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當蕭去疾再次入宮時,便在路途聽到了有關周禦史彈劾北地王拉攏民心欲圖謀不軌的事。


    然而與天子等人想要看到的情況不同,百姓對這件事的反應,卻與與他們的目的大相徑庭。


    一群三教九流的人蹲坐在一起,其中一位賣布的商販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可早就聽說了,北地對我等***的商販,政策上可是有很多優待的,而且隻要你不作女幹犯科,不去謀害他人,他們也不會平白無故就上來收走你的全部家產,還讓你家破人亡!」


    他旁邊靠著一個正在剔牙的乞丐,他一邊剔牙一邊挫身上的汙垢,研磨成球後還拿起來看了一眼,又繼續專心致誌搓了起來。


    其他人對此都見怪不怪。


    乞丐是他們這裏的常客,時常混在他們中間,不過對於這些國之大事,他從來都是左耳進右耳出,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當然,沒有人發現,在另一個商人說出北地那邊對乞丐十分友好,隻要勤勞守法,不僅給吃給喝給活幹,還有銀錢拿,可以享受北地庶民才有的待遇時,他眼睛其實亮了一下,不過很快又熄滅了。


    諸如此類的事情,他見過太過了。


    一開始,不論是地主還是豪強,都是以「利」誘惑他們,卻又在事畢之後將他們推入深淵。


    有次他們被騙去給一戶豪強家中修建墓地,起初豪強家中對他們也是好吃好喝招待,可在墓地快修建完成時,豪強卻突然變臉,欲將他們這些知道墓地墓門所在的人全部都殺死。


    就這樣,因家鄉被洪水淹沒後與他一起逃出來的十幾個鄉黨,全部都死在了豪強的毒計之下,而他雖然僥幸活了下來,卻也殘了一隻手一條腿,永遠都無法做個正常人了。


    經曆這樣慘絕人寰的謀殺騙局,他並非沒想過報案,可是在他報案之前,那戶豪強便以誣告為名,與官府勾結,殺害了十多名發現其陰謀後報案之人。


    乞丐人微言輕,消息閉塞,也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豪強為了殺雞儆猴所找的替死鬼還是與他一樣真正的受害者,但此番行徑,確實也警告了他。


    他就是一個失去了家園田地親人後一無所有的一個逃難者,一個卑微低賤如螻蟻哪怕當街死去也不會有人側目的乞丐,妄想以自己卑賤弱小的力量去扳倒那官府都要以笑相迎的豪強,簡直是癡人說夢。


    可他不甘心啊!


    他們所有人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他們交了賦稅,他們服了徭役,他們服從了官府的一切命令,他們亦為這天下做出過為微小的貢獻,可當他們遭遇不公,失去生命時,卻無一人站出來為他們主持公道。


    這讓他如何甘心呢?


    不甘心啊!


    乞丐低著頭,汙糟髒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麵龐,讓人無法看清他心裏在想寫什麽。


    這時,一個沉默了許久的匠人說道:「我要去北地了。」


    其他人聽聞,都微微一愣,神色詫異地看向了他。


    那匠人不過二十多的年紀,鬢間卻已經有了白發,臉上更是布滿了滄桑的痕跡,還瞎了一隻眼。


    麵對眾人的不解,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乍然看到他被齊齊斬掉了手指的半隻手,有人驚愕出了聲,但其他與匠人相熟者卻都沉默無語。


    他們都知道,那隻靈巧有力的手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的。


    匠人看著自己曾經做出過許多器械的手,臉上是淒苦慘然的笑,「隻因我做出了一件與北地的水車相似的器物,他們為了得到方法,便以我的家人威脅我,又在我教會了他們如何製作水車後將我的家人盡數殺害……」


    說到這,他眼中掉落一顆淚,聲音也是哽咽起來,夾帶著深深的恨意,「


    九口人啊,可憐我父母兄長,可憐我妻…還有我的一雙兒女,他們不過才三歲,也被人攔腰斬斷,連屍首都被燒了……」


    這般傷心錐骨之事,讓匠人情緒無法平複,無法將後來的話說下去。


    有與他相熟的匠人替他解釋道:「他這手,便是那時被斬斷的。」


    眾人都沉默了。


    隨即有人問道:「那他為何還活著呢?」


    說出之後,這人也覺得自己的話有歧義,連忙致歉,又解釋道:「我是說,那些豪強,做事不都喜歡斬草除根嗎?」


    那人苦笑了下,「斬草除根?他們都一手遮天了,他就算活著也無法複仇,還能對其他匠人形成威懾,他們為什麽要斬草除根呢?」


    提問的人再次沉默了。


    大家都緘默不言,好似變成了啞巴一樣。


    過了許久,匠人才道:「我聽聞,北地十分重視工匠,不論你是做什麽的,隻要你有手藝,便可謀一份活計。」


    他看了看自己殘缺的右手,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我的右手是廢了,可我還有左手,還有一雙腳,隻要我還活著,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祖傳的技藝,也不會忘記我全家的仇恨。」


    終有一天,他會替家人複仇!


    匠人說罷,又看向其他人,「我聽聞昨晚城西又殺了諸多流民,我雖爛命一條,卻也背著深仇大恨,我不能死在這裏,故我願意去北地一試。」


    頓了下,他將目光定格在給自己捉虱子吃的乞丐身上,「願意與我一道同行的,宵禁前,城外碰麵。」


    說罷,匠人起身離去。


    眾人麵麵相覷,似有意動,卻也有些躊躇。


    走還是留?


    就在眾人猶豫的時候,乞丐支撐著一旁的石柱,緩緩起了身,跛著一條腿離開了。


    另一邊,蕭去疾已入宮。


    皇後正在禁足,他不用去拜見高高在上的皇後,隻需應對天子一人即可。


    天子問他來時可曾聽到了什麽,蕭去疾便跪下請罪,說自己身為兄長管教不嚴,才會讓錦晏自作主張收容那些流民,若此舉有違律法,待他迴去,便立即將那些流民驅散,並好好罰錦晏一頓,兄妹倆一起為此事贖罪。


    天子聽罷,沉默良久。


    不多時,蕭去疾身形踉蹌離開了皇宮。


    當晚,長安城外。


    匠人撐著酸痛的腿腳,望了長安城門許久,最後又搖了搖頭,不帶一絲失望的轉身。


    就在他要離開之時,身後卻傳來了細細簌簌的聲音。


    他倏然迴頭,雙目死死看向擺動的荒草地,卻見一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人吃力地從荒草中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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