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夏日的江東,秦淮河畔的柳樹上,蟬聲不絕於耳。


    此時秦淮河上,急急行船入宮的,是戴淵與刁協。戴淵本來被司馬睿派去京口組建新的軍隊,然而事有變化,司馬睿並無主意,便急急召戴淵迴建康。


    剛剛與刁協接上頭的戴淵緊張地觀察著四周,見四近除了些許渡船之外,似乎並沒有行船,這才鬆了口氣。


    “刁侍中,天子急急召我來建康,確實為何?”戴淵拂了拂身下的胡床,在狹窄的船艙中坐下。


    “戴護軍,最近從北方來了兩份消息,一份是祖公從襄國寄來的,另一份則來自於廣固。這兩件事都事關重大,天子一時定奪不了。”


    刁協細細說來,五日之前,祖逖派往江東的使節沿水路行了半個月有餘,方才抵達建康城中,向司馬睿稟報三路北伐軍的進展。祖逖攻克了石勒的老巢襄國,桓景的司州軍入了潼關,徐州軍正圍困曹嶷的廣固城,一切似乎都順利。


    “天子那天很高興,以厚禮待之,大宴三日才送走了使節。”


    “那麽自然照著原先計劃行事即可”,戴淵在京口聽聞有使者前往建康,沒想到竟然是如此捷報,心下大喜:“北方三路軍勢力越大,大將軍就越會忌憚天子,而不敢行篡逆之事。到時候再拆分大將軍在荊州、江州的勢力,又何足憂哉?”


    “戴護軍,別急”,刁協作製止狀:“然而祖逖的使者前腳剛走,後腳就來了徐州的使者,說的卻是一件半喜半憂的事情……”


    “我在京口聽說了,不是徐州軍剛剛攻破了廣固城麽?”


    刁協露出為難的表情:“戴護軍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徐州軍確實順利攻破廣固,俘虜了曹嶷。然而其主將蔡豹卻被殺了!”


    “什麽?蔡刺史死了?”戴淵此時仍舊覺得這並非大事,戰場上難免有損失,雖然死一大將,然而並不奇怪。


    “不光是死了,還是被部下抗命殺害的。蔡豹本來為了做長久計,選擇圍困廣固城,同時依照祖逖的計策發糧給青州百姓,以求安定整個青州。然而,他的司馬蘇峻指責他是故意遷延、養寇自重。


    “徐州軍的軍紀本來有問題,士卒不能理解為何要向敵人的百姓發糧,也憎惡蔡豹懦弱。於是蘇峻自作主張,殺了蔡豹,隨後帶著徐州軍中精銳攻城。”


    “廣固城堅,而徐州軍又是臨陣換主將,蘇峻如何能夠迅速攻下?”戴淵感到奇怪。


    “戴護軍可聽聞當年項王在巨鹿之故事耶?”刁協挽著胡子:“當年宋義為楚軍主將,在巨鹿遷延不進,項羽殺了宋義,隨後激勵軍士,一舉擊破大秦強軍。如今這個蘇峻,還真有些項羽的影子。”


    “加之曹嶷軍本來以為蔡豹不會攻城,所以防守鬆懈了,於是這次抗命的進攻收到了奇效。所以不過兩日,廣固城就被攻陷了。蘇峻接著讓軍士屠了廣固城,將其中財寶劫掠一空,徹底夷平了這座城市。


    “他隻留著曹嶷沒有殺,說是如果朝廷讓他繼任徐州刺史,就將不日送往建康。這些消息都是蘇峻在密信中所說的,所以護軍在京口隻知廣固城破,卻不知是怎麽破的!”


    聽完刁協的描述,戴淵倒吸一口涼氣:


    “我明白了。如此一來,對於蘇峻,朝廷到底是賞是罰,天子估計是在為難此事。”


    “正是。護軍,你想想,若是賞賜,那麽以蘇峻之桀驁,怕不是又要養出一個大將軍出來,成為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若是懲罰,徐州軍直接據青州、徐州而反,又該如何?”


    戴淵定了定神:“不過,蘇峻在信中言辭若何?”


    “尚且謙卑,隻要我們授予官職,應該還不會立刻反叛。”


    船艙中沉默下來。


    在兩岸的蟬鳴聲中,小船迅速前行,順著河道,在朱雀門前陡然北轉,經過禦街,直往寶陽門登陸。隨後兩人入宮,順著宮牆一路前行。在一處角落,幾個宦官接應二人進入後宮,天子正在寢宮等待著他們。


    “戴護軍辛苦了。”司馬睿親自迎二人入內。


    “請陛下放心,這次來建康,臣沒有走漏消息。連禁軍也不知臣已經進入建康了。”


    “那就好,這樣接下來,要煩勞足下在京口訓練的軍隊了。”


    戴淵背後一涼,他去京口不過半年,靠北方流民訓練出來的軍隊到底戰力如何,能不能對抗宮中禁軍,他心中也沒有底。


    “臣以為,還是保持謹慎,不要輕易動京口軍為好。”戴淵伏低身子。


    “朕知道卿的忠心,然而現在世道淩遲,不遵王命者甚多。徐州的事情,刁尚書跟卿說過了吧。”


    戴淵點頭稱是。


    “這個蘇峻,也想學大將軍割據一方。大將軍一日不除,那麽天威就蕩然無存,各州刺史就會愈發離心離德,著實可恨!朕想迅速擁有一支完全直屬於朕的軍隊,這就全賴卿的努力了。


    “對了,蛇公那邊,如何看待你在京口練兵的事情。”


    戴淵急急應道:“蛇公不知臣和陛下的聯係,還以為又在京口布下了一枚棋子。”


    “那就好,難得朕也瞞過了蛇公一次。這些僑士朕都不敢用,朝臣不是朕的朝臣,外藩不是朕的外藩,這樣的朝廷,真是難以維係啊。”司馬睿說著說著哭了出來。


    戴淵向劉隗和刁協對了一下眼色,這才上前安慰司馬睿:


    “陛下不要悲傷,祖公不是一向對朝廷恭順麽?還有司州的桓景,也是陛下的親家。”


    “可是那些都在千裏之外,建康若有事,又如何能夠救建康之急呢?”


    離建康所在的揚州最近的,是徐州和江州。江州被王敦牢牢掌握在手裏,而徐州又冒出來了個看起來不會特別聽話的蘇峻。戴淵歎了口氣,司馬睿確實有苦衷。


    “麵臨如此困局,陛下何不找丞相商議呢?”劉隗進言道:“似乎從未有情報說丞相與蛇公有勾結。”


    司馬睿不答,良久才說:“王丞相?丞相整日無為而治,而僑士大臣皆與蛇公有勾結,這皆是丞相縱容所致!怎麽能說他是清白的呢?”


    作為安插在僑士內部之人,戴淵插了一句:“上次去京口之前,蛇公召我商議,還說要請王丞相。然而丞相三番五次都不去他那裏,可見丞相對蛇公有意疏遠。


    “我還聽庾亮說過,他也奇怪,蛇公從來沒有和王丞相同時出現過。”


    “戴護軍說得對”,劉隗伺機進言:“說不定蛇公隻是自稱和丞相有聯係,拉大旗作虎皮,以控製他的部下罷了。其實以王丞相無為而治的性子,根本不想摻和蛇公的那些陰謀。”


    “劉侍中,你是在南渡之後才任從事中郎的,先前王導是什麽樣的,你並不清楚”,司馬睿慘然一笑:“相比那個什麽蛇公,我更忌憚王導。他之所以無為而治,也並不是他的本性,不過是為了避嫌罷了。


    “他可不是第一天就開始無為的。當初平定壽春的華秩,在淮河擊退石勒,他都是主將。之後朕有意抑製他的權力,於是淮河之戰後,他才開始僅僅維係政事,不時與朋友交遊,不再有非分之想。


    “他從前可是詭計多端,野心頗大。我還在東海王帳下任事的時候,他因為也是琅琊同鄉,就成了我的好友。那時的他滿腹經綸,胸懷大誌,而且在東海王軍中頻出妙計。王浚南下擊破成都王後方,就是他作為東海王信使牽線搭橋的。


    “也難怪他有如此氣魄,聽說他年少時在張華手下任過事,是張華的學生。作為一時宰輔的學生,得到其親傳,自然是韜略滿腹。


    “後來東海王奪取攝政之位,他看出東海王腐敗不堪,又力勸朕迴到封國。當時朕不過是一介寂寂無名的王,許久不再封國內,全靠他的支持,才在琅琊郡獲得了物資和人望。來到江東之後,也是靠了他們琅琊王家,才勉強鎮住顧榮、紀瞻這些地頭蛇的。


    “這種人物,也就是朕全力方才壓製住。若是放出來,再和他那個做大將軍的族兄一勾結,恐怕神仙也難製。”


    “人是會變的”,劉隗勸解道:“說不定無為而治久了,王丞相早就消磨掉了那些野心。加上蛇公在朝中勢力強大,如今看來,除了丞相,我們在朝中也沒有別的能夠聯合的力量了。”


    劉隗、刁協、戴淵勸說許久,司馬睿這才答應召王導入宮,與親信一同商討如何應對當下局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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