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除了關中的叛逆劉曜之外,因為劉聰“病重”,漢國眾宗室大臣齊聚平陽。平陽城內氣氛愈發凝重,劉聰並沒有露麵,這使得自匈奴貴族以至於庶民都深感威不可測,人人自危。


    初四這天,河內王劉粲和衛將軍靳準發出請柬,在宮中宴請諸位宗室大臣。因為據說病重的劉聰會在宴會結束之時,出麵宣布繼承事宜,所以宗室諸王都入宮希望能和天子說上一句話,至少能夠在接下來繼承的爭鬥中分得一杯羹。照著劉聰這兩年的慣例,眾人都在太極殿前享受美酒和筵席。


    而在太極殿後,劉粲也在焦慮地等待著,不時地詢問身旁侍衛:


    “靳準呢?這個老頭子真是慢性子,怎麽還不來!”


    太極殿前,宗室諸王和親眷杯盞交錯;太極殿後,是親衛們穿梭的鬼影。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宦官


    喘著氣趕過來:


    “靳將軍今早崴了腳,現在還在府上休息,不能入宮。他要我們先行動。”


    “不等這廝了,大家隨朕上!”劉粲猛地喝了一口烈酒壯膽,眾侍衛跟在他的身後。


    此時宮中歡宴正酣,突然,四麵宮門都關上了。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劉聰又打算完什麽花樣。這時從太極殿後,閃出千餘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將眾宗室大臣沿四麵包圍其中。劉氏宗室子雖然自幼習武,然而此時進宮皆是赤手空拳,麵對全副武裝的甲士,隻能向後退卻,在殿前廣場上擠作一團。


    這時,在一群親衛的簇擁下,劉粲登上了太極殿,背著手高聲叫道:


    “國事衰頹如此,皆諸位叔伯兄弟之罪也!今先帝以憂死,大漢內憂外患,朕欲重振軍國,複興漢室,故不得不借諸君之頭一用也!”


    眾人大驚失色,大多數戰栗欲走;少數年輕氣盛的則打算拚個魚死網破,揮舞著拳頭向矛陣衝過去。


    可是來不及了,隨即一個宦官用淒厲的口氣高唿:


    “放箭!”


    接下來,如暴雨一般的箭矢落下,未央宮中頓時血肉橫飛。宗室諸王及其親隨雖然武勇過人,但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卻根本無法抵禦如此密集的箭雨,紛紛中箭,要麽倒在了血泊當中,要麽強支著插滿箭矢的身體。接著矛兵衝入人群中開始刺殺還沒死透的人,哀嚎聲不絕於耳。


    等到宗室大臣都被屠殺殆盡,那些弓手和矛兵又迴到了原處,仿佛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劉粲親自走過寂靜的廣場,踩過一個個屍體,不時彎下身子,將伏地的屍體翻轉過來,辨認麵龐。他口中不停默念著一個個名字:


    “這是高平王劉悝……這是濟南王劉驥。這裏躺著兩個孩子,一對雙胞胎,頭上有疤的那個是楚王劉鴻,無疤的應該是燕王劉鸞。哈!劉易這家夥死在了這裏!”


    找來找去,隻是不見了東平王劉約,那還是個不滿一歲的孩子,由靳月光所生,方才由乳母帶入宮中,現在卻莫名消失了。劉粲不禁有些焦慮。


    “找到了!”一個侍衛興奮地唿喊,指著地上一具女人的屍體。


    原來一個小孩的屍體也交疊在其下,那個女人顯然是劉約的乳母無疑。雖然乳母以身翼護,然而劉約還是被隨後跟上的矛兵透過乳母的屍體刺死了。


    劉粲懸著的心終於放下,劉易、劉驥這兩個父親最看重的兒子終於隨父親而去了,自己眼下是漢國唯一的近支宗室了,除了逃到桓景那裏的劉乂,平陽再也無人能挑戰自己的權威了。他一臉解脫地掃視眾人:


    “可惜靳準將軍不在,若非他定下計策,我們今日怎能如此順利?如今朕無憂也!”


    “靳準將軍自然有功,不過還是不如陛下親自坐鎮”,這時侍衛的首領向劉粲行禮:“方才靳將軍從府上傳來口信,祝賀陛下順利掃平了登基的障礙!他還說擔心桓景細作入城破壞,所以需要人手把守宮廷各處,故抽調我們去城中各門去了。”


    劉粲正在興頭上,自然應允了。於是矛兵和弓兵順次離開未央宮,宮中隻留下了劉粲的三十餘親衛。大殿之下,分外寂寥,血腥之氣彌漫其間。劉粲坐在太極殿下的石階上,不免覺得無聊:


    “叫先帝的妃子們好好整理衣裳妝容,朕要她們今晚陪寢,將來依匈奴舊俗,個個立為皇後。”


    傳令宦官稱諾往後宮而去,其餘的宦官和宮女開始清掃大殿下的血跡。


    望著黃昏的天空許久,劉粲心上顫了一下,忽然感覺到莫名的恐懼。是因為擔心劉曜嗎?是因為擔心桓景嗎?這些敵人都遠在境外,何況自己還有三萬河東軍可以統領呢!那麽是擔心宗室的厲鬼,或者是父親的厲鬼會報複嗎?哼,如果厲鬼真的有那麽厲害,那他們為何不生前報複呢?


    可是自己到底在不安什麽呢?


    一陣怪風吹來,將殿上的磚瓦吹落幾片,驚起了一群烏鴉,在傍晚的天空上盤旋號叫,聲音淒然。劉粲嚇得一激靈,登時清醒過來,酒勁完全消失了。


    “後宮的妃嬪都不見了。”


    剛剛派出的宦官已經返迴,帶來了這個消息。


    “女人都膽小,看見朕舉大事,估計都跑去靳國舅那裏……”


    他話還沒說完,宮門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驚唿:“國舅反了!”


    “什麽!”劉粲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個劉粲的親信,滿臉是血,左肩上插著一支箭,跌跌撞撞地跑進宮中,在劉粲身前三丈處停下,全身癱倒在地上,僅僅用右手支撐著身體,勉強地擠出幾句:


    “全城都在傳……說陛下……弑君……大殺宗室……靳準帶著東平王劉約在東門起兵了……”


    “劉約不是死了嗎?”


    待劉粲還要再問時,那親信已經支撐不住,力竭倒地而亡。四麵侍衛都在問劉粲該怎麽辦,劉粲已經沒有心思應答了,他快步走向一旁的屍體堆,找出了劉約和他的乳母。


    他猛然想起,幾天前讓靳月光侍寢之時,靳月光提到過她的兒子劉約背上有個方形的青痣。方才一定是醉酒忘了查驗這事。他趕緊扒開嬰孩的衣服,一看後背,竟然沒有那個青痣。


    劉約被掉包了!


    現在所有的罪責——弑君、屠殺宗室——都來到了自己的頭上,全城的勳貴多和大小宗室有舊,靳準一旦起兵,必然站在自己的對立麵。


    而且自己手上沒兵了,就隻有這三十幾個親信侍衛,加上宮中大小宦官百人,如何能夠抵擋得住靳準率領的禁衛軍?


    直到這個時候,整個事件的圖景才在劉粲眼前開始變得清晰:靳準先是慫恿自己和父親互殺,然後再將罪名全部歸到自己名下。現在自己是弑君獨夫,而靳準反而成為複國的功臣了。而且靳準手上握著自己靳家出身的劉氏正統幼子,那麽想要做霍光還是做曹丕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陛下,該怎麽辦?要不快速出城,逃去河東召集軍隊。”


    劉粲身邊的親信都是劉粲自任河內王以來的故友,知道若是劉粲倒台,自己多半也不免,所以還暫時留在劉粲身旁不走,此時正苦勸劉粲逃出宮中。


    “沒用了,靳準是衛將軍,京城所有的禁軍都歸他管,城中四門都被他把持住了,現在插翅也難逃了。”劉粲把佩劍解下,丟到地上,自嘲地笑了:“若是河間王劉易、濟南王劉驥尚在,靳準估計還會擔心河間王從河東起兵勤王,濟南王在朝中策應,可現在一切都被朕給毀了。”


    這時,四麵宮門突然都關上。眾人互相望了一眼,心中知道大概靳準的士兵已經殺進宮中了,最後的時刻要到了。這時從太極殿後,閃出千餘弓手和矛兵,矛兵皆披重甲,將劉粲和他的親信侍衛們沿四麵包圍其中。


    大殿之下,又上演了同樣的戲碼,隻是這一次,被團團圍住的是劉粲自己。


    這時,在城中勳貴和後宮妃嬪的簇擁下,靳準登上了太極殿,揮手高聲叫道:


    “國事衰頹如此,皆河內王之罪也!河內王弑殺君父,屠叔伯弟兄,亂先帝後宮,天理不容。今準奉靳太後之密詔,奉詔討逆王劉粲於未央宮!”


    在眼前成排的火把之間,劉粲認出了那個熟悉的麵孔,那是剛剛在宮中大開殺戒的禁軍首領——他不久前還聽令於自己,現在看來從始至終他隻是聽令於靳準罷了。那一排排弓手和矛兵大約也正是之前的那一批人吧。


    那個禁軍首領滿麵怒容,梗著脖子,大喊道:


    “放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晉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豆豉炒辣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豆豉炒辣椒並收藏晉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