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之下,廳堂空空蕩蕩,沉香的氣味沿著朱漆的立柱盤旋而上,是苟曦的行邸。屋外房簷高懸,層層疊疊的鬥拱的蔭護下,侍衛的簇擁中,他歪坐在一把胡床上。


    闊大的庭院前,編製龐大的八佾舞隊正在鍾鼓聲中起舞。舞者共八八六十四人,分成兩組。一組文官打扮,持長羽,一組武官打扮,持幹戈。隨著音樂的變幻,一個音節,舞者變幻一次姿勢,音樂節奏死板,舞者都是男性,遠沒有太康年間金穀園的舞姬養眼。


    “周天子就看這東西?”苟曦打了個哈欠,“無聊。”


    “就...就是這種東西”,一旁的文官趕忙迴答道,“畢竟是雅樂嘛,並不總是有趣的。”


    苟曦感到疲倦了。


    倒不是為了這眼前無聊的八佾舞。自從進入這一年以來,他的運氣似乎一直沒有好過。


    年初的時候,他的老家青州就被王彌的部下曹嶷進攻。曹嶷不過是他苟曦的手下敗將,本來想著這一次自己也能輕易在野戰中擊敗他。誰知道當他親率大軍衝擊敵陣之時,忽然刮起了大風,部下都睜不開眼。而正在這個關頭,敵騎趁勢掩殺,大軍土崩瓦解,自己也隻能狼狽逃迴。


    待到他迴到譙郡,收編了豫州的乞活軍,終於慢慢重整旗鼓,以待和東海王一較高下。這時,石勒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殲滅了東海王的主力。這時他才發現,潼關以東,河南江北,朝廷的勢力隻剩了他這個孤家寡人。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上表,讓皇帝搬離洛陽,來到他控製的倉垣城。可是京城的達官貴人們貪戀財富,拖了整整一個月都不願搬家。


    待到皇帝決定搬去倉垣,王彌已經早早得知情報,在半路上進行伏擊。皇帝差點被賊人擒獲,而自己派去迎接的隊伍,也全部被截殺。現在漢國的軍隊已經從三麵圍住了洛陽城,局勢已經無法挽迴,陷落是早晚的事兒。


    或許是上天讓晉朝滅亡吧,苟曦這樣想。自己辛勞一世,做到了大將軍,都督六州諸軍事,竟從來沒有好好享受過。局勢反正挽迴不了了,不妨在末日來臨前放縱放縱自己。


    於是這段時間,他在嚐試各種沒有見過的豪奢享受,勸諫的部下要麽放逐,要麽誅殺。現在他就在欣賞傳說中的“八佾舞於庭”。本來以為令孔夫子義憤填膺的是什麽驕奢淫逸的東西,沒有想到竟如此無聊。


    “將軍,關於享受,我倒是有個好主意。將軍素來愛酒,不妨在蒙城弄一個鬥酒大會。一品天下名酒。”


    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借酒澆愁本來就是苟曦的習慣。


    消息在豫州、兗州、青州不脛而走,人人都在說著苟將軍開鬥酒大會的事情,一麵憂慮苟曦離滅亡又近了一步,一麵又想象而羨慕那奢華的場景。


    永嘉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蒙城。


    剛過黃昏。苟曦的部下分為文武兩列,恭恭敬敬地守在他的行邸之外。苟曦端坐在台上。中間的通道被熊熊篝火點亮,映得一切通紅,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顯得詭異而放誕。


    一位宦官瓷聲瓷器地朗誦著一篇駢文,那是劉伶的《酒德頌》。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牗......”


    苟曦斜著眼睛看著他的部下:有的一臉沉醉,那是可以共享樂的家夥;有的一臉憤慨,早晚要除掉。他是能決人生死的大人先生。


    “......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至於鬥酒會的選手,早就站在了台前,分別有六家,其中最為顯眼的,是蘭陵來的酒商。托馬歆的關係,白雲塢的“君莫笑”也被他親自帶來會場。雖然政治上一直和苟曦保持一定距離,但同樣作為東海王的仇敵,飛馬塢主馬歆其實和苟曦有著不錯的私交。


    “......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宦官念畢,苟曦站起身來。笙簫啟奏,場麵好不氣派。


    “諸位,俗話說得好,‘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況現在朝廷不聽我的話,已經基本完了。我們這些人,打了大半輩子的仗,什麽時候是個頭呢?我平時執法過於嚴苛了,可能你們也過得很苦吧。現在不如一起喝酒,好好享受一番眼前的時光吧。”


    苟曦說完,就拔出了寶劍,將身旁的蠟燭砍滅。


    “誰要今晚不識好歹,打擾我們眾人歡宴,就讓他像這個蠟燭一樣。”


    隻見台下一個年輕校官怒目圓睜,掙開了旁人的阻攔,大步走近。侍衛趕緊用大戟圍住了他。


    那人不慌不忙單膝跪下,“苟將軍,弟兄們自從青州開始就跟著你左右,不過是希望能夠匡扶亂世。怎麽能夠因為幾次敗仗就喪失了希望呢?”


    苟曦低頭不語,那校官繼續說。


    “自從沒能迎來聖駕,看看你都成了什麽樣子?天天的不務正業,驕奢淫逸,這樣下去如何得了?洛陽的朝廷還等著你去拯救,青州的百姓還日夜期盼著朝廷的軍隊。從前的苟道將去哪裏了?現在我眼前的不過是一個酒徒!”


    苟曦冷笑一聲,“哼!我就說過,今天有不知好歹的家夥。來人,給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死就死”,校官伸長了脖子,雙眼要噴出火來,“我閻亨也不在乎這顆頭。可惜死在自己人手裏,死得不明不白。”


    “好!就讓你死個明白。”苟曦氣得咬牙,食指和中指並起顫抖著指向閻亨。


    “我自起兵以來,大小百餘戰。哪一戰不是盡全力。結果呢?一場大風就摧毀了所有的勝利。我盡全力治軍,結果呢?總是發現身後有人捅刀子。東海王如此,朝廷也是如此。


    “你說,‘洛陽的朝廷還等著你去拯救’,我苦勸皇上來我的駐地,還派了人去迎接。結果呢?他就一個勁地拖,拖了一個月,把我去迎接的人生生拖死了。


    “你說,‘青州的百姓還日夜期盼著朝廷的軍隊’,為了糾正敗壞的法紀,我在青州殺罪犯,連我的侄子犯法都殺掉了。結果呢?你也聽說了吧,青州的百姓叫我‘屠伯’。聽到沒有,我殺的是壞人,他們卻叫我屠夫。


    “這個天下,誰愛去拯救誰去拯救。反正我苟曦不幹了。現在你可以死個明白了,拖下去吧。”


    馬歆端著酒壺,心裏痛惜這個年輕校官,於是趕緊走上前去勸解。


    “將軍,今日是歡宴的日子。如果貿然殺人,怕是要壞了賓客的雅興。”


    苟曦看了看馬歆,哈哈一笑,將寶劍擲於地上。


    他走下台來,對著地上的閻亨俯身調笑道,“看到沒有,你都把人家賓客嚇傻了。好了,不想喝酒就滾蛋。”


    接著他起身,大手一揮,“接著奏樂,接著喝酒!”


    蒙城的鬥酒大會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召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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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苟曦表請遷都倉垣,未果。意氣甚沮,製九錫,八佾舞於庭,更驕奢橫暴,終日飲酒以自娛,百姓多怨之。”《楚書·列傳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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