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國,平陽城西。


    軍隊已經列陣整齊,日光之下,鐵甲熠熠生光。然而行列之中最奪門的還是那個鑲金的轎子,其上漢國皇帝劉聰身著冕服高高端坐。其下兩側,盔上插著雉尾的匈奴親衛與華夏衣著的文官簇擁著,顯得光怪陸離。


    行伍盡頭,一個高大的將軍伏地而拜,這正是漢國龍驤大將軍,中山王劉曜。


    金轎停住了,劉聰扶著轎沿,從上麵緩緩走下。他今日五石散服得不少,步態明顯有些無力,但還是作勢扶起劉曜:


    “愛卿請起,今日出征,又不知何時才能返迴平陽啊!”


    “此去長安必克,請陛下放心。”


    劉聰目光溫和地打量著劉曜,心裏卻滿腹狐疑,直到見劉曜也是低眉順眼,才露出滿意的神色。也好,這個殺神最好早早離開平陽,不然有這個礙事的家夥,自己可不好開始廢皇太弟的計劃。


    幾個月之前,當劉粲丟了洛陽,迴到長安之時,他就動了除掉皇太弟劉乂的心思。原因無他,劉粲看著是扶不起了,而劉乂在晉臣盧誌的輔佐下,倒還挺受愛戴。此消彼長之下,不隻是自己兒子當不了皇帝,連帶自己的威信也會受到削弱。


    正當他準備動手的時候,誰能料到南邊那個叫桓景的小子會敢帶著一萬人馬就率軍北上,一直追擊劉粲,直抵平陽城外。外部如此不穩,自己也隻好暫緩行動,卻召劉曜入京護衛。


    而當劉曜入京之後,確實輕易擊退了桓景,但他手下六萬軍士卻讓劉聰冒出了冷汗:誰知道劉曜會怎麽看自己廢皇太弟這事兒,自己當初隻圖快速拿下關中,給他分了太多兵,現在幾乎要沒法控製了。


    這中山王脾性素來率直粗暴,若是反對換儲一事,與劉乂一聯合,直接殺人宮中,恐怕沒人能夠抵擋。何況就算劉曜自己忠誠,手下那六萬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大問題。每每想到這裏,劉聰都寢食難安。


    今天,這家夥終於要走了。


    “愛卿今日要出征,還有什麽要說的麽?都請應言盡言。”


    劉曜微微抬頭,斜著眼睛向上瞟,正見金轎麾蓋之後的宦官王沈,還有外戚靳準,心中火起,眼神中稍稍閃過一絲兇光,又立馬恢複了平靜。這些,劉聰都看在眼裏。


    “陛下,臣今日西征,本無別話說。隻是人之將行,也當說些肺腑之言。仔細想來,也就三件事。”劉曜低頭,故意粗聲嚷著,好讓在場所有人都聽見。


    “其一,陛下酒氣過甚,服散傷身。願陛下戒酒停散,則萬年亦不難矣!”


    哼!劉聰幾乎要翻個白眼,但還是忍住了。還不是你們做臣子的一個個無能之至?丟了長安,又丟洛陽。要是時局能有所為,我當在未央宮中享樂,在這破地方飲酒服散又有何意思?


    “適時飲酒,可以怡情。至於服散,全是因為平陽河穀之地,氣候潮濕,比不得北境,故需服藥驅邪耳。愛卿無需憂慮!”


    劉曜幾乎要歎出聲來,但還是咽了迴去。紂王所謂“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其如是乎?


    “其二,後漢亡於小人,此天下盡知。夫小人者,阿附君王而禍亂天下。遠小人,親賢臣,則可複先漢之業,匡複天下!”


    劉曜緊緊盯著王沈與靳準,兩人果然麵露驚慌的神色。


    “愛卿是說,我的朝中竟有小人?”劉聰也裝作一副驚訝的樣子:“在場諸位之中,中山王可否與朕指認一番?”


    這不是明知故問麽?劉聰這麽一問迴來,劉曜倒沒話說了。


    以劉聰的才智,當然知道,劉曜指的是誰。但若是迴答具體的人,那就顯然是在公開劉曜與那人的矛盾。那麽之後被如何報複,劉聰肯定是不管的。


    “朝中皆是股肱之臣,臣沒有指其中任何一人。隻是讓陛下有些防備罷了!”


    劉聰笑了,劉曜估計恨王沈和靳準入骨,隻是這家夥估計還不知道,那些都是自己的授意。


    當初劉曜將桓景趕出並州之後,先是靳準建言,將劉曜的六萬人之中,分出了一半去劉粲那兒布防。之後在劉曜帶著剩下的軍隊與劉琨對峙之時,王沈又多次催促劉曜出擊。最終劉曜不得已與劉琨和拓跋猗盧在野外大戰,傷亡慘重,軍隊隻剩下半數而已,正是眼下要去西邊征戰的軍隊。


    無論是靳準的建言,還是王沈的催促,都是劉聰的意思。


    自己分六萬人給劉曜,顯然不是明智之舉。但現在要收迴,劉曜在軍中有聲望,已經不太可能了。除了分去其中不堅定的三萬人給自己兒子之外,剩下來的都是劉曜的死忠。那麽,還不如讓這些人與敵人耗一耗,自己則另外訓練新軍。


    事實上,劉聰雖然這幾月沉溺於酒色,但還是抽出不少精力在訓練羽林軍上。現在漢國羽林軍清一色匈奴本部人馬,數量亦有數萬之多,已經初具規模。


    劉曜不知道劉聰心中的波瀾,隻是繼續進言:


    “其三,三人成虎。自臣走後,讒言誹謗必然數不勝數。請陛下不要聽信讒言,信任臣下在北地郡的布置,比如招兵買馬之類。坦率地說,經過先前與劉琨的戰役,帳下兵力實在有些不足。”


    “那是自然,愛卿可與北地郡原守軍合兵一處。並且準你自行招募兵馬!”


    劉曜叩首稱謝。


    劉聰心裏隻是感到愉悅。這麽點殘兵敗將,再喂去關中那種混亂之地,恐怕劉曜再也不能掀起什麽風浪了。等自己處理完平陽的局勢,訓練好羽林軍,劉曜這種強藩必然不敢對易儲的事情有半個不字。


    至於在北地郡就地招募?那北地郡無非是些晉人和雜胡,懂得什麽叫打仗麽?在劉聰眼裏,隻有高貴的匈奴本部人,才是可靠的;至於那些晉人和雜胡,都與牲口無異,平日驅使驅使倒也就算了,打仗還是得看自家人。


    “今日檢閱愛卿的人馬,實在是雄壯非常,想想關中那小兒,還有那些怯懦的晉人,肯定不是愛卿的對手。愛卿放手去進軍長安,朕在平陽為君祈福!


    “對了,中官王沈,辦事可靠,朕素來依仗之。可以送去你營中做個監軍。”


    一陣鼓樂響起,劉聰重新登上金轎,十餘人抬著轎子,平穩地遠去。隻留下劉曜在地上長拜不起。


    劉曜的頭顱緊緊貼著地麵,眾人都歎服於此人的恭敬,沒有人注意到他臉上正是一副狂喜的表情。


    終於騙過了劉聰!他自以為將自己送去關中,是將自己送去必死之地;卻不知道,自己一去之後,則是如同入水遊龍,一片海闊天空,再也沒人能控製住他了!


    北地郡都是自己的人,關中匯往平陽的情報,都盡在劉曜的掌控之中。按照羊獻容的計策,他在情報中隱瞞了關中大亂的消息。劉聰被蒙蔽之後,果然以為先前自己在關中失敗,此次也必然不能攻克長安,隻能白白消耗力量。


    隻要保證在關中站穩腳跟之前,劉聰不來征討,待自己穩定了關中局勢之後,劉聰想要征討也難。而接下來一段時間內,劉聰必然騰不出手來管關中的事情——


    因為桓景,那個之前自己的對手,接下來數月,卻將要成為劉聰最頭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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