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逖沒有在城外過多停留,一俟安置好城外大軍,就心急火燎地直奔譙城府衙而來。他一臉怒容,譙城的官吏見到他都連忙避讓,以為見了一尊殺神。


    隻有他心中清楚,自己惋惜多過憤怒。


    先前他向北進軍,與陳川手下乞活軍殘部會和之後,加上兗州士民加入,軍隊一下擴張到了兩萬人馬。於是一路追擊石虎,收複了濮陽,正欲向東進攻枋頭,一舉端掉石勒留在河南的這個據點。


    枋頭據鄴城不到百裏。若是能攻下枋頭的黃河渡口,那麽就隨時可以威脅到石勒的大本營,讓那老羯賊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而待春天冰消雪融,自己就可以在黃河沿線憑借水軍維持軍隊的補給。


    何況,當時石勒主力與冀州刺史邵續接戰,無暇顧及西南方向,所以並沒有將主力分給石虎。當石虎帶著戰敗的騎兵逃進枋頭城時,才發現叔父隻留下了數千老弱軍士。


    麵對如此大好良機,卻最終功敗垂成。他感到莫名憤懣,卻找不到人發火。


    “卞長史,這是什麽迴事?”他一到譙城府衙,方才坐下,就嚴厲地盯著卞壼:“還有我弟弟呢?哪兒去了?”


    卞壼低垂著腦袋,有些遲疑地將這幾日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通。至於最後祖約的行蹤,他隻是知道大概是逃去了銍縣戴家的地盤,但並無兵力再去追捕。


    祖逖先前收到的卞壼來信中,關於祖約的所作所為被卞壼盡量輕描淡寫地處理了。如今當麵聽卞壼述說前日的事情,他這才發覺,祖約先前竟然瞞了這麽多事。想到這裏,他氣得手指發抖。


    這個不肖弟弟,隻跟他說要給桓景加官,卻沒想到暗地裏卻打算把自己的後方掏空。而且不光是剝奪了桓景官位,連自己的豫州刺史之位也被免去,他到底圖什麽?


    “士少(祖約的字)難道不知道我和桓司馬都在外征戰,後方此時決不應當出任何岔子,真是愚蠢之至。而且,我實在想不通,他這麽行事,對他有何好處?”


    “祖公,您這是還將士少當自己人來考慮,所以才如是說話。”卞壼不敢和祖逖對視,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以下官的見解,士少並非是為豫州打算。”


    “豫州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哪兒還有其他打算呢?”祖逖猛地一捶幾案,幾案上的案牘震得微微發顫。


    “士少有提過讓僑士返迴豫州的計劃,還說要收迴流民的土地,或許,他是站在僑姓士人一方做打算了。”


    祖逖沉默了,說到士族,他發覺到,這裏有他的責任。原來他本來讓祖約和僑士們交好,一方麵可以讓弟弟成為自己和僑士溝通的門戶,另一方麵,也是避免弟弟走上戰場。可沒想到卻讓弟弟完全倒向了他們。


    從前年輕時,他與劉琨在洛陽共同做個主簿的官職,也曾沉醉於華林園的草木,金穀園的盛宴,但為官越久,就越能發現時世的傾危;所以一改士族空談習氣,聞雞起舞,與劉琨相約若是亂世,當避於中原。但現在在這抬眼可見的亂世,自己的弟弟卻好像成了士族的代言人。


    他還是不願往壞處想,或許給弟弟足夠的時間,他能夠曆練出來吧。


    祖逖把思緒收迴眼前,突然想起,方才卞壼說到琅琊王手諭的事情——若僅僅是僑姓士族想要渾水摸魚,隻需置之不理即可。可若是琅琊王自己的意思,這個名義上北伐盟主的意見,還是需要好好考慮的。


    “方才提到琅琊王手諭,這些僑姓,也就是說王導那幫人,居然敢假傳手諭,這也太無法無天了吧。”


    “不”,卞壼沉重地說:“他們依據的手諭,倒像是真的。”


    “你確定?”


    “在下曾在琅琊王手下多年,不會認錯。”


    無論是有人唆使,還是出於本心。這份手諭看來確實是經過了琅琊王本人的審閱和默許。祖逖陷入沉思,這麽一番周折之下,到底為了達成什麽目的呢?又有誰能得利呢?


    “等等,卞長史,當初和士少一起來譙城的,還有誰?”


    “有一個年輕士人,叫陳良願,從前在江東還沒有見過此人。還有一個稍稍年長些的,記得先前在江東帶過水師,叫戴淵。”


    “戴淵!”


    卞壼和戴淵隻有數麵之緣,但對於祖逖,戴淵可是老熟人了,先前從京口北渡的時候,就是此人橫加阻撓。祖逖迴憶起來,當初祖約去睢陽前線取得自己口信的時候,正是戴淵在祖約身旁。


    雖說還是想不清楚戴淵背後是什麽人,但對手的惡意顯然是揭露無疑了:戴淵、自己弟弟背後都是同一個人,或者說,同一群人。但,也應該不是琅琊王,畢竟當初若非琅琊王的虎符,自己未必能在京口那麽順利地脫身。


    倒是這群人之所以推卞壼為豫州刺史,正是看中卞壼在琅琊王手下任職的經曆,來麻痹琅琊王的判斷。加上卞壼有迂直的名聲,而祖約又沒什麽能力和主見,那麽幕後黑手的目的唿之欲出:讓卞壼、祖約作為傀儡,而真正主事者,則當是戴淵。


    正當祖逖逐步想清楚事情全局的時候,身後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張怯生生的臉龐,原來是門房。


    “祖公,那個……”門房見祖逖一臉威嚴,說話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


    他話音未落,門板背後,傳出一陣爽朗而略帶囂張的笑聲:“哥哥,你終於迴來了!”


    卞壼驚得目瞪口呆:祖約這家夥竟然還敢迴來。而見到不成器的弟弟,祖逖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住祖約的衣領,拳頭高高舉起,這準備揍下去,但和祖約四目相對,心頭一軟,卻下不去手,隻是叱罵道:


    “為了你這孽障,幾乎壞了北伐的大業!”


    “哥哥,我是為了琅琊王的手諭才這麽做的,還有我也是為了祖家……”祖約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知道餘光瞥見祖逖身後的卞壼,又趕緊閉了嘴。


    原來,祖約以為哥哥迴到譙城,必然可以保自己安然無恙,甚至還可以努力爭取到自己一方,所以竟然也不顧戴淵的勸阻,大搖大擺地迴來了。


    “士少,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同母兄弟……”祖逖見祖約這副不成器的樣子,不由得由憤怒轉為傷心:“罷了,答應我,將來不要再和那幫僑士混在一起。”


    “可是琅琊王的手諭可是真真切切。”


    “此亂命耳,恕不奉諭!”


    談話陷入僵局。


    或許是因為和祖約同一個母親,或許是因為在父親死後,祖約由自己養大,感情深厚,祖逖並不願意過多責罰祖約。但是這一次,祖約可是實實在在讓他感到一陣惡寒。


    對手在暗處,又得到了琅琊王的支持,真不知道還有什麽後手。雖然現在春耕開始,不過多時豫州糧食就能自給,但若是和江東就此鬧翻,豫州四戰之地,自己又方才立足,那麽在孤立之下,光靠自己和桓景未必能抵擋住漢國和石勒的全力一擊。


    “祖公,有信……”


    原來是門房離開不久,忽然又返迴室內。


    “等一等,等事情商量再來吧。”卞壼見祖氏兄弟間劍拔弩張,趕緊勸門房出去。


    “但,這可是桓司馬送來的信?”


    “桓司馬!”祖逖聽到這個名字,心下終於釋然:“快把信送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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