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水北岸,風雪大作。此時赤陂塢中,附近大多塢堡主正聚集於此,個個披著羊皮大氅,圍在廳堂中的火堆旁宴會。


    這是白雲塢大戰之後,樊雅新修的據點。去年白雲塢一役,老窩青丘塢被桓宣偷襲得手的場景仍令他心有餘悸。痛定思痛後,他覺得青丘塢離譙城過近,於是在據渦水百裏之外,重新修了一座塢堡作為大本營,是為赤陂塢。


    “如此風雪,真是天助我也,想來桓景那小子也隻能乖乖留在譙城不出了!”樊雅立在門檻處,欣喜地看著眼前的大雪。


    “太守真能把握天時。待雪停之後,西麵的張刺史,東麵的趙刺史想必都已經準備停當,桓景自顧不暇,我們再乘機進攻,必能奪迴譙城!”一旁一個塢堡主奉承道。


    “對!現在渦水北岸,我們十八家塢堡主都團結起來了。南邊的戴家也應該收到了我們的書信,允諾隻要桓景在前線失利,就立刻在後方起事。桓景這小子輕賤士人,親近白丁,都忘了我們大晉立國之本就在於士族,就該讓這種狂妄之徒吃點苦頭!”另一個塢堡主也接應道。


    “桓景不識天數,強行推行土斷,失敗是必然的。”樊雅迴轉頭來:“隻是他手下新軍驍勇,諸位壯士不可掉以輕心!”


    “怕什麽?樊太守你有青丘塢在譙城旁阻擊敵軍,又有我們十八塢堡主為援,這麽多大大小小的塢堡。就算那桓景再厲害,他還能一個一個塢堡打下來不成?何況我們還有赤陂塢這個大塢堡。老夫我平生走南闖北,還沒見過這麽大塢堡,他新軍能打得下?”


    樊雅隻是苦著臉笑笑,但見識過新軍武力的他,心中明白自己這次反叛,並沒有完全的把握。他在賭,賭自己能夠堅持到張平和趙固的聯軍進攻。


    其實他這次反叛,也算是趕鴨子上架。


    在譙城之戰後,樊雅的部下多被新軍的軍力所折服,於是大半投靠新軍。隻有本部五六百死忠還留在赤陂和青丘兩塢。為了向桓景表示誠意,他自己也隻得留在譙城,做個富家翁。


    可桓景一離開譙城,出使江東後,他的心思又活絡起來。正在這時,渦水北岸這些塢堡主被土斷中譙國許家的遭遇嚇到了,但這些人群龍無首,需要一個能打仗的領袖,於是秘密推他為領袖。


    趁著桓景不在城中,他夜縋出譙城,想召集舊部突襲拿下譙城。可沒想到舊部早已習慣作為新軍或者自由農的生活,不願加入,加之桓宣防備嚴密,樊雅在譙城招不到人馬,又鑽不了空子,隻得跑迴赤陂塢與死忠會合。


    雖然兵少,可守城算是樊雅的強項。桓宣也深知這一點,兩個月以來,據探子來報,那小子隻是卯足了勁伐木以修造攻城器械。桓宣又派船隊天天來青丘塢前騷擾,但並不輕易進攻,兩方隻得隔河對峙。


    前幾天桓景迴到譙城的消息著實嚇了樊雅一跳。幸虧近日大雪,雪天大軍難行,桓景縱有千軍萬馬,也無從施展,自己還有時間好好思考來日的對策。


    此番大辦宴席,正為了在桓景因為大雪無法北上之際,邀同盟一方眾塢堡主及其親衛商討此事。本來他還期望這些塢堡主們有什麽高見,可這些塢堡主聊著聊著,主意沒有多少,隻是在不斷抱怨桓景土斷的措施。一個商討防務的會議,卻變成了士族們的訴苦大會。


    “土斷之後,對於部曲的贖金那麽少,簡直就是在搶劫。”


    “搶劫我們也就算了,但我著實看不懂。你說說看,田地還是我們自己的,讓那些賤民們自擇去留,對他桓景有什麽好處呢?唯一的影響隻是有了內史撐腰,這些賤民現在變得傲氣得很,記得一個先前的佃客,不過去當了兩天兵,居然用‘汝’稱唿我。”


    “說得是!君子勞心,小人勞力。沒有我們勞心,那些賤民禮數都不會了,又如何能夠勞力呢?”


    看著一旁嘰嘰喳喳的塢堡主們,樊雅心中煩擾至極,他想發火打斷無意義的討論,但卻不敢惹怒這些人,畢竟這就是他目前僅能依靠的同盟了。


    見他們抱怨一堆,但卻顯然提不出什麽奇謀妙計了,樊雅決定離開宴席,去塢堡上吹吹風。他拿著如廁的借口,從宴席上出來,登上了塢堡塔樓。塔樓上,哨兵已經躲進塔樓裏避雪,站立在外的唯有樊雅一人而已。


    北風正勁,彤雲密布,大雪洋洋灑灑,目力範圍極其有限。不過,平原之上倒也別無他物,隻有茫茫白雪。似乎是被大雪所驚,赤陂塢南麵一片鵝叫聲。


    吹了一會兒風,酒力稍稍散發出去一些,但雪下得更大了,他索性也鑽進塔樓,靠在哨兵旁邊,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醒來,此時外麵雪好像停了,但天空依然陰沉。他走出塔樓,向塢堡外一望,天邊似乎有什麽白白的東西,窸窸窣窣地在動。


    他定睛一看,卻發現那不是別的什麽東西,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大約有兩千之數!這些人皆穿白色的


    “還睡什麽,快去敲警鍾!”


    他趕忙搖醒了一旁酣睡的哨兵,一麵趕緊跑去各麵牆上查看,這才發現東、南、西三麵,各有約兩千人,正在塢堡之外紮營,隻有北麵給留了一個缺口——這是典型的圍三缺一,是來攻城來了。


    能冒著大雪,來圍攻赤陂塢的,隻能是桓景的新軍了。樊雅不禁頭暈目眩。


    這時候,塢堡外角聲齊鳴,守軍無不戰栗。待角聲漸息,一員小兵來到塢堡射程之外立住,高喊道:


    “叛將樊雅、渦北十八路塢堡主、塢堡內的守軍聽著: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可謂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們的外援青丘塢,在水陸兩麵的打擊下已經投降。現在雪天道路不暢,你們自己的塢堡隔絕在外,是絕無可能率軍來救你們的!


    “你們這麽一點地方,能夠儲備多少糧食,足夠你的家丁吃幾天呢?你們的手下都是先前的部曲和佃客,本來已經不是你們的奴仆,現在強拉出來,又怎麽能打仗呢?


    “石勒強盛一時,被桓司馬逐出豫州。你們期待的援軍張平,也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你們皆為晉人,為何要與我們做對呢?為了你們手下的性命,投降吧!


    “投降!這是你們唯一的生路。”


    樊雅咬牙切齒,捏緊了拳頭,腦袋中飛快地盤算著一番敵我實力對比。現在新軍有六千,自己手上六百死忠,加上趕來聚會的各塢堡主親兵,也不過八百人。即便將家仆全算上,也不過兩千人,何況現在被桓景這麽一說,這些人已經不可靠了。


    當下之計,隻能撐一會兒算一會兒。


    而此時在遠處,桓景手持千裏鏡,將城樓上樊雅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大軍踏雪前來,大雪之下,能見度極低,加之一路故意驚擾附近的鵝塘,驚起鵝叫,掩蓋住了行軍的聲音。靠著這些掩護,六千新軍,竟然繞開了沿途的塢堡,強行軍兩天,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赤陂塢之下,剛好趕上了樊雅和眾塢堡主的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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