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碎來吏部點卯後,倒是待滿了一下午。


    吏部最近其實不太清閑,事務很多。


    最近正是春闈的日子,鄉試、會試已於二月決出名次,殿試也定好了舉行的日子。


    吏部要早早梳理好各處的官職空缺更迭,給即將新鮮出爐的登科學子們準備好去處,是以現在就要忙碌起來,不然屆時無法協調。


    老攝政王是去年春闈後才離京的,於是這次的殿試是小皇帝真正意義上掌控大權以來的第一次春闈,第一次完全由他主持的春闈。


    即使再不敏銳的人都能意識到,這次殿試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小皇帝年少就即位,卻被位高權重的攝政王壓製了那麽久,一朝奪迴大權,難免有幾分過度膨脹的自尊和掌控欲。


    從前老攝政王掌權時春闈選出的人他不一定,不,是極大概率敢信任,他迫切需要獨屬於自己的班底。


    沒有意外的話,這次殿試之中選出來的學子、這些第一批完全由小皇帝自己提拔上來的才子們,極大概率會被重用,前途不可限量。


    於是今年的春闈特別擁擠,殿試未到,各方勢力已經躍躍欲試。


    每年一次的春闈,不僅僅是無數學子們上升階級的希望,也是朝堂上的執棋者改換格局的機會。


    無論是提前布局拉攏有潛力的學子,還是運作讓自己勢力的人能去到關鍵的官職,都需要很多博弈。


    等到春闈後的官職調整,也有一番名頭。


    朝堂就是一個龐大的名利場,所有的利益都在其中翻滾,極少有人能獨善其身。


    黑白絞纏在一起,最終將每個人都染成灰色。


    平靜的湖水下處處都是暗湧,作為這些勢力更迭的執掌者,吏部如今萬眾矚目。


    謝清碎在吏部待到了天黑,準備下班。


    他今天遲到了太久,即使趕緊趕慢地隻挑著緊急的事務看,也處理到了這個點。


    剩下還有些不太重要的公務,要是從前,謝清碎會一並處理完再離開。


    但是今天他不打算。


    係統給他畫的大餅已經失效,沒有年終績效在眼前吊著,謝清碎一夕之間失去了加班熱情。


    能正常來上班已經表現優異,不算十分擺了,是個是很有覺悟的打工人。


    反正處理完了明天還會有新的,吏部的事務就是這麽蕪雜,要不停權衡背後牽涉到的勢力,是永遠處理不幹淨的。


    況且這些也不是非他親自處置不可,分配得當,根本用不著囫圇地遞到他這裏,下麵的人處理好,他隻要看一眼最後的決斷是否出錯就好。


    謝清碎前幾年過於敬業,把手下的人養成了太依賴他的習慣。


    從今以後,要改正這個不好的慣例。


    給他打下手的小官被他吩咐收起今日未處理完的卷宗,也沒多想。


    隻以為謝清碎是宿醉身體不適,今日才這麽點到即止。


    小官還同他分享了一個解宿醉的秘方:“是下官家鄉的一個土方子,不一定有用,侍郎要不嫌棄,可以試試。”


    謝清碎並不解釋他並未宿醉、神智清明的很,隻用最省事的迴答應下:“嗯,多謝。”


    天黑了,室內燃著燈,微黃的燈光照在美人麵上,將他瓷白霜冷的眉眼映得有些懶倦,多出幾分尋常難見的溫和,眸中映著燭火看過來時,更是令人驚心動魄。


    小官被他一句隨口的道謝高興得心裏美滋滋、扣上箱篋的力氣都大了幾分,“嘭”的一生,臉上嘿嘿傻笑。還沒下班呢,就期待著明天上班又能看到謝侍郎。


    他並不知道從此以後吏部就要迎來老大不愛幹活、整個部門被迫卷的日子,謝清碎待在吏部的時間也大大減少。


    ……


    謝清碎就這麽開始了自己的提前退休生活。


    他待在吏部的時間越來越少,下屬們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吏部尚書圓滑得要命,對什麽都一副樂嗬嗬都行都行的態度,謝清碎做出的決定,整個吏部無人敢反對。


    原本,這對大多數吏部官員而言應當是一件好事。


    一個部門中權利總共就那麽多,謝清碎從前采取事事過問的高壓政策,總攬大權,其餘人能活動的空間很少,如今謝清碎主動手中的權利放出,他們這是有了獲得更多權利、大展鴻途的機會!


    但或許是這幾年吏部在謝清碎手中運轉得太安穩了,以至於很多人覺得就這樣當個螺絲釘也沒什麽不好,謝清碎的能力有目共睹,他沒有黨派,除了皇權外也不會太偏向哪個勢力,吏部這幾年難得在權利更迭中保持了平靜。


    於是除了那些一直想要奪權的部分人,竟然有很多官員都不適應。


    詭異地升起一股“我們吏部是不是要完了”的惶然。


    許多人都忍不住來謝清碎麵前打探,這舉動到底是什麽用意。


    謝清碎也不解釋太多,隻輕輕咳兩聲,露出幾分鹹魚本質的放空懶倦神色,對麵的人往往就能無師自通,悲戚地想起來:是了,謝侍郎身體不好,恐怕是身體狀況惡化,身體撐不住了!


    於是,也不敢再問他了。


    生怕惹到謝清碎的痛點。


    就這樣,謝清碎退休的進度很順利,在吏部的時間越來越少。


    而與之相對的,他將更多的時間用在了吃喝玩樂上。


    也並非玩的多麽驚天動地,謝清碎的身體狀況讓他無法進行太劇烈的活動,說是玩樂,也大多就是吃吃飯、賞賞景,他是連山都不爬的,沒那個體力。


    他性格安靜,不喜歡唿朋喚友,況且自認為也沒有什麽朋友。


    但奇怪的是,往往他出門沒多久,總會有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湊上來,有些是官場上的同僚,有些是詩會上見過的,湊到他跟前想要同行。


    謝清碎不經常答應,偶爾遇到確實還有三分交情的、或者像是蔣安那樣偷過酒給他喝的,也難免會應下一兩次。


    然後就能看見對方全程像是喝了假酒一樣,一路上或者是暈陶陶、或者是臉紅脖子粗,像是得了天大的獎賞一樣,十分飄飄然。


    婢女對此十分生氣:“一個個眼睛恨不得長在我們大人身上,像什麽樣子?真討厭。”


    當她看不出這一個個什麽心思呢?春天的小蜜蜂也就這麽殷勤了。


    不過出來活動的多了,謝清碎的氣色果然好了不少,婢女並不舍得讓謝清碎再沒滋沒味地在家中宅著,隻能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每一個聞著味兒湊上來的官員們。


    記仇黑名單寫滿了一整個小本本。


    謝清碎不在意這些,那些人不敢真的在他麵前孟浪。


    再說了,很多也就是年輕人愛美色,膚淺地喜歡出眾的皮相罷了,謝清碎不會將這些當真。


    在他很認真地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活時,他的盛京中的風評卻悄然發生了變化。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說他是貪權奪利的權臣的論調漸漸小了下去。


    越來越多的人提起謝清碎當年殿試高中,被先皇連連誇讚、剛下殿試就被請到翰林院賜了官服的風流舊事,傳得惟妙惟肖。


    哪個讀書人沒做過金榜題名、皇權施恩的美夢?


    正趕上殿試在即,無數學子聚在盛京,這樁舊事在學子間簡直傳得飛快。


    尤其是那些寒門學子,謝清碎當時可是清寒出身、無絲毫根基,切切實實靠著才學一步登天。


    這樣的舊事給了不少同為寒門的學子們無限的遐想素材,湧起對謝清碎的崇拜。


    不過數日,謝清碎在學子們中的名聲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儼然成了寒門高中代表人物。


    連謝清碎早年做的詩詞賦文也被翻出來,不少文臣和學子都對他的詩詞點評頗高,狠狠讓謝清碎賺了一波才名。


    一時間,竟然有幾分清流文臣的美名了。


    就是這風評轉變得實在太快太詭異,不像全天然的,有人工製造的痕跡。


    謝清碎琢磨了一下,覺得應該是有祝林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個世界上想混個壞名聲很容易,但想要從壞名聲中洗白卻是成倍的難度。


    即使真有風向也要很長一段時間,不太可能轉變的如此迅速。


    謝清碎現在倒是相信係統說的祝林對他有意的論調了。


    真奇怪,他和祝林從前壓根沒太多交情,這感情究竟從何而起?


    不過別人捂得好好的,謝清碎也沒興趣自己湊上去戳破,他並不想陷入奇怪的感情糾葛中,退休打工人沒有那根弦,不甚在意地繼續他自己的生活。


    就是此事造成的影響是方方麵麵的,有些很意想不到。


    譬如說謝清碎追更到一半的《大權臣倒台記》隻出到第三節,就宣布改名成《侍郎盛京遊居日常》,改了大綱繼續發表。


    謝清碎:“……”


    他嚴厲譴責這種寫到一半改頭換麵的行為。


    不過這作者還真有幾分功底,改了大綱也寫的引人入勝,並無絲毫勉強拚湊的痕跡,邏輯居然能完美地圓迴去。


    謝清碎糾結了幾天,還是捏著鼻子繼續追了下去。


    謝清碎風評的變化自然也傳入了小皇帝耳中。


    按理說他應該及時做出反應,他要一點點拔除謝清碎的權柄,就不能讓他的名聲太好。


    但小皇帝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操心這些,他因即將來京的嶺南王焦頭爛額。


    這裏指的嶺南王並非當年的老攝政王,而是他剛繼承了嶺南王位的嫡子。


    老攝政王去歲迴到封地,當年年底就病故了,親王之位由他的嫡子蕭燭繼承,算起來是小皇帝的堂兄。


    蕭燭比小皇帝大了五歲,從小才智就很不一般,不足十歲時就開始跟著老嶺南王理政,據說老嶺南王在盛京攝政時,嶺南封地的事務就是全權由當時還是世子、不過十五歲的蕭燭打理。


    竟沒有出一絲疏漏。


    而十五歲的時候,即使已經被謝清碎教授過大量帝王之術,小皇帝仍舊對國事很青澀,謝清碎不算是個態度嚴苛的老師,但他偶爾也會流露出些許疲憊,對小皇帝怎麽教也教不會的疲憊。


    小皇帝甚至隱隱約約覺得,要不是因為他心智成熟得太慢、遲遲不足以擔當大任,謝清碎不至於等到去年才將老嶺南王趕迴去。


    他的資質確實勉強了些,當年先皇臨死前選親王攝政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因為自身的狀況,小皇帝一聽到蕭燭的事跡就覺得刺耳。


    簡直像是特意諷刺他一樣。


    但說破天也就是一個王爺罷了,何至於讓皇帝驚懼至此?


    還是要掰扯迴攝政這迴事上。


    這件事說起來比較複雜。


    按理說,既然老攝政王已經去世,新繼位的王爺是沒有權利繼續攝政的。


    但壞就壞在先皇曾經下過一道措辭不嚴謹的的聖旨。


    小皇帝兒時資質愚鈍、性情卑弱,先皇覺得他難堪大用,下旨令老嶺南王攝政時,特地標明了讓嶺南王攝政到小皇帝弱冠之年,當時擬旨匆忙,聖旨上隻用了“嶺南王”三個字代指,並未點名是老嶺南王本人。


    也就是說,無論是誰坐在那個位置上,理論上都是有攝政權的。


    而小皇帝剛過了十八生辰,還差兩年才弱冠,並沒到聖旨上的掌權年紀,去年是在謝清碎的多方運作之下,才暫時把人趕迴嶺南封地。


    新繼位的嶺南王這時候來京,怎麽能讓他不多想?


    這個聖旨的漏洞也並非絕對,若是新嶺南王勢弱,皇權足以壓製,這樁事自然就這麽輕飄飄地揭過去,不會有後續。


    但問題就在於這位新嶺南王不是個好揉捏的人。


    除了剛過總角之齡就能理政的才能外,蕭燭的性情也十分狠辣,根據底下人呈上來的情報,老嶺南去歲死在封地,很可能就有他這個嫡子的手筆。


    蕭燭很可能是弑父上位的。


    據說老嶺南王對這個嫡子不錯,即使子嗣眾多,也早早就定下了他的世子之位。


    可即使如此,蕭燭依舊不顧父子倫常地對自己的生父下手,簡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早點繼承這個王位一樣。


    他在迫不及待什麽?


    小皇帝不得不多想,越想就越不安。


    先皇留下的那道遺旨像是懸在他頭頂的匕首,隨時可能會落下。


    這樣一個狼子野心、不擇手段的人,怎麽可能放著一個這麽大的漏洞不鑽?


    蕭燭去歲年底繼承了嶺南王位,用雷霆手段鎮壓了封地動蕩,今年剛開春就往盛京趕,野心已經昭然而出。


    小皇帝急得上火,想要阻止嶺南王來京,但作用很有限。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迴報的消息中,嶺南車隊的一點點逼近。


    三月中旬,桃花始開,臨近殿試。


    嶺南的車隊還是抵達了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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