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中意拳擊的另一個原因,在於它有底蘊,是那底蘊抓住了我,我想。相比之下,打與被打實在無足輕重,不過是結果罷了。人既有獲勝之時,又有敗北之時。隻要能理解它的底蘊,即使敗了也不至於心灰意冷。人是不可能對一切都戰而勝之的,遲早總要失敗,關鍵是要理解它的底蘊。拳擊這東西——至少對我來說——便是這麽一種行為。戴上皮手套往拳擊台上一站,時常覺得自己置身於深洞的底部。洞深得不得了,誰也看不見,也不被誰看見,我就在那裏邊同黑暗搏鬥。孤獨,但不傷感。”他說,“孤獨其實也分很多種類,有足以斬斷神經的痛不欲生的孤獨,也有相反的孤獨。為了得到它必須削去自己的血肉。但隻要努力,就會有相應的報償,這是我從拳擊中得到的一個體會。”


    接下去大澤沉默了二十秒鍾。


    “這件事我實在不願意提起,”他說,“可能的話,真想忘個一幹二淨。可是忘不掉,當然。想忘的東西是絕對忘不掉的。”說著,大澤笑了笑,看一眼自己的手錶。時間仍綽綽有餘。於是他緩緩地講開了。


    大澤那時打的是他的同學,姓青木。大澤原本就討厭那小子,至於為什麽討厭,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反正從第一眼看見對方時起就討厭得不行。如此明確地討厭一個人,生來還是頭一次。


    “那種事情是有的吧?”他說,“無論誰、無論什麽樣的人,一生當中大概都會碰上一次那種事,都會無端地討厭某個人。我自以為我不是無緣無故討厭別人那樣的人,但就是存在那種對象。沒什麽道理好講。而且問題是:一般情況下,對方也對自己懷有同樣的情感。


    “青木學習很好,成績基本都拿第一。我上的是一所全是男生的私立學校,但他非常有人緣,在班上被高看一眼,也受老師寵愛。成績雖好,但決不自高自大,通情達理,玩笑也開得輕鬆,還多少有點俠肝義膽……但我嗅出了他背後時隱時現的圓滑和本能的工於心計,一開始就忍無可忍。叫我具體說是怎麽迴事我也說不來,因為舉不出具體例子,隻能說反正就是明白。我本能地無法忍受那小子身上揮發的利己和自命不凡的氣味,好比生理上無法容忍某人的體臭。青木由於腦袋好使,那種氣味給他巧妙地消除了,所以多數同學都以為他好上了天。每當聽到那種說法時——當然我從來不多嘴多舌——我心裏就十分不快。


    “在所有意義上青木都跟我截然相反。總的說來我沉默寡言,在班上也不引人注意。一來我不大喜歡出風頭,二來一個人待著也不怎麽痛苦。當然我也有幾個可以說是朋友的同伴,但交往都不太深。在某種意義上我是個早熟的人,較之跟同學交往,更喜歡獨自看書、聽父親的西方古典音樂唱片,或者去拳擊館聽年長者講話。你也看到了,就連長相我也不怎麽顯眼。成績雖不算糟糕,可也不特別出色,老師時常想不起我的姓名。就這麽個類型。因此,我也注意盡量不張揚自己,去體操館的事也沒向任何人談起,看的書聽的音樂也不講出口。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幹什麽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鵝一樣醒目,總之是腦袋好使,這點我也承認。腦筋轉得快,對方需要什麽想什麽,轉眼就了如指掌,並相當巧妙地變換對策。


    所以大家都對青木心悅誠服,說他聰明過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來,青木那個人實在過於淺薄。甚至覺得,如果說那就是什麽腦袋好使,自己腦袋不好使也未嚐不可。不錯,腦袋是像剃刀一樣敏銳無比,問題是那小子沒有所謂自己,沒有必須對別人訴說的東西,完全沒有。隻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認,他就心滿意足,並為自己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隨著風向滴溜溜打轉罷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這點,看出這點的大概就我一個。


    “我猜想青木那方麵恐怕也隱隱約約察覺出我這個心思,畢竟直覺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覺出某種令他戰慄的東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沒什麽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時候我就已經擁有自己的世界了。我還年輕,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難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我想是這種類似無言的自負的東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語考試中得了第一名。考試得第一名在我是頭一遭。不是出自偶然,當時我有個無論如何都想得到的東西——什麽東西橫豎想不起來了——假如考試考個第一就能求父母買來。於是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在英語上拿個第一,就徹頭徹尾用起功來。考試範圍哪怕邊邊角角都不放過,一有時間就背動詞變化,一本教科書看得滾瓜爛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以,幾乎以滿分得第一作為我根本沒什麽奇怪,理所當然。


    “但大家都大為意外,老師也一副吃驚的樣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擊,因為青木英語考試一向第一。老師在發答卷時半開玩笑地搶白了青木兩句,青木滿臉通紅,肯定覺得自己成了笑料。老師怎麽說的已經記不得了。不料過了幾天有人告訴我青木在散布對我不利的謠言,說我考試作弊,否則想不出別的原因得第一。我是從幾個同學那裏聽來的,聽得我火冒頭頂。本來一笑置之就好了,但終究是初中生,冷靜不到那個程度。這麽著,一天午休時間我把青木領到僻靜無人的地方,跟他說自己聽到了什麽什麽,問他到底怎麽迴事。青木對此佯作不知。‘喂,別那麽找碴兒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說,‘我可犯不著給你說三道四。就算陰差陽錯弄了個第一,也別得意忘形嘛!’他居然說出這等話來,還輕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個頭比我高身體比我壯力氣比我大。我條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個時候。


    迴過神時,已經往他嘴巴上狠狠來了個直拳。青木趔趔趄趄地倒下了,腦袋不巧撞在牆上,很響地‘咚’了一聲。還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襯衫前襟上。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用空漠的眼神往我這邊望,估計是嚇了一跳,鬧不清發生了什麽事。


    “在我拳頭碰他顴骨那一瞬間,我便後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沒什麽用。我仍在氣得渾身哆嗦不止,但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幹了一樁蠢事。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沒有道歉。隻要對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會好好當場賠禮道歉的,可是對青木這小子無論如何也沒那份心思。我固然為打青木而後悔,但絕對不認為做了對不起青木的事。這種傢夥就是該揍,簡直害蟲一個,本應被誰一腳踩死才對。但作為我是不該打他的。這是明擺著的道理。問題是已經晚了,我已經打了對方。我把青木晾在那裏揚長而去。


    “下午青木沒上課,想必直接迴家去了。不快感始終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做什麽都沉不下心,聽音樂也好看書也好,全都歡喜不來。胃裏有什麽東西沉甸甸地壓在底部,讓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感覺上就好像吞下一條令人作嘔的蟲子。我躺在床上盯視自己的拳頭,心想自己是個何等孤獨的人啊!我對把自己摘成如此心情的青木那小於愈發恨得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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