的,金屬部位一塵不染,簡直可以完整地照出臉來。座罩的絨毛也挺挺實實的,連每顆螺絲釘都漾出新機械特有的得意和樂天意味。


    車的換新和乘客人數比預想的多讓我有點兒不知所措。或者沿線環境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搖身一變也未可知。我小心翼翼地環顧車廂,之後觀望窗外景致,然而看到的仍是一如往日的幽靜的郊外住宅區風光。


    “坐這車行嗎?”表弟不安地問我,大概是見我上車後臉上一直顯出困惑的緣故。


    “放心,”我半是說給自己聽,“不會錯的,來這裏此外沒別的車。”


    “過去可坐這公共汽車上高中來著?”


    “是的。”


    “喜歡學校?”


    “不大喜歡。”我實話實說,“不過去那裏能見到同學,所以上學倒不怎麽難受。”


    表弟就我的話思索了一番。


    “那些人,現在還見?”


    “哪裏,好久沒見了。”我斟酌著迴答。


    “為什麽?為什麽不見呢?”


    “因為離得太遠。”這自然是實情,不過此外也沒辦法解釋。


    我旁邊坐著一夥老人,一共有十五六人。車擠其實是這夥老人造成的。老人們都曬得相當可以,連脖頸後都曬得那麽均勻,而且都瘦,無一例外。男的大多身穿登山用的厚襯衣,女的基本是素淡的半袖衫。每個人都把休閑登山用的小背囊樣的東西放在膝頭,長相都相似得不可思議,簡直就像把放著同一項目樣品的抽屜抽出一個直接端到了這裏。不過也真是奇怪,這條線路上根本沒有登山路線,他們到底要到什麽地方去呢?我手抓吊環想來想去,但想不出合適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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