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長安城中謠言四起。


    來往商販都在傳說石勒已經盡起淮北關東之眾,數有百萬,兵分三路,每路三十餘萬。城中每日都有河東、弘農二郡的百姓拖家帶口逃來,而城中的富戶反而日日都有逃出城去的。畢竟在悲觀者看來,若是石勒打入關中,長安必遭兵災,倒不如逃去鄉野。


    雖然關東商路不暢,桓景也早就通過細作了解到了石勒各路軍馬的基本底細。所謂百萬大軍不過是加上被征調民夫的虛言,論戰兵大約十餘萬,但即使如此,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長安大將軍府上,日夜商議應敵之策。


    在匯總了尚虞備用處調查得來的石勒兵力布置之後,望著插滿了代表石勒軍的黑旗的沙盤,李矩無不擔憂地說:


    “我軍軍馬一共四五萬,雖有潼關、武關之險塞,若要三路應敵,恐怕數量還是遠遠不夠。在下以為,當盡力征發關中百姓從軍,如此或可再得七八萬,緊急訓練之後,方才能達到和石勒同樣的數量。”


    桓景搖了搖頭:


    “征不得那麽多,驅使毫無戰力的百姓入軍隊,隻會在軍中造成混亂,百姓運糧就好了。唯退伍的原行伍之士,以及有習武習慣的良家青壯可以征發,但那也大約不過兩三萬人。”


    關中現有的四五萬人馬,加上新募的可用軍隊兩三萬,總計也不過六七萬,還是不到石勒此次西征大軍的半數。而去年桓景集中所有的機動兵力,方才在晉陽和石虎打了個平手。如今三路大軍,每一路都至少和石虎相當,亦可見對手的質量。堂下諸將都要麽士人出身,要麽在新軍中學過算術,在這樣的數量質量對比下,都感到了十足的壓力。


    隻是也沒有人想惡化堂上已經凝重的氣氛,大家都沉默不語,直到桓景打破了沉默:


    “敵人以三路大軍前來,我軍本來就兵少,如果還要三路應敵,恐怕每一路都要失敗。”


    眾人愈加恐慌,難道主將也束手無策了麽?


    “不過——”,桓景話鋒一轉:“但我軍也有優勢,關中內部交通便利,主力可以迅速切換戰場。不如我軍隻出一路主力決戰,其餘兩路則以偏師據守而已。”


    接著桓景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有些突兀地詢問尚虞備用處的頭子冉良:


    “先前襄國的線人報知石勒已經動身離開襄陽,可有情報說他去哪兒麽?”


    冉良據實以報:


    “據線人說,石賊和他的禁衛出襄陽向南而去,是前往南陽的大營。此外據南陽的探子來報,石勒留守南陽的荊州刺史桃豹在南陽強征百姓砍伐樹木,聘用良匠建造攻城器具,大營之中爐火盡夜不息。兩個消息對照,可知石勒前往南陽,並以南陽為主攻方向的消息屬實。”


    “線人可靠麽?”


    “經過幾方線人確認,千真萬確。”


    諸將立刻明白了桓景問這一句的用意——是為了判斷石勒的主攻方向。桓宣心中似乎已經對全局有了掌握,躬身進言道:


    “若是石勒真的是去南陽,那麽他們的意圖就可知了。石虎既為石勒宗室,又長久獨立帶兵,肯定將為晉陽方向的主將。孔萇在洛陽屯兵已經一年,支雄帶著青州兵也前往會合,可知他們二人將從潼關進攻。至於石勒親自前往南陽,肯定是想著我軍從前在南陽防備不足,所以想帶著主力南陽進攻,攻擊我軍的側翼。”


    桓景表示認同。石勒的布置似乎並沒有什麽漏洞,三路大軍的主將都有豐富的作戰經驗,士卒都是久經戰陣的精銳,幾乎無懈可擊,事情變得非常棘手了。


    桓宣繼續說:


    “哥哥既然想要以一路應敵,可以以大軍先滅其最弱的一路,然後次之,最終在關中伏地和敵軍精銳決戰。而石勒的三路大軍之中,石虎應該是最弱的一路了。


    “可以先集兵於河東,擊破石虎,直逼晉陽,做出全取並州的勢頭。隨後趁著另外兩軍為救不救石虎遲疑不前之際,立刻迴師潼關,與郗道徽合兵擊退支雄。最後兩戰之後,石勒估計已經行至長安城下,那就是我軍與石勒的決戰之時。”


    諸將皆以為此計甚為穩妥。桓景沉思片刻,明白這是典型的田忌賽馬策略。


    但桓宣明顯想得過於理想了,許多細節都存在問題。更重要的是,打仗靠的就是一口氣,就算己方能夠連續擊敗兩路較弱的敵軍,等到和敵軍主力交鋒的時候,恐怕早就是強弩之末。


    於是他忽然抬頭,駁迴了這個意見:


    “不行。


    “首先,去年尚且隻能和石虎在晉陽城下相持。今年就算能擊潰石虎,恐怕軍隊也早就疲憊不堪。其次,就算擊敗石虎,期待另外兩軍遲疑不前,這是把取勝的關鍵交給了對手。最後,拖著疲憊的士卒,在關中腹地和最強的敵軍交戰,這並不明智。


    “不能先攻最弱者,必須先擊敗敵軍中最強者!”


    諸將都大為驚異,桓景早料到了諸將的反應,從容解釋道:


    “隻要擊潰敵軍的主攻方向,另外兩軍就成了孤軍,自然退散。我軍無需繼續休整再戰,就可打消石勒繼續進軍的念頭。這是唯一的取勝之道。如果放敵軍進入關中,一般百姓都是誰贏他們跟誰,見到敵軍已經兵臨長安,那麽就大勢去矣。


    “依我之見,當先集中所有兵力,和石勒正麵交鋒。”


    諸將這才明白桓景的意思。確實,雖然石勒兵分多路,但隻要擊敗石勒本人的主力,就如斬了蛇頭,即使蛇身蛇尾再怎麽扭動,也咬不了人了。


    確定了應對之策就是和石勒正麵交鋒之後,正當眾人準備開始商討接下來諸如調動軍隊,糧草後勤安排之時。溫嶠托著腦袋,突然提出了異議:


    “不對!主公的分析雖然大體正確,但要緊的那個蛇頭卻判斷得不對。依在下之見,石勒的主攻方向應該是潼關!”


    “潼關?”


    桓景未免有些奇怪,畢竟石勒親自坐鎮的方向,才更有可能是主攻的方向。雖然從潼關方向進軍的支雄、孔萇都勇猛善戰,但說潼關就是主攻方向,還並不太能夠看出來。


    “沒錯。”溫嶠清了清嗓子:“且讓在下來分析,為何另外兩條路不可能是主攻方向。


    “首先,如果我沒記錯,石勒的太子去年出生。那麽作為強力外藩,石虎必然為石勒所猜忌,不可能將先入關中的大功交給石虎。”


    “其次,石勒親自率領的南陽方麵的軍隊。諸位都以為這最有可能是主攻方向,然而在下以為不然。經過去年在南陽的襲擾,南陽人口凋敝,糧草不足。而武關道又最為險遠,不適合大軍長途進軍。即使能夠到達武關,也會落後於其他幾路。


    “這從石勒在南陽的兵力安排也可見端倪,石勒在南陽的軍隊除了他自己的親軍之外,大多是王敦舊部和從中原新募的兵。要這樣一支軍隊冒著並不充足的補給,在商洛的山間長途跋涉後,再攻破一座險關,幾乎是不可能的。石勒素來用兵謹慎,絕對不可能這麽做。”


    “至於函穀、潼關一線的支雄和孔萇,麾下都是石勒的本部兵馬,人也是隨石勒起兵的親信。尤其是剛剛從青州戰勝而歸的支雄,部下屢次戰勝,是士氣正旺的時候。而支雄本人和大將軍您有仇,所以也自然會非常堅決地執行石勒進軍的命令。


    “這就是石勒以自己本人來誘我軍分兵防守的計策,所以大將軍萬不可中了石勒的計。”


    桓景頷首,若不是溫嶠,自己差點錯判了石勒進軍的方向:


    “說得有理,那麽我軍應該在河東、商洛且戰且退,而集中兵力於潼關一帶,一舉擊潰支雄?”


    “正應該如此,不過還需要疑兵之策來讓石勒真的誤認為我軍中了他的計,否則石勒隨時可以改變主攻方向”,溫嶠見自己意見被采納,同時又提出了另一個擔憂:“石勒手下並不乏人。若是識破了我軍在其他方向空虛,乘機進軍,恐怕就會壞了大事。”


    對啊,石勒的謀臣還是張賓這種智略頂級的人物,自己哪怕想要實施一些譎詐之計,恐怕也會被識破:“要是有什麽辦法能離間石勒君臣就好了。”


    “對了,說到離間,昨日探子還傳來一件事情”,見桓景提到張賓,冉良突然想起了什麽:“聽說從襄國出發之前,張賓被貶為青州刺史,赴任去了。”


    桓景聽聞這個消息,精神一振。石勒居然自廢一臂,看來其內部並非無懈可擊。張賓一去,自己


    “總算有個好消息,張賓既去,吾無憂也。”他長舒一口氣。


    “不行,還不能說無憂,我們隻是知道石勒君臣有隙,還需要想辦法徹底搞清楚其朝中矛盾。說不定能有可以為我所用之處。”


    溫嶠更進一步,依然堅持需要實施離間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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