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間,四處流民首領的好消息如雪片一般,不斷寄來邯鄲,通過李頭,匯聚到桓景手上。無論是縣上還是郡治裏,都有流民殺掉當地的守軍,或是當地官吏順應名義響應新軍。


    甚至還有部分雜胡聽聞鄴城降軍無恙,也來響應新軍,一時幽燕震動。


    原來石勒所謂的得民心,不過如此!


    不過這樣的勝利之上,卻漂浮著三朵烏雲。


    首先這些振奮的消息大多來自各處城池。可是占據田野的當地的塢堡主大都閉塢自守,既不主動響應,也不提供糧草和人力,先前發送至各處塢堡的紙片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其次,祖逖與蘇峻圍攻枋頭數日,石虎憑三千人死守,並未能攻克。這也使得目前桓景在河北的兵力捉襟見肘,光是安定秩序,接應投誠者就已經耗費了不少人力。所以當前隻是停留在邯鄲,而沒有繼續北上襄國。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石勒在攻破壺關之後,一直沒有向東動作。據斥候來報,半個月以來,石勒主力似乎隻是向北繼續進軍,根本沒有顧及後方的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桓景擔心石勒突襲,所以留了幾千餘人讓桓彝守在鄴城。雖說經曆兩次大戰,桓彝守出了經驗,後方應該算是安定了。可這樣一來,兵力就分散了,更不可能繼續向冀州進發。


    這個時候,新軍內部也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卞壼負責大軍的補給轉運還有征糧,幾日以來在地方上收糧並無塢堡主響應,於是親自過來找桓景訴苦。


    “我大軍轉運千裏,耗費實多;但就地征糧遲遲沒有起效。以當下的糧草供應,若祖刺史在枋頭再相持上一個月,我們退軍之日就不遠了。我以為……”


    卞壼嘴角抽動了一下,還是閉了嘴。


    “聽說河北豪族有抵觸,要多以大義動之”,桓景知道本想勸勉兩句,但看卞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就揮手讓他說下去:“足下有什麽想說,都說出來吧。”


    “恕在下直言,百姓都在抱怨,刺史為政過於苛刻,而且親小人,遠君子。加之害怕石勒懲罰,所以雖有流民響應,塢堡主隻是閉塢自守,對於糧草並無助益。”


    桓景歎了口氣,卞壼到底是士族出身,他說的百姓,終究是指的河北當地的豪族。不過問題是切實存在的:石勒的民心,卻在豪族上得到了體現。


    石勒政策上給了豪族很大的寬鬆,又作出一派尊儒重禮的派頭,比起鼓動流民起事的桓景,在當地豪族看起來,倒是親切得多。何況背叛石勒還可能招致報複,何必吃力不討好呢?所以河北豪族有抵觸並不奇怪,但和地頭蛇的關係是個老大難的問題,桓景一時也沒有好辦法。


    “以爾之見,又當如何?”


    “難”,卞壼搖搖腦袋:“若是有辦法說動河北塢堡主們,在下也就不會來問刺史了。依我之見,得做好撤軍的準備。徐徐遷徙人口,先退往鄴城。”


    “若是什麽也不幹就退往鄴城,則是白白北上了一趟。”溫嶠立刻提出了反駁:“不若趁著這個機會,徹底將石勒在河北的根基除掉。”


    “這又是如何?說來聽聽。”桓景轉過身去。


    “以我之見,石勒所以從前在河北被視為流寇,今日卻得到塢堡主的支持,無非縱容塢堡主們為所欲為。可是石勒做得,我們如何做不得。不如刺史更進一步,許塢堡主完全自治,允許其納流民為奴隸,無論華夷,同時扶立一二豪族為領袖,則待石勒迴到河北,必然與之交戰。而同時,刺史也不要停下,可拆毀城牆、散發武庫、燒毀積糧、留下細作,總之怎麽讓石勒難受怎麽來。到時候石勒迴到鄴城,隻能看見幾座不可守的城池,和空空如也的武庫與糧倉,還有一堆驕悍的塢堡主……”


    “溫嶠可斬也!”卞壼厲聲打斷:“如此一來,我們與石勒有何分別,流民淪為奴隸,軍將互相征戰,河北豈不再一次生靈塗炭?”


    “反正我們又不治理河北,爛攤子砸在石勒手裏,有何不可?”溫嶠不假思索地反駁,隨後向桓景拱手:“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還請三思。”


    兩個計策在桓景看來,都過於極端了。得給石勒埋坑,但肯定不能壞自己名聲。


    他正要開口迴應,突然傳令官行色匆匆地進入議事廳:


    “報告刺史,晉陽破了!”


    “什麽?石勒攻破壺關不過半月,如何能攻到晉陽!而且斥候沒觀察到異動麽?”


    “不是石勒,是段末柸,段部取道代郡,是拓跋鮮卑地盤,然後其軍直叩雁門,雁門守將無備,直接逃走。於是晉陽被圍。而並州劉公尚在率軍進攻中山郡,所以晉陽守軍並無鬥誌,不過幾日就降了!”


    這次石勒繞道代郡實在是出乎眾人意料,廳內無人不張口結舌,廳內一片寂靜。


    桓景也愣了神:誰知道劉琨的後方如此不堪一擊。如此一來劉琨主力被分隔在中山、常山,又無補給,實在是岌岌可危。而自己離中山郡太遠,也無法救援。


    假設劉琨真的就此完蛋,那麽這次北伐就算是失敗了,拿不拿得下枋頭無關大局,反而是要擔心石勒趁勢南征。


    過了好一會,廳中才傳出溫嶠的抱怨聲:


    “好啊,晉陽丟了,石勒必然迴軍鄴城,這下呆子遂意了,我的計策來不及實施了!”


    “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桓景掐斷了爭吵的苗頭:“石勒不日將返迴河北,如太真所言那樣扶立傀儡肯定時間不夠,而應該撤迴鄴城,與即將到來的石勒決戰。”


    “石勒多少人?我軍多少?這是必敗的!”溫嶠表示反對:“不如直接一口氣返迴朝歌,與枋頭的祖公他們會和。”


    “可是如何能棄河北流民於不顧?若是祖公攻克枋頭之後,率軍北上,那麽還有機會。”


    溫嶠一番急諫打斷了桓景:“不可受製於人!不是我不信任祖公,可是戰場無常,他們已經攻了一個月了,尚且拿不下枋頭,如何保證他們在我軍被石勒擊潰散拿下枋頭來救援?至於流民,願意加入新軍,就帶走;不願意者,我們也救不了。”


    桓景默然:自己確實上頭了,他但看到,若是石勒迴軍,河北起事的流民都會被清算,但卻吧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枋頭城破上麵。


    “太真說得是,我軍即刻返迴朝歌,再做打算。”


    諸將清楚形勢的嚴峻,也無異議,眾人開始商議如何帶著隨軍的流民快速南撤。


    桓景一麵聽著眾將對撤退的布置,一麵疑心越來越強烈:既然晉陽是被段末柸取了,石勒自己沒必要再率老營出征晉陽!那麽,若是石勒一開始的目標不是晉陽,那麽他攻破壺關之後,為何不來迴援腹地。


    石勒的北上,真的是北上嗎?


    這時,又一個傳令兵闖進議事廳:


    “河內寄來信件,說是遭到胡虜進攻!”他舉著信箋,裏麵是一個驚人的消息。


    桓景一開始有些懵,稍稍思考片刻,立刻感到生氣:


    “劉聰遠在平陽,如何能夠越過箕關打到懷縣?這中間的斥候早幹什麽去了?”


    漢國邊境到懷縣就那麽幾條路,這樣大兵團的進攻,不可能沒被斥候發現。


    “不是劉聰,是石勒!是石勒率主力出現在河內郡!”


    桓景差點跌坐下來:作為預想的後方,他在河內郡幾乎沒有什麽防備,石勒不光讓段末柸進攻晉陽,和劉琨換了一次家,他帶著主力和自己也在玩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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