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翻過了多災多難的西曆公元312年,時間來到公元313年。在劉曜重圍之中的長安,閻鼎、賈疋等長安朝廷的重臣擬定了新一年的年號,建興,取的是建都長安,興複晉室之意。


    而此時,秦淮河畔,烏衣巷中,雖然知道天子已經遇害,但還不知道改元的消息,四處張燈結彩,慶祝“永嘉七年”的到來。僑士居住的宅邸之間,照例夜夜笙歌,來往賓客絡繹不絕,都乘著新年飲酒清談,賦詩博戲。


    當然五石散也是必不可少的調劑,除了晉元帝身邊那幾個寒族出身的從事中郎;世家大族之中,不時所謂名士在冬日裸著身子在宅院中狂奔,將院中積雪往身上擦,驚起拘謹的侍女們的尖叫。原來五石散服後身體燥熱,即使在冬日也必須服冷食,冷浴狂奔以發散藥性。


    而除夕之夜,僑姓大族著鮮衣、駕豪車,互相串門,宅院之中燭火通明。直到深夜,歡聚的人群才依依不舍地唱著小曲,冒著和緩的小雪駕車離去。


    第二日清晨,一層晶瑩的薄雪方才覆蓋過車轍的痕跡,路邊還有士族們昨夜傾倒在街邊的剩飯。按照士族傳統,除夕之夜,要留一點剩飯灑到街上,來祈禱年年有餘,家門興旺。但此時,世家大族的家門口,隻有乞丐和野狗在爭搶這些早已冰涼的飯食。


    僑姓居住的烏衣巷日漸興盛起來,而對岸的江東士族居住的南塘卻日漸衰敗下去。


    自從顧榮中風而死之後,經過一番複雜的權鬥,江東豪族幾乎都被調離了要職:紀瞻迴家鄉賦閑,甘卓、陸曄這些人則在朝中掛了個閑職。自甘卓、陸曄以下,江東士族被免職罷官者不計其數。


    而當初與顧榮一同三定江南的士族實力派周玘,密謀反叛;但事情還未開始謀劃,就先被朝廷調任江州,之後又調任南郡,最後行至蕪湖之時又接到琅琊王一紙手諭,說要調迴建鄴。這麽來迴折騰之後,周玘憂憤之下,也背疽發作,死在了蕪湖。


    對於朝中的變故,眾人議論紛紜,有人說是王導主持,也有人說是琅琊王身邊從事中郎們的計策。但無論如何,自此之後,江東土著幾乎沒有在外領兵之人了。


    北方的石勒被驅逐,而南方的世家大族也被鎮壓,僑姓士族們掌握了朝政,重新過上了安逸的生活。僑士們白日清談,夜間行散,生活安逸清閑,似乎此間更勝洛陽,故都的命運早就被忘記了。


    此時新年第一天,烏衣巷中,鮮少行人,隻有一人早早起來,在烏衣巷中匆匆行進。這人蒙著麵,也沒有乘車馬,隻是沿著牆根角前進,仿佛在避讓著視線。


    他來到了一棟新造的大宅門前,輕輕扣響了門環。一個小廝從裏麵鑽出來,打量了來人兩眼,見他衣著不俗,知是貴客,就匆匆迴到宅中,報知主人。


    不一會兒,一個麵目清秀的公子邁著悠哉的步子從宅院裏走出:“若思,你果然來了。”


    來人解下了麵巾,露出一張憔悴的麵龐:“元規,勿要聲張,我們去裏房商量吧。”


    那公子微微欠身,將來人往宅院中接引,經過幽森的小徑,直到一間偏僻的客房方才進入,此處早有仆人奉上熱茶。來人凍得耳朵通紅,此時毫不客氣,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差點被嗆到。


    原來,來人正是戴淵,自從先前對祖逖不成功的攔截之後,就被朝廷以妄生事端的罪名調離了水師將領一職,改任祭酒之位,正是接替先前祖逖在京口的位置。隻是自從祖逖北上之後,京口流民幾乎都跟隨祖逖而去,除了戴淵自己的親兵,京口幾乎已經被搬空,軍師祭酒一職也變成了可有可無的閑職。


    而此處是庾亮的宅院,那個清秀公子就是庾亮本尊。這個少年不過二十出頭,但早已因為清談時的口才而驚動一方,其家世顯赫,他的妹妹庾文君更是早早地就與琅琊王世子司馬紹訂下了婚約。


    憑借口才和家世,他的官位更是扶搖直上,自從加冠入仕以來,不過兩年,就從西曹掾直升散騎常侍。在世人眼裏,庾亮是僑姓士族的新星,未來的琅琊國舅,阿諛依附者不計其數。在這種氛圍之中,庾亮意氣益盛,說話的語氣也不免帶些傲慢。


    雖然戴淵算是長輩,但庾亮照樣直唿其名:“淵兄今日來得可真早啊!”


    “若不是看在蛇公的麵子上,我可不會在新年一大清早就上你們這兒來。”戴淵飲下一杯熱茶,稍稍支起身子:“有什麽新消息麽?為何要這麽急喚我過來?”


    “因為事態發展確實急如星火”,雖然嘴上說著急,庾亮語氣卻不急不慢,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足下屯駐京口,可聽說了北方的消息?自從祖逖、桓景北上之後,事態可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呢!”


    戴淵捏了捏拳頭,當初被祖逖一箭射穿冠帽的恥辱尚在眼前:“確實是超出預想,沒想到桓景和祖逖帶著那麽些個流氓,居然平定了整個豫州,還和兗州的郗鑒、徐州的蔡豹結成了盟友,這下可真是難以撼動了。”


    他稍稍停頓一下,抬頭望見庾亮臉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在嘲諷他當初的無能,不禁怒火攻心:“當初足下傳來蛇公的手令,說是要截住祖逖,徹底接管其部眾。可誰知道琅琊王還準備了虎符,現在放虎歸山,要是祖逖尾大不掉,怕是要不可控製了!”


    他其實在抱怨庾亮當初沒和他提過玉虎符的事情,若是事先知道琅琊王還有玉虎符這種東西,他決計不會貿然前去攔截祖逖,現在反而丟了官職,實在是狼狽得很。


    “當初的事情,就不必提了”,庾亮做了個手勢,示意戴淵打住:“琅琊王有後手,我們也沒有想到,這必然是劉隗、刁協的主意。今後肯定是要除掉這兩個人。”


    他眼珠一轉,手指沾了沾茶水,在幾案上畫出黃河的形狀,隨後手指指向河南的位置。


    “現在北伐聲勢已成,祖逖、桓景在豫州站穩了腳跟,琅琊王名義上又是北伐領袖,暫時可不能動他。何況投鼠忌器,若是現在下手,祖逖、桓景若是自立也罷,要是他們真是忠臣,趕迴來勤王,那可就麻煩了。”


    他將指尖從豫州向下一劃,指向建鄴的位置。


    “麻煩也是你們蛇公的麻煩”,戴淵不屑地一攤手,向後仰去:“反正。你們上次讓我去攔截祖逖,消息不明就讓我行動,迴來還是我背黑鍋,這種事情我可再也不做了。”


    “不過,淵兄可不要笑我消息不周,以在下愚見,你在京口這麽久,縱有流民、商旅往來,消息一樣不甚靈通呢!”


    “這怎麽說?”戴淵雙手抱在胸前,不以為意。


    “你看看這個吧”,庾亮將幾片竹簡拋向戴淵:“讀一讀,這是什麽?”


    “烏衣蛇公啟,豫史、司……”戴淵讀到一半,性子起來了:“這什麽玩意?史是刺史?司是司馬?半通不通,搞什麽玩意?”


    “你繼續讀下去。”庾亮說罷,目光從戴淵身上移開,轉而觀賞起窗外庭院中,假山上的積雪。


    “……破粲洛,繼北平;石南,破乞濮殺午,兗鑒奔,祖遇碭”


    “不懂,不懂。”


    “不懂就對了”,庾亮大笑:“若是看一眼就讀懂,那麽消息豈不得傳得天下人盡皆知。這都是簡寫後的密文,若非知政事者,不能讀懂。兄且聽我念來。”


    他接過竹筒自己朗聲讀起來:“烏衣蛇公啟:豫州刺史祖逖,司馬桓景破劉粲於洛陽,繼而北趨平陽;石勒南下,破乞活軍於濮陽,殺陳午;兗州刺史郗鑒南奔,祖逖遇之於碭山。”


    什麽,桓景竟然收複了洛陽?戴淵瞪大了眼睛,但又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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