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在河麵上行了五天,方才在大雨滂沱之中抵達白雲塢北麵的渦河河麵。


    桓宣和王雍容領著眾人已經在岸上等候了,而燕燕和孔夫人各懷身孕,不方便冒雨出來,隻能留在塢堡裏屋內。


    桓景首先下船,身後是桓彝和卞壼,公主披著蓋頭緊隨其後,鄧嶽和閻亨則走在最後麵。


    桓宣三日前剛剛從哥哥的家書裏聽聞琅琊王擇他為婿的消息,不禁思緒萬千。他還勉強能記起公主當時似乎對他特別地禮遇,但是卻沒想到公主竟然會中意於他。


    不過桓宣可沒桓景那麽多疑,既然琅琊王是距離譙郡最近的晉室宗親,現在能攀上一門親事,簡直是天上掉下的餡餅。這兩天,他和母親將白雲塢上下好好打點了一番,生怕公主不滿意鬧出什麽笑話。


    這種事情倒是有先例的。當年荊州的王敦剛剛成為駙馬的時候,就錯把洗臉用的豆羹喝了下去,又在廁所裏大嚼用作香料的大棗。


    出身名門的王雍容倒是頗為自信,她許多年前就將白雲塢的仆從們訓練得做事井井有條。不過現在桓景解除了奴婢的賤籍,這些人越來越不服管教了。


    懷著各異的心情,一眾人馬,蜂擁進入白雲塢內,先在大廳裏互相交流情況。


    桓景先將幾日的行程描述了一番,白雲塢眾人都聽得入神,隻有桓宣顯得有些焦慮。


    “這樣一來,石勒至少一個月內沒法向南進攻,會不會一轉矛頭,先解決淮河北邊的我們呢?”


    這也正是桓景所憂慮的,之前石勒之所以放過譙郡,不過是因為部眾初附,石勒本人又急於南下。現在石勒閑著也是閑著,完全有可能為了糧草供應,進攻譙城。


    “這種可能性沒法排除,所以今天我算又請來了一批生力軍,但還是遠遠不夠啊!我們需要做好隨時沿渦水南撤的準備。


    “對了,這幾日附近的石勒軍沒有動靜吧!張賓那邊有情況嗎?”


    桓宣迴報:“張賓一直屯兵不動,隻是最近他來書,說石勒一個月以內無法南下,讓我們加強戒備。”


    原來石勒深知張賓反對南侵,就把他留在項城防備桓景的進攻——反正在石勒看來,後方隻要穩住桓景不偷襲就行。於是兩個月以來,沙水兩岸的雙方都沒有動兵戈,張賓甚至明目張膽地和白雲塢秘密通信,報知石勒的意圖。隻是對於張賓的情報,白雲塢眾人都留了份心眼。


    不管怎麽說,這正是桓景對於後方完全放心,敢於隻身前往壽春的重要原因之一。


    現在張賓也看出來,石勒有可能在北方有動作,這確實是令人焦慮的事情。


    那麽現在自己的實力到底如何呢?桓景陷入了深思。


    首先就兵力而言,之前白雲塢由流民和佃戶整編而來的新軍核心,隻有兩千人。陳縣一戰,桓景收編了王讚的降卒,和劉瑞的部眾近萬人。


    但是這些人大部分沒什麽戰力,留在軍中反而耗費糧食。所以在攻克譙郡南部三城後,桓景分配給這些人譙郡南部無主的荒地,先讓他們還農,隻留下身體精壯、思想積極的三千餘人加入新軍。


    為了消化這三千人,幾個月以來,白雲塢都以訓練與教育新軍為主軸,這才勉強保住了新軍中的嚴苛紀律與識字率。


    這一次又來了三千人,要保證新軍的戰鬥力,又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麵對越來越多的部眾,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白雲塢太小了。


    “現在白雲塢肯定住不下這麽多軍隊了,我們有可能移駐譙城麽?哥哥,你之前來信說司馬睿考慮讓你做譙郡太守,有這迴事麽?”


    桓宣提出了他的問題。


    “琅琊王確實有考慮讓我去譙城,然後勸他表弟夏侯燾返迴壽春。”桓景終於露出了一點笑容,“他還說如果這事能勸成,就把夏侯燾在譙郡的土地都封給我們作為公主的嫁妝。”


    “這琅琊王有意思”,桓宣嘖嘖歎道,“置辦嫁妝又是分兵,又是分田,隻是自己從不出錢,都是讓別人來請客。”


    “對頭”,桓景見弟弟也看出了這一點,不禁有些高興,“不過至少,我們有了名正言順進駐譙城的理由。”


    “另外,聽琅琊王說,我即使能上任,也不能叫譙郡太守了,而應該叫譙郡內使。聽說從前戰死譙王的世子跑迴了建鄴,琅琊王正準備表他為新的譙王。”


    “難道又有人會來譙郡分一杯羹?”


    “我的好弟弟,這倒是不會,譙王不過遙領封地罷了,譙郡還是歸我們管。畢竟這些王族不可能有安穩日子不過,卻跑來這淮北受苦受難。”


    說完這一句,桓景才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他迴頭看了司馬宣寧一眼,她倒是沒有生氣的意思。


    於是眾人商議,下一步計劃,就是去譙城,“溫和地勸說”夏侯燾放棄譙郡太守之位。


    行程已定,桓景才帶著卞壼、桓彝兩位客人,來裏屋小聚。在窗外經過時,他們就聽見屋內言笑晏晏,燕燕和孔憲都頗通文墨,又同為孕婦,兩人漸漸成為了好姐妹。


    桓景輕輕推開房門,兩個妻子的眼睛裏都放出了光芒,她們走向各自的丈夫,也不顧禮教,擁抱在一起。


    這時,桓景身後一個聲音響起:“孟子曰,‘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們就算是夫婦,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摟摟抱抱,影響不大好吧”


    顯然,又是那個呆頭鵝,這家夥好死不死說什麽要為國盡忠,非要跟來譙郡。現在看來光是把卞壼扔給自己,琅琊王就賺大發了。


    他憤憤地朝卞壼方向瞪了一眼,燕燕也將臂彎從桓景肩上鬆開,抬頭望向身後的人,表情變得有些驚異,一雙明澈的眼鏡中閃著疑惑的光。


    那呆頭鵝見到燕燕,卻隻是盯著她發愣。


    “好你個無恥之徒”,桓景頓時火冒三丈,一拳打在卞壼的肩窩上,“滿口都是孔孟之道,難道不知道‘非禮勿視’的道理嗎?”


    卞壼隻是身子歪了歪,好像忘了主人就在身旁一般,大步走向燕燕,不等桓景揮出下一拳,發問了:


    “表妹,你居然還活著?”


    “表哥,我也沒想到,你還活著......”


    隻見這呆頭鵝,也成了自己口中的無禮之人,兄妹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現在輪到桓景愣住了,他不解地看著卞壼:這呆子顯然不是亂來的家夥,難道他居然是我大舅哥?


    “燕燕,你什麽時候多了一個表哥?”


    燕燕的眼睛並未離開過桓景:


    “桓郎,你還記得我曾說過我的姑父是卞粹嗎?”


    桓景迴憶起燕燕吐露身世的那個夜晚,這才隱隱記起她姑父的名字:卞粹正是張華的女婿,卞壼的親爹。


    燕燕拉過卞壼的手,又握起桓景的手,將它們連結在一起:


    “我的表哥卞壼正是卞粹之子。當年爺爺被殺害後,我在姑父家寄住過幾年,所以表哥倒更勝於親哥。後來在洛陽的動亂中,姑父也被殺害,當時賊兵闖入姑父府上行兇,我和姑姑與表哥跑散了。這麽久了,我還以為他死了呢......”


    卞壼突然記起什麽似的,急切地問道,“母親呢?她還在嗎?”


    燕燕悲傷地搖搖頭,卞壼意識到什麽似的,掩麵痛哭起來。


    看著痛哭的卞壼,桓景才意識到這個呆子也有人類的情感,心中不禁惻然。他俯下身來,輕撫卞壼的肩膀:一路上他總將卞壼當做此行前來的唯一外人,此時他才發現自己又多了一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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