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晴

    我坐在天圓地方的門口,周圍的執金吾都是捏緊了手裏的兵器,似有似無地望著我。

    猴子到底是殺出去了,李靖他們去追,到今天都還沒迴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我現在腦子都是懵的。

    我隻記得我看到了李乾最後一眼,然後他突然一命嗚唿——

    不不不,不是我動的手——真的,不是我動的手——

    片刻之後,李靖已經殺了進來,然後看到了李乾倒下的瞬間。

    血流了一地,鮮紅鮮紅的,格外刺眼。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李家人的血,竟然也是紅色的。

    李靖手裏的寶塔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我轉過身,看到他花白的胡子一直在抖。

    他的雙眼無神,雙手無力地垂了下去;雖然他已滿頭花甲,但是這一刻,他老了。

    太多的滄桑包裹著那些腥風血雨的過往一閃而過。

    我愣了一瞬,緊接著我立刻開口澄清道:“李靖,不是我……”

    “住口,閉嘴,別出聲。”李靖揉了揉自己額頭,猛然一拳砸在牆上:“這裏什麽都沒發生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李家贏了,僅此而已。牛魔王,你出去。”

    我有點擔心,剛要說什麽,但是李靖張口隻剩下了一個“滾”字。

    當我和李靖擦身而過時,我俯身,將地上的寶塔撿起,遞到了李靖手裏。

    李靖的嘴唇發白,顫抖著接過自己的法寶。光芒一閃,通路裏的血腥味消失了——

    一步一迴頭,卻永遠瞧不出個所以然。

    我隻知道,李靖在拚命忍耐內心中的憤怒。

    當我重新走進天圓地方時,戰鬥已經差不多接近了尾聲。

    有什麽東西在我眼前冒了出來。

    是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披頭散發,病懨懨的臉上寫滿了暴怒。

    他一拳揮出,結結實實地鑿在了我的胸口。

    “三葬,你欠我一拳。”我向後退了半步,嘴角流了血。

    麵前的三葬早已經沒了理智,眼神裏隻剩下了殺戮。

    我一拳揮出——三葬也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緊接著他飛了出去,衝破了天圓地方不算,直奔天邊。

    周圍的執金吾各個咋舌,麵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

    三葬,我欠你一條命。

    看了看天圓地方內,四大高手和初代執金吾都不見了。猴子也不在場。

    還好,我就知道,憑你的本事,能夠脫身……

    我蹲在地上,知道一切都已經和我無關了——無論李家最後是何反應,我都是最後一次來這裏。說好的,李靖,咱們說好的。

    從此,這世間的一切,都——

    有人走了過來,然後飛起一腳,將我踢倒在地。

    “避水,你幹什麽!”八荒攔住了出腳的避水,但是並沒有用什麽力氣。

    避水看著我,隻是看著我,但是一個字也沒說。

    “你們聽我解釋……”我揉了揉自己挨了一腳的下巴,緩緩站了起來。

    背對著我的八荒頓了頓,然後轉過身,一拳砸在了我的眼睛上:“你解釋吧!來啊!你解釋啊!”

    但是八荒沒有想聽我說話的意思。他的拳頭,如同雨點般狠狠落下。

    隻是這一次,連一個象征性攔一下的人都沒有了。其餘的十二方隻是站在避水身後,默不作聲。

    等到執金吾推推我,把我喊醒,我才知道已經是初九了。

    避水他們都不見了。

    而我,坐在天圓地方的門口,也不知道在等什麽。

    有點冷。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初十晴

    一頂轎子停在了我的麵前。

    抬著轎子的四個人,除了頭上的七角鬥笠外,臉上各戴著一個寫著“甲乙丙丁”的麵具。

    轎子的簾子微微掀起,裏麵射出來一道枯萎的目光。

    我隻是愣愣的,並沒有任何想做的反應。

    “後…悔…麽…”一雙幹枯的手臂從轎子裏探了出來:“吾…可…以…給…你…一…個…”

    甲乙丙丁頭上的鬥笠被悉數吹掉——

    平天站了起來,散發出陣陣怒不可遏的殺氣:“別過來。”

    “平天,坐下。”我說道,無心廝殺。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一晴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麽。

    快到午時的時候,初代的幾個人一臉血汙地落在了我麵前,傷痕之下,依舊掩飾不住那份大功告成的欣喜——

    猴子,到底是被抓住了。

    初代執金吾和四大高手盡數而出,終於在東海的桃樹下,抓到了猴子。

    他拖著一條殘腿,沒有任何反抗,閉上雙眼,似乎束手就擒。

    但是,當他再睜開眼後,眼神隻剩下了癲狂——野猴子揮舞著棍子和執金吾鬥了個天翻地覆,甚至將東海的桃樹連根拔起——

    執金吾還是贏了。

    贏得很難,但是贏了就是贏了。

    刀俎捧在手裏的一寸仙已經昏昏睡去,他看到蹲在天圓地方門口的我,似乎有些於心不忍,於是走到我的麵前說道:“老牛,謝謝你給我們這個麵子。”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二晴

    每天都有無數的白色身影在我眼前掠過。

    唯二停下來的,一個是那個天蓬,一個是那個大器。

    天蓬在辰時落在了我的麵前,說,迴去吧——“你的事情結束了,剩下的,是我的事情。”

    大器是在入夜後悄悄溜到了我的身邊,疑神疑鬼的嘟囔,李靖不在,可以耍錢解悶——“你會玩葉子牌嘛牛魔王?”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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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臘月十三晴

    一寸仙等人再一次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隻是,他們都是一臉疲倦。

    刀俎臨走前跟我說,家主禪位了,要舉辦儀式昭告天下。

    “下一代家主是誰,軍師也不肯說。”刀俎訕訕地笑了笑:“是啊,我們是‘外人’。”

    一寸仙搖了搖刀俎的手指,示意靠我近一些,然後摸了摸我的頭。

    “老牛,有空的話,來南疆找我們玩吧。”一寸仙說道。

    幾個身影各自抱拳道別,一一而去。

    最後一個走的人,是那李不二。

    他瞥了我一眼,然後歎口氣,問道:“平天在嗎?”

    平天睜開了眼睛,死死瞪著麵前的李不二。

    “快滾。”平天說道。

    “我不走了。”李不二搖搖頭,望了望一寸仙他們遠去的方向:“昨天已經跟他們說過了,我這次要留在李家。”

    平天笑了笑:“哦。”

    “三十多年前,三箍未成。”李不二並沒有識相地離開,反而坐在了我的對麵:“我們奉命帶三箍去找當年的平天大聖,要試一試三箍中最厲害的金箍——金箍可以說是我做的,也是我的信心之作。沒辦法,當時你的十二方勢大,李家不得不先下手為強。當然了,你我相識許久,也知道我的鈴鐺之妙——一響挪人,二響挪魂,三響挪天地——我以為吧,控製人心很簡單。後來,暴走的平天大聖證明我錯了。”

    平天冷笑了幾聲,似乎並不意外。

    “還有,這件事說了,你也怪不到執金吾。”李不二站了起來,拍拍屁股:“我之前是軍師的人。大姐他們從來對你都是以義待之,坦誠相見。可惜了,這些個老實人,看不破軍師的手段。”

    “你想說什麽?”平天冷笑著揉著拳頭。

    “我告訴你也無所謂了。”李不二搔搔頭:“最多是今晚,我就不在了。昨天軍師點名要我留下,我大體知道結果是什麽。”

    李不二說道這裏,失落了片刻,然後仰天大笑:“累了。他把你我送迴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今天終於肯殺了我,倒也落得輕鬆。”

    “想死,我隨時成全你。”平天說道。

    李不二搖搖頭:“生死有命。你沒法殺我。”

    平天一拳揮出——卻停在了空氣上。

    麵前的李不二摸了摸自己微熱的鼻子,發覺裏麵湧出了不少暗紅色的鮮血。

    “有空了,去南疆看看。”李不二歎口氣,漸漸坐在了地上:“滿天滿地的杏花林,好看得很……去跟大姐他們說一聲,我留在李家,過得很好……”

    半柱香後。

    有人落下,有人離開。

    麵前依舊空無一人。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四晴

    李靖終於再一次出現在了我的麵前,穿著華麗的戰袍。

    他看了看我,然後走了過來。

    “結束了。”李靖說道:“家主無事,已經禪位隱居。三天後,新家主宣告天下。現在,你可以走了。”

    “不是我們幹的。”平天睜開眼睛說道:“我們進去的時候,李乾已經……”

    “家主無事。”李靖再一次一字一句說道:“你可以走了。”

    我依舊,坐著沒動。

    “你記住…”李靖想了想,說道:“從今天起,十二方不得再聚首。把這句話傳給你下麵的人吧。如果你們再次聚眾,我隻能判斷為你們對李家有二心了。”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李靖忽然拍了拍手:“軍師說,你立功如此,當有此報。”

    一個白色身影落下,半跪在我麵前。

    是縱目。

    “李家君子一言,任你處置。”李靖說完,轉身而去:“對了,還有……我拿鐵扇公主懷了身孕一事威脅你,實屬不該。見諒。”

    縱目待到李靖離開,站了起來:“吵死了,煩死了……怪不得你會臨場倒戈……原來是要當爹了。恭喜一聲——然後,要殺便殺。”

    說罷,縱目沒有絲毫抵抗的意思。

    平天遞給我一個詢問的眼色。

    我隻覺得……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五晴

    那個叫卷簾的家夥遠遠路過,望了我一眼後,朝著地上啐了一口。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六晴

    我夢見了猴子。

    猴子依舊靠在桃花樹上,懷裏抱著棍子,像一個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地提防著整個天地。

    我走到了他的麵前,他驚恐地抬頭,然後看到是我,繼而笑了笑:“不怪你……”

    翻個身,醒了。

    沒有飯吃。

    我想迴家。

    臘月十七晴

    快到辰時,奄奄一息的天蓬墜到了我的麵前。

    但是,他並非有心來找我,而是被人追趕於此。

    隻見他喘息了幾口,掙紮著站了起來,手指瞄準天空,大吼一聲“銀……”

    天空來不及閃爍星光,幾把兵器已經貫穿了他的心口。

    “竟敢在今天行刺軍師——”領頭的執金吾惡狠狠說道:“果然,軍師說的不錯,執金吾有內鬼!”

    天蓬身負重傷,卻依舊不肯倒下去。

    “嫦娥……”他嘟囔了一句什麽,地麵忽然化作一片沼澤——

    與此同時,日出東方。

    有什麽吉光閃爍了一下,掩蓋過了那初升的日頭——

    臘月十七晴

    辰時,日出東方。

    有什麽吉光閃爍了一下,掩蓋過了那初升的光芒萬丈——

    我站了起來,覺得這裏已經沒什麽事了,避水他們還在等我,肚子也餓了。

    迴火焰山吧。

    臘月十八晴

    落腳火焰山。

    十二方都在,齊刷刷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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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廚房裏,傳來了炒菜做飯的聲響。

    我驚訝地看了看避水,心說廚房裏還能是誰——沒想到,是羅刹姑娘端著一盤子菜走了出來。

    “大哥……”避水摸了摸狼鳴的頭,笑著說道:“這等喜事,不早說……”

    “婚事還沒辦呢,你倒是著急。也怪不得大嫂這麽漂亮卻跟了你……有一套啊,不愧是咱火焰山的大當家!”八荒笑得更是下流,大聲起哄故意讓羅刹姑娘聽到:“幾個月了?”

    一陣旋風刮過,八荒唿嘯著摔到了山腳下。

    不遠處的羅刹姑娘收了鐵扇,招唿大家吃飯。

    臘月十九晴

    早晨,李家的人送來了告貼,新任家主一事如同請帖一般昭告天下。

    我默默看了幾眼,招唿大家吃早飯。

    席間,八荒喝了幾口酒,咋舌說道:“這次水陸大會,要不是大哥英明果斷,幫著執金吾收拾了二十八宿他們——李家還能像今天這麽得意?”

    一時間,眾人紛紛點頭附和。

    “以後,還要靠咱們打響火焰山的名號,不能隻靠大哥。”避水言語謙遜,語氣卻殺機騰騰:“隻困在這一座山上,倒也委屈了咱家大嫂。”

    我夾了幾筷子飯菜,覺得吃飽了,摸了摸狼鳴的頭後,留下他們胡鬧。

    院子裏,一切如故。

    過了一會兒,羅刹姑娘走了出來,站在了我的身旁。

    十二方在裏麵還在吵鬧,咋咋唿唿地,說要分十二時辰的方向各自殺出去,為火焰山博得更廣闊的的地盤雲雲——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羅刹姑娘開口說道:“本就是怕你分心,才沒有啟齒……”

    “你有身孕的事情,竟然是李靖告訴我的……”我笑了笑,搔搔頭:“微妙,微妙。”

    羅刹姑娘抬頭,看了看我犄角上的金環:“迴來了就好。”

    “怎麽可能不迴來呢?”我哈哈大笑:“我還要看我閨女呢!”

    “你怎麽知道是個女兒。”羅刹姑娘低下了頭。

    “當然要生閨女!”我斬釘截鐵,嘿嘿笑了:“生個閨女,像你,多好,以後也不愁嫁。要是生個小子……天曉得是怎樣的麵容。”

    笑罷,我歎了口氣。

    唔,對了。

    臘月二十晴

    我依稀記得,有人曾經在我的日記上寫過一段話,叫我萬事順從於羅刹姑娘。

    既然如此,那你應該看過我的日記。

    你是誰?

    我隻是一個寫書的人,姓什名甚並不重要。

    為何不重要?

    我聽信了你的話,淪落到今天的下場……

    十二方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不像是單純記憶被篡改,而像是所有的經曆都不對了。

    此事是不是和天邊的吉光有關?

    我聽人說過,李家素有“天祭”的秘法,可抹去世間戾氣,為李家安撫天下——

    難不成,吉光便是此兆?

    正是如此。

    此番,可安定天下百年有餘,足夠李家喘息。

    隻可惜,幫不到天蓬遂願。

    我想問問……我一直以為在我日記落筆的人是平天,但是並非如此。

    你又是如何在我日記之中落筆的呢?

    要知道,這本子見不得人,我平日裏都是貼身藏著的,比銀票都藏得隱蔽。

    你是怎麽知道我的本子所在,又是如何趁我不注意落筆的呢?

    五百年後,你把本子交給了我。

    然後,你入了我的書……我便在我的書中,略加幾筆……

    我入了你的書?

    什麽意思?被你收了嗎?

    算了……隻是,如果你能改變因果,我隻求你一件事:幫我想辦法放走猴子。

    哦,猴子姓孫名悟空,住在東海那邊……

    你放心,猴子他很好。

    他讓我轉告於你:不怪你。

    五百年,一眨眼便也過去了。

    等等,五百年是什麽意思?

    你到底是誰,你在哪兒?

    可否約一個地方相見一敘?

    寫書的,你還在嗎?

    怪了。

    尾聲

    吳承恩放下了筆,將眼前剛剛落墨的紙張從本子裏撕了下來。

    手心之中,騰起一股煙火,將那宣紙化作了灰燼。

    “壞了……忘了說了……”吳承恩猛然一個激靈,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喃喃自語:“忘記告訴他,生的是個兒子……”

    不過,算了。

    天光初亮,日出東方。

    “青玄,早飯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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