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沈光霽覺得,那不是他們的錯。


    他每天走到學校,就有無數道目光像尖刺一樣穿透他,他個子高,又有一個暴怒的父親,沒有人會真的過來把他推到,但每一天響在身後的竊竊私語、桌肚裏經常摸到一片水、體育課換下來被人扔出學校圍牆外的鞋,有數不盡的雙手悄悄把他推下看不見的深淵。


    他嚐試過告訴老師,但老師早就不會因為成績偏向他了,他隻好嚐試告訴媽媽,而媽媽說:沒有辦法的,光霽,你爸爸做出那樣的事,我們對不起人家,忍一忍。


    沈光霽太小了,不懂什麽大道理,媽媽跟他講話很溫柔,他覺得那是關心和愛,所以隻能晚上躲在被子裏許願,祈禱丟錢的同學能找到他的錢,然後大家就會知道錯怪他了,再也不這樣對他。


    當時隻會許這樣的願望,閉著眼睛許完,滿臉濕噠噠,擦也擦不幹淨,越擦越鼻酸。


    “我真的想過要殺死他。”


    那天父親發現了媽媽給沈光霽的舊掛曆,背麵有沈光霽的畫。


    沈光霽沒有學過畫畫,也沒有像樣的畫筆,畫的都是胡亂的塗鴉,塗鴉的內容全都是一個人死去了,誇張扭曲的五官,遍布黑漆漆的血。


    父親掐著他的脖子,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問他:是不是想咒我死!筆尖被用力往身上紮,一個一個漆黑的小窟窿,一下又一下。


    晚上媽媽把舊掛曆燒了,紅著眼睛說:都怪我。


    沈光霽看著跳動的火焰,和迅速燃燒的掛曆,問媽媽:我們不可以逃走嗎?


    媽媽沒有接受過教育,出生就在這個鎮上,有記憶時就在父親家裏,她沒有自己的家,從小學會的隻有家務,沒有人告訴過她活不下去可以逃,就連從鎮上到市裏的大巴車,她都隻看別人坐過。於是她說:你好好學習,將來就能出去了,我們現在逃,沒有地方去,隻會餓死,別給媽媽負擔,媽媽已經很累了,光霽。


    沈光霽沒有再提,但在某個停電的傍晚,他盯著桌上點燃的蠟燭,用作業本壓著兩張滿分試卷,發了很久的呆。


    父親抽著煙從屋外進來,一進屋就在罵著什麽,媽媽在廚房切菜,沈光霽不想一個人待著,走到廚房去幫忙。


    他用指尖把蠟燭摳掉了一個角,它歪歪地立著,沒有燭台,隻依靠融化的蠟油,如果就這樣往下倒,慢慢地,它會點燃沈光霽的作業本,燒毀他的滿分試卷,然後蔓延至桌上的幹抹布。


    桌子靠著窗,點燃窗簾應該很快。


    他想,這個時間興許不夠帶著媽媽逃,隻能三個人一起死了,可是沒有別的辦法。


    他祈禱父親在沙發上多休息一段時間,讓他的計劃得以實施。


    “我是故意的,一心想死,沒想過別人願不願意活。”


    沈光霽在廚房洗盤子,聽見父親在客廳喊他的名字。媽媽用手背推推他的肩膀,小聲說:快去,順著他,不然又要發脾氣。


    沈光霽隻好擦擦手出去。


    父親歪斜地躺在沙發上,明明已經一身酒氣熏天,還嫌不夠,用冒著嗆人氣味的煙頭指了指門,說:你給我到巷口去拿兩瓶酒。


    這個意思是叫沈光霽賒賬,他自己去別人是不可能給的,叫沈光霽去還有點可能。


    沈光霽愣在原地,他想的是,萬一蠟燭在他走的時候翻了,那他就死不了了,而他死不了,卻把媽媽困在裏麵,絕對不可以。


    父親見他不動,大罵一聲就要動手。母親聽見動靜,連忙從廚房跑來,摸摸沈光霽的後背,說:快去,沒事,媽媽明天會去給錢的,你跟人家好生說。


    沈光霽想的可不是這個,他的確不願意做丟人的事,但現在更在意他的蠟燭、他的試卷、他們家的舊窗簾。


    沈光霽別過臉往媽媽身後退,這個動作惹怒了父親,他抬起椅子往沈光霽身上砸,沈光霽到底是長大了一些,不像六七歲時隻能承受,他閃身躲開,飛快地往屋裏跑,椅子砸在地上,幾乎砸斷了父親自認為的自尊和威嚴,他扔掉煙頭,追著沈光霽往屋裏去。


    路過裏屋時,沈光霽瞥了一眼桌子,心想,還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父親沒有給他祈禱的時間,在廚房一把揪住了沈光霽的腦後的頭發,那裏麵藏著一道痛苦的疤。他吼著:你會跑了是嗎?你還敢跑了是嗎!


    沈光霽反手推著父親的胳膊,根本掙脫不開。這時父親卻鬆手了,他走到灶台邊,抽出了一根冒著火星的柴棍。


    沈光霽慌了,兩腿發軟,隻想著逃,他又飛快往迴跑,來不及祈禱蠟燭再快一點,被父親手裏的柴棍打翻在地,後背的衣服都燒出一個大洞。劇烈的疼痛讓他控製不住地大喊,傷口像皮肉都綻開後被火焰熏烤,一時間疼到不想有蠟燭燃燒那樣漫長的過程了,想此時此刻就失去意識。


    媽媽不敢靠近,站在門邊哭嚎,說:住手吧,孩子會死啊!


    沈光霽如果在清醒的狀態下聽見這句話,興許會當成是祝福,可是太疼了,耳邊隻有自己扯開嗓子的叫喊,爬也爬不起來,不知道該如何祈禱。


    父親似乎這才反應過來,晃晃昏沉的腦袋,扔了手裏的柴棍,踩著沈光霽的腳踝,問他:現在知道聽話了嗎?


    媽媽轉頭看,那根柴棍撞歪了桌角,桌麵一晃,蠟燭翻倒,作業本皺成一團,隨即開始燃燒。


    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挪開父親的腿,用討好的語氣說:我去買,我們去買,買來我就迴來做飯。


    父親把腿抬起來,看起來卻不是要放過誰。他一腳踢在母親身上,母親手撐著地,努力穩住身子,扶起沈光霽。她半托半抱,在沈光霽耳邊低聲說:快跑,站起來,快跑。


    沈光霽沒刻意轉頭,眼角餘光瞥見一點火星。他竭盡全力忍住哭嚎,用力捶兩條沒力氣的腿。


    父親從耳後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看樣子怒氣消了一點,媽媽抓住機會,握住沈光霽的手腕,一聲不吭拖著他往外走,每一步都牽扯他背上灼熱的傷口,每一步都劇痛。


    走出裏屋,聽見父親在點煙,媽媽顧不上靜悄悄了,拉著沈光霽狂奔出客廳,跑出屋子,然後飛快迴身反鎖上門。


    沈光霽還是想哭,因為傷口太疼,因為滿分試卷還沒有得到誇獎就燒毀了,因為媽媽跑丟了鞋子,髒兮兮地踩在地上,還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是罪魁禍首,他不是好孩子,他死後會經曆十八層地獄的酷刑,那一定比現在還要疼。


    不敢經曆,好想逃,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活下來,隻記得那天火勢洶湧,沒有人找過我們。”


    由於一直沒有收到父親的死訊,沈光霽經常想,他一定是逃走了。盡管這樣麻痹自己,他和媽媽還是不敢常常對視,各自心虛。


    他想,壞事情都是他做的,媽媽隻是包庇他,卻表現得像一個殺人犯,這讓他控製不住想說道歉的話,偏偏說不出口,除此之外,還把這種無力也遷怒到她身上了,故意不跟她說話。


    “她是我唯一能遷怒的人,我總在為自己考慮,沒有人這樣教過我,為什麽。”


    他們在南城的少年宮遇見了唐頌。當時媽媽在那裏做清潔工,沈光霽沒有學上了,每天幫忙推清潔車,跑上跑下洗拖把和抹布。每一次從走廊路過,他都能看見美術班的學生畫畫,他有時會趴在窗外看一會兒。


    沈光霽對唐頌的印象很深,因為唐頌總是穿著漂亮的新衣服,比所有學生的都好看,就連各種各樣的小帽子和小書包都有很多。


    有一次唐頌不願意畫了,舉手說要上廁所,然後從後門跑出來,一點都不認生地把帽子摘下來,戴在沈光霽頭上,跟沈光霽一起背靠著瓷板磚蹲下來躲避老師的視線,小聲說:這跟我今天的衣服不搭,送給你。


    帽子是米白色的,唐頌穿著黑色的毛衣,而沈光霽身上的白外套舊到泛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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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第63章


    唐頌媽媽對孩子的愛都是沈光霽從未在自己媽媽身上體會過的,比如穿不完的新衣服、每周按時接送、笑容永遠和煦,一切以唐頌的心情為主,隻要唐頌開心,其它都無關緊要。唐頌喜歡和沈光霽在一起玩,哪怕經常課上到一半就跑出來,唐頌媽媽也從不阻止。


    她對沈光霽很好,不會跟小鎮上那些大人用一樣的眼神看他,她不覺得沈光霽幫媽媽推清潔車很丟臉,隻會對唐頌說:你看,光霽什麽都會,小頌還是哥哥呢,要多向光霽學習。


    媽媽知道他們經常在一起玩,他會偷偷叫沈光霽少去接觸他們,不停地說“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自己也不常出現在唐頌媽媽麵前。她說她身上髒死了,一定會被人嫌棄,沈光霽當時不理解,反駁說:我身上也髒死了,可是她還會摸我的頭。於是媽媽道:那你就去他們家好了,他們對你多好,媽媽每天為了你省吃儉用你就都看不見!


    那天晚上下著小雨,沈光霽躺在閣樓的床上,聞見潮濕的空氣,耳邊是雨水偶爾滲漏下來,滴在地上擺好的塑料盆裏,“滴答、滴答”,每當快要睡著就被驚醒。等雨終於停下,天色已經快亮,他昏昏沉沉做了個夢,夢見和唐頌調換了身份,他有一個會對他笑、會誇獎他的媽媽。而睡醒以後,他第無數次聽見媽媽歎氣,在窗台自言自語,說命苦,說活不下去,說光霽啊假如沒有你,媽媽一個人沒有牽掛,就不會這麽拚命地想活下去。


    “所以我想,也許那個夢是我的心裏話,我在祈禱中放棄了自己的媽媽。”


    某天早上,沈光霽被驟然降溫的天凍到藏在工具室裏不想出來,昨天一夜沒睡好,縮在一堆拖把旁邊睡著了。媽媽很快就找到他,門一打開,灌了滿屋子涼風。


    他揉揉眼睛站起來,腿有些僵硬,不敢抬頭看媽媽。人人都怕冷風吹,媽媽在堅持工作,他卻躲起來睡覺,他很慚愧。


    你想去唐頌家裏看看嗎?


    媽媽卻這樣問他,看起來沒有生氣,但有些窘迫:你是不是很喜歡他們?


    沈光霽對喜歡的定義並不清晰,隻知道唐頌會教他畫畫,唐頌媽媽給他買了畫筆,他不敢要,但很高興。


    媽媽說,唐頌媽媽找她談話了,唐頌想和沈光霽一起畫畫,說學校沒有同學跟他說話,還想和沈光霽一起上學。


    沈光霽幾乎要雀躍,他以為他的祈禱靈驗了。


    可媽媽又說,她拒絕了,太麻煩別人:我們沒有那樣的命,不能去求別人的東西,會遭報應。


    那一瞬間他突然感到極大的失望。他知道媽媽沒有惡意,隻是不勇敢,以前父親那樣對她,她從來沒想過要逃,父親那樣對沈光霽,她也無能為力,經常抹著眼淚後退。把屋門反鎖拉著沈光霽逃跑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也許人的勇氣儲備量有極限,一生隻能用這麽點,她已經分毫不剩了。


    可沈光霽不甘心,見過不一樣的天空,見到像美術班裏那樣的孩子,他就突然有了向往,滿腦子白日夢,希望自己也能飛。


    沈光霽記得唐頌的課表,周日隻有上午來,周六上午下午都有課,所以周六的中午有時就在少年宮待著。他們這棟樓的天台有一處小花園,唐頌媽媽讓人在天台放了一架雙人秋千,她等唐頌的時候就會來這裏休息。


    這棟樓有七層高。


    沈光霽從下往上看,陽光刺眼,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那麽小就在利用他人的善心了,沒有人這樣教過我。”


    “所以麵對他們,我永遠有錯。”


    周六的中午,沈光霽趁媽媽在另一棟樓,偷偷跑到唐頌那一棟的天台。他站在天台的門邊等,一直等到唐頌下課前的大約二十幾分鍾,終於聽見樓道傳來高跟鞋的腳步聲。


    沈光霽心跳加快,大口深唿吸,等腳步聲靠近到再一個轉彎就能看見他,他才抬步往天台邊緣去。


    天台的女兒牆很高,哪怕沈光霽的個子比同齡人都要高出一點,那也幾乎夠到他的胸口。但角落的那一處綠地上有一把藤椅,踩上它,沈光霽抬腿就能站上去。


    唐頌媽媽走上天台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沈光霽蹲在女兒牆上,正緩慢地站起來,單薄的身體有些發抖,風一吹,寬大的舊外套就高高揚起,袖口露出一雙生滿凍瘡的手,耳廓紫紅,幾乎要被吹下去。


    唐頌媽媽驚慌失措,不敢大喊沈光霽的名字,擔心嚇到他。而沈光霽也沒有假裝不知道,高跟鞋的聲音太容易被察覺。他迴過頭,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說:阿姨,求求你了,快下樓吧,唐頌就要下課了。


    唐頌媽媽不肯,流著眼淚搖頭,稍稍靠近一點,朝沈光霽伸手,道:你小小年紀,怎麽能...你知道你的未來還有多長嗎?不活下去怎麽...怎麽能...


    沈光霽也搖搖頭,沒有握住那隻手,他說:我沒有未來了,阿姨,少一個我,我媽媽還能多口飯吃。


    好在這是一個顯眼的地方,但凡有幾個心不在焉的學生,和從辦公室出來透口氣的老師,仰頭就能注意到。


    其實沈光霽也看見了,隔壁那棟樓,他的媽媽從衛生間換了一桶幹淨的水出來,那桶水灑在了樓道,塑料桶滾下樓,聲音那麽大,然後她就那樣站住不動,興許是嚇得呆愣,興許是猜出沈光霽的意圖,也興許沈光霽編造出的話是她的真實所想。


    不知道,沈光霽都不知道,他隻記得那天的風很大,他太害怕了,不停在心裏祈禱不要真的讓他死,一定要來拉住他。


    辦公室有好幾個老師衝上樓,教室的老師都關上門讓學生別看,沈光霽聽見眾多急促的腳步聲靠近,這才轉過頭背對著唐頌媽媽,垂眸往下看。


    七樓比他想象中要高,他站在那十幾公分厚的牆上搖搖欲墜,什麽未來都看不到。


    那天是被一個老師抱下來的,所有人都嚇壞了,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那時媽媽也終於趕到,她撥開人群,把沈光霽抱進懷裏,突然就嚎啕大哭,向圍住他們的每一個人哭訴這些年經曆過的噩夢,當然,更改了夢的結尾,她說父親是喝醉了酒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被火燒死的。


    沈光霽有點害怕這些眼神,雖然和以前學校裏的人不一樣,但凝視的目光總會讓他心慌,像某種伴隨終生的後遺症。


    好在這種目光他並沒有接受太久,短短一周後,他就生活在唐頌家裏了,媽媽也不用再去少年宮,她每天都來給兩個孩子收拾屋子洗曬衣服,有時也做些家鄉的小吃。


    原本唐頌媽媽不是這樣計劃的,但唐頌說想跟沈光霽一起玩。唐頌媽媽對孩子的溺愛程度遠超沈光霽的想象,她可以接受唐頌所有“出乎意料”的行為,輕則把不愛吃的飯菜倒進廁所,重則大喊大叫摔碎滿桌的碗盤,大喊“你滾出去,不要你管”一類的話。她包容所有原諒所有,甚至為沒有錯的事向唐頌道歉。


    沈光霽和唐頌上中學以前住在同一個房間,上下鋪,唐頌睡在上麵。他喜歡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用床上的玩具敲床邊的護欄,一直敲到沈光霽醒,讓沈光霽給他講故事,講到他睡著為止。


    有一天沈光霽實在編造不出故事可講,唐頌就問他:你有秘密嗎?我們交換。


    沈光霽沒有朋友,他甚至對朋友的定義很模糊,但那時必定認為唐頌是第一且唯一的一個,於是他告訴了唐頌,他和媽媽共同噩夢的真實結尾,以及他的視角裏,連媽媽也不知道的部分:蠟燭是我故意斜放的,所有的東西我都故意擺成那樣,我是不是殺人犯。


    唐頌說不是,殺人犯都不是這樣的。實際上他也不知道殺人犯是什麽樣,但這句話在當下安慰到了沈光霽。


    沉默過後,沈光霽也問他:那你的秘密呢?


    唐頌說:我不喜歡我媽媽。


    他說,假如沈光霽不跟他們迴家,他媽媽這個時候就會偷偷進房間來,有時親親他,有時躺在下鋪,直到第二天早上摸著他臉把他叫醒。


    沈光霽沒有體驗過這些,他想象了一下,假如他是唐頌,能被媽媽親吻是會很高興的事情,所以不能理解,又問:這樣不好嗎?


    唐頌搖頭:不好,你以後就知道了,反正我不想一個人在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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