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胡人向身旁助手使了一個眼色,助手便從幕後取出一口大缸,其上似有力士搏獅之浮雕,而裏麵則盛著某種不知名的液體,散著藍色的熒光。助手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看台上,生怕摔碎了。


    而台下軍民交頭接耳,都不知道要玩什麽把戲。桓景打量了一番集市上圍觀的人群,其中多是路過的行商和新軍士兵,也有少數附近的流民前來城中看熱鬧——如此看來洛陽離繁榮還早得很。


    人群之中,唯有一個文士打扮的家夥有些紮眼。那人席地而坐,一副山羊胡子,身旁是一個簍子,裏麵似乎擺滿了瓶瓶罐罐。


    在這前線的危城之中,哪兒來的這等閑人,桓景一念閃過,但又把注意力移迴到看台上。


    趁著這個時候,那胡人生怕浪費一點時間,向觀眾解釋了一番自己的來曆:


    “小的名喚康末檀,是粟特康國人,世居涼州之西五千裏。素聞彼大晉國物產豐饒,乃東方一大國,故前來東土經商。今日得見洛邑之大,富有萬物,故國薩末鞬不足道也。隻是光明神的真諦,尚未在東土傳揚,故而奉著大神之指引,先來拜謁。”


    這當然隻是恭維之語,洛陽此時殘破不堪,雖然依然是大城,卻是蕭條之極,根本談不上什麽“富有萬物”。觀眾們當然也明白這不過是說辭而已,他們才不想聽什麽亂七八糟的地名。他們隻想看戲法。


    隻有桓景在一旁仔細思考著:粟特康國人,這正是後世所謂昭武九姓。而所謂薩末鞬,聽這個發音,大概正是後世中亞名城撒馬爾罕。


    想來這個粟特胡商也是有點倒黴,應該是聽說晉室乃大國,洛陽又繁榮之至,所以靠著這些過時的消息,奔波千裏前來買賣一點東西。沒想到正巧遇上亂世,隻得趕緊賤賣一些東西脫身罷了。


    “不過是一口大缸罷了,有什麽好稀奇的!故弄玄虛!”


    這時台下有人開始質疑起來,場麵變得有些混亂。


    那胡人見觀眾起了反應,也不管是懷疑還是誇讚,愈加擺出一副底氣十足的樣子,開始說一些半通不通的話:


    “這口缸不過是凡物,裝飾精美一點罷了。但缸中之水乃光明神之聖水,可以祛除邪氣,化生萬物。”


    眾人被唬得一愣一愣,人群中除了不算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桓景,就唯有那個山羊胡子士人,依然目光灼灼地盯著台上:


    “鬼神之物,本無常形;哪兒來的什麽聖水?何況若是能化生萬物,倒是化一個給我們看看?”


    眾人半是醒悟過來,半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也跟著起哄:


    “胡人果然隻會胡說,我偏不信!”


    “就是,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


    “閑話少說,快點變戲法!”


    台下眾人一片哄笑——畢竟城中軍士最近忙著修繕防務,而百姓則方才春耕結束,都是辛苦備至,一般也不會上集市閑逛。所以他們想的是快點看個樂子,對什麽光明神之類的說法不感興趣,隻是催促康末檀趕緊上戲法。


    那胡人見眾人大笑,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於是也爽朗地說:


    “好,這就讓你們這些中原人士開開眼。拿劍來!”


    他哇地大喝一聲,從身後拔出一根鐵劍出來,那鐵劍長三尺許,寒光閃閃:“此乃大秦镔鐵劍,可削凡鐵如泥!”


    桓景認得出來,這根本不是什麽大秦鐵劍,不過是從集市隔壁攤位買來的本地鐵劍罷了。


    但眾人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身法,康末檀就將劍一舞,錚地一響,那劍直直地插進大缸之中。康末檀口中念念有詞,將劍在缸中攪動,仿佛在施著什麽法術。


    集市上眾人屏息凝神,以為他有什麽大動作,可過了須臾,也隻沒見什麽反應,漸漸又開始不屑起來,一時噓聲四起。那胡人也不理睬,隻是自顧自地將鐵劍在缸中攪動。


    “呔!”


    正當眾人已經疲憊之際,那胡人突然大喝一聲,將鐵劍從缸中緩緩提起,一臉期待的神情。


    眾人正欲嘲諷,卻忽然止住了聲音:這哪裏還有什麽鐵劍!隻見劍身之上,長滿了嶙峋的紅色結晶,結晶熠熠生輝,卻仿佛珊瑚一般!還有綠色的液體則順著劍身緩緩滴落。


    “此乃光明神之聖水,激出了鐵中的寒氣,而這綠水正是寒氣與聖水交融之結果,而現在劍體通紅,乃是火氣自劍中冒出!”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隻是靜聽康末檀解釋。康末檀將手中珊瑚一般的寶劍摶了一摶,眼神中盡是得意:


    “嘿嘿,大家快來買一點聖水迴去,潑在庭院之中,可以祛除邪氣,驅百蟲,延年益壽……”


    之前的戲法,加上煽動性的介紹產生了奇效,眾人沒見過這種新奇的陣仗,爭相湧上看台,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急欲掏出懷中銅錢,買上一些“聖水”。


    “我們商鋪還有玻璃瓶、琉璃珠等一係列新奇玩意,亦可作為贈品附送……”


    燕燕一向喜愛新奇的玩意,聽到這番言語,現在也愈發激動,向桓景說要灑一些這些“聖水”在自家的宅院內。但桓景卻打了個哈欠,撓了撓腦袋,心中猜測,這大概又是什麽化學反應,隻是穿越已久,一下想不起來了。


    他正要將燕燕帶離人群時,忽然聽見身側一聲嘹亮的高唿:


    “你這家夥隻騙得無知愚民,卻騙不得我。大家可要仔細了!”


    眾人向聲音來處望去,卻發現此前冷眼盯著看台的山羊胡子士人,此時突然開口了,死死地逼視著台上。康末檀不自覺地笑了笑,他畢竟走南闖北,拆台的人見得多了,倒也不算心慌,隻是從容問道:


    “你說我是招搖撞騙,倒是解釋解釋,為何鐵劍一遇聖水,就發出寒氣,乃至結成了珊瑚寶樹?”


    那士人朗聲迴道:


    “因為這不是什麽狗屁聖水,不過是曾青罷了!”


    此言一出,胡商開始露出了些尷尬的神色,但隻是強作鎮定:


    “什麽曾青?我可不識得!”


    他看來也不知道士人說的這個名詞。但人群早就議論開來了。在胡商口中的所謂“聖水”,依個那士人稀鬆平常的語調,倒像是普通的東西。看客們看看台上,又觀察著士人堅定地目光,一時決定不了誰對誰錯。


    “曾青者,今人所謂膽礬也。《淮南萬畢術》有載,曾青得鐵則化為銅。”那士人一板一眼地解釋著。


    聽到膽礬這個詞,雖然大多數看客還是一頭霧水,但已經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膽礬?這真是有些熟悉的名詞,但桓景始終想不起來了。燕燕見他一副沉思的樣子,貼在他耳邊低語:“聽爺爺說過,膽礬是一種銅礦中常見的礦石,是藍色的。”


    銅礦?藍色?


    桓景忽然想起來了,這不就是五水硫酸銅麽?方才康末檀一番表演,不過就是硫酸銅溶液與鐵的置換反應麽?晉代居然就有人知道這種東西,看來那個士人真是大才。


    他決定不拉著燕燕離開了——倒要看看,眼前的胡商和士人究竟要如何收場,還有這個士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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