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霽這個時間通常不在家,他根本不知道沈光霽每天早出晚歸去了哪,說是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可工作室又在哪。


    他轉了兩趟車,最終停在離美院最近的一站,按照他以往的性格,無論多大的雨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偏偏這次看著徹底打濕的馬路猶豫了,不自覺地後退兩步,靠著樓梯扶手發愣。


    他想,或許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被寵慣了就會貪心。已經約好了今天見麵,他想給沈光霽打電話,想沈光霽撐著傘來接他。


    父親從小教他隨心所欲,告訴他每個人都是自己世界的主角,所以在他的觀念裏,這個世界就得圍著他轉,事到如今才提醒他三思而後行、要站在別人的立場上看問題,已經太遲了,他向來認定一條路就要橫衝直撞到底,走到頭也不反省。


    原本。


    原本是這麽想的。


    他坐在台階上撥通了沈光霽的電話,混著雨聲,不顧人流,說:“老師,我好想你。”說完又問:“老師,你來接我好不好?”


    沈光霽在手機那頭確認他的話,問他:“想讓我來接你?”


    徐遠川把臉埋進膝蓋,聲音悶悶的,說:“想。”


    沈光霽卻笑了一聲,“你想了我就要去做嗎?”


    徐遠川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搖搖頭,“隻是想,你不來就告訴我你在哪兒。”


    沈光霽問:“為什麽要告訴你。”


    徐遠川一愣,“我們昨天約好了的。”


    “沒人跟你約定,是你自說自話。”沈光霽道:“你也不是第一次這樣,有人提醒過你別那麽自以為是嗎?”


    徐遠川又下意識摸摸口袋。因為是來見沈光霽,他把沒抽完的半盒煙扔在了酒店的垃圾桶裏,身上還剩一個快沒油的打火機,找不到辦法麻痹神經減少焦慮。


    “我知道。”所以他在心裏默念,走到頭,走到頭,沒有什麽好反省,如果真的要他反省,他就該為偏執地去愛沈光霽而懺悔了,這件事情他絕不承認自己有錯。


    “我在美院這邊的地鐵站,我等你。”他迴頭看,被雨淋濕的人好多,他難得介意,不想成為其中一個,“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你不告訴我的話,我就在這兒等你來。”


    沈光霽把電話掛了。


    剛才的語氣絲毫不陌生,一切就像迴到原點。而徐遠川對此並不惶恐,原點不過是沈光霽的那句“徐遠川,別後悔”,從那天開始,沈光霽的速寫本上就慢慢畫滿各種神態的徐遠川,所以不害怕。除非沈光霽像他們初見時那樣對他,否則重來一次也沒關係。


    沈光霽再次看了一眼那封石沉大海的郵件,然後合上電腦,拿了外套下樓,開車去地鐵站。


    發送那封郵件花了他全部的勇氣,很多事情不想迴憶,通篇語無倫次。本意是想讓徐遠川理解,他為什麽有很多觀念難以扭轉、為什麽針對某些事的看法跟徐遠川意見不和,他很擔心徐遠川會對他有不必要的改觀,同時害怕徐遠川會認為他也在用不知道從哪學來的手段“賣慘”,按下發送鍵以後持續失眠到今天。


    他想象過徐遠川一看到郵件就給他打電話,或者直接跑來他身邊,因為徐遠川對他有愛,按理來說不會放任不管,可等待的這幾天裏,他的收件箱沒有彈出一條迴信,於是他的自尊心所剩無幾,勇氣也耗盡,不敢主動聯係徐遠川,問不出那句:我認輸了,你為什麽無動於衷。


    他不得不承認,在揭露傷疤的第一秒,他就想被徐遠川擁抱。


    徐遠川就坐在地鐵口,出站的人撐開傘,總有水濺到他身上,但他沒挪動位置,如果沈光霽會來,一眼就能看見他。


    實際上沈光霽的確很快就趕到了,換了輛車,徐遠川沒見過。


    他停在馬路對麵,從後視鏡看徐遠川。


    瘦了很多,頭發長了,縮成小小一團,懷裏抱著速寫本,頭發被屋簷偶爾滴落的雨打濕了一點,看起來像隻脆弱無助的流浪狗。


    明明前不久還在肆無忌憚揮舞他的爪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雨下了又停,沈光霽一直看著徐遠川。雨下大了他不躲,隻是把速寫本藏進外套,俯身把它保護好,雨停了就拿出來看看,重複了無數次的那樣從頭翻到尾,又倒著翻迴來。


    沈光霽到現在才徹底明白徐遠川在想什麽,以前總是猜不透,有時候覺得他太任性,根本不為別人考慮,可他又能包容沈光霽所有的壞脾氣,哪怕是暴力行為,或者把他鎖在房間裏。喜歡自由,但甘心獻出自由,從不任人欺負,卻不需要沈光霽為衝動道歉,跟沈光霽產生矛盾的源頭,僅僅隻是唐頌。


    渴望沈光霽愛他愛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那是父母帶給他的陰影,不想再被丟下了,想要有人把他放在第一位,永遠堅定不移地選擇他。


    唐頌的存在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唯一。說到底他要的隻是愛而已,為了得到,什麽都願意做。某種意義上,跟沈光霽也沒什麽兩樣。


    有一年暑假,徐遠川在校外兼職,假期留校的學生很少,附近居民小區的人更多,徐遠川穿著厚重的玩偶服,給每一個牽著孩子的家長發特長班的傳單,小朋友看見他總會停一會兒,倒不至於發不出去。


    那天傍晚他遇見了沈光霽,沈光霽從島嶼出來,提著一袋顏料罐,看方向是要迴學校。


    徐遠川原本正在跟一位家長介紹假期活動,一見到沈光霽就把工作忘了,傳單掉在地上,一路跟著跑。所幸沈光霽閑來無事當散步,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徐遠川追上。


    徐遠川還沒來得及喊一聲“老師”,沈光霽就察覺到動靜迴過頭,玩偶小熊包得嚴嚴實實,誰都看不見裏麵的人,但沈光霽卻朝他揮揮手,問:是徐遠川嗎?


    徐遠川一愣,費力把頭套摘下來,露出一張濕漉漉但笑容燦爛的臉。


    沈光霽歎了口氣,跟他一起迴去把地上的傳單都撿起來,等他今天的工作結束,陪他去結單日的薪水,順便把剩下的兩天推了。


    迴宿舍的路上徐遠川就感覺中暑,頭暈得厲害,一直想吐,沈光霽不禁問他:何必要這麽辛苦。


    他開玩笑迴答:我也不想辛苦,那你能養我嗎?


    那時他們還沒有在一起,沈光霽還在苦惱於該找什麽借口讓徐遠川搬出去,可每次看到徐遠川不要命似的一天到晚兼職又不忍心。


    當時隻把徐遠川當成愛麻煩他的小孩兒,沒想過後來會把這句話拆開,變成愛麻煩他,和他的小孩兒。


    晚上八點過,精確到八點二十六分,沈光霽從車上下來,再等他拿出從家裏帶來的外套,撐開傘,緩步走到馬路對麵,停在徐遠川麵前,時間跳到八點二十七分,距離徐遠川給他打那通電話,剛好過去十個小時。


    “你又給我撐傘了,老師。”徐遠川笑著說:“你說這是不是證明,你注定要為我遮風擋雨?”


    太久沒出聲說話,剛開口的嗓音有點啞。臉上的笑也勉強,至少對沈光霽來說格外陌生。


    徐遠川以往的笑都是燦爛的,尤其是在他麵前,而現在卻像麵摔裂了再拚起來的玻璃,輕輕碰一碰就要碎。


    沈光霽對徐遠川伸出一隻手,徐遠川毫不猶豫地握住,冰涼貼在灼熱上,兩個人都難熬。


    “自己穿。”沈光霽把徐遠川從台階上拉起來就鬆了手,把掛在臂彎的外套遞給他,傘也稍稍往他的方向偏。


    徐遠川乖乖把衣服穿好,穿時還多看了兩眼。這件外套他沒見過,尺寸和風格都不是沈光霽的,純黑色開衫,寬鬆休閑。該有標簽的地方都沒有,想來又是沈光霽做的。


    “謝謝老師。”徐遠川說。


    沈光霽拿他沒辦法,想用實際行動教會他“不是全世界都要圍著你轉”,結果還是失敗了,一看見他不高興,還是想把他抱進懷裏。


    徐遠川原以為沈光霽這麽晚來,是不相信他會一直等,最後還是來這一趟,不過是想確認虛實。


    直到他坐上車。


    他在台階上坐了那麽久,無數車輛來來往往,但他早就留意到這輛車在馬路對麵,雖然沒看見是什麽時候開過來停在這的,但迴想這一整天眼前出現過的畫麵,至少在發覺這輛車以後,它就一直沒挪開。


    因為這個位置正對他的視線,他斜斜靠著欄杆,一抬頭就能看見這一輛,假如沈光霽開自己的車來,他一定在車停下之前就發現。


    “你早就來接我了嗎?”他忍不住問。


    同時心中隱約有所猜測,他低頭看時間和通話記錄,果然驗證所想。


    他離開沈光霽十天,沈光霽讓他在地鐵站等了十個小時。


    這事以前就發生過,甚至還在大冬天,他當時凍到渾身都快失去知覺,進屋後也沒得到安慰,而今天有撐在他頭頂的傘,還有親手做好帶給他的外套,與曾經相比起來,如今真是仁慈。


    他想,興許也不算完全迴到原點。


    沈光霽到底是對他心軟,把前期步驟省略了一些。


    徐遠川困得厲害,把衣服裹緊,迷迷糊糊睡著了,但睡得不安穩,一個夢沒做完就跳進另一個,每一個都跟沈光霽有關,每一個沈光霽都沒有好結局,以致於被沈光霽拍著臉叫醒的時候下意識撲進他懷裏,緊緊擁抱他,確認他的存在。


    沈光霽不清楚是怎麽迴事,抬手虛虛攬了一把徐遠川的腰,在他耳邊道:“下車。”


    徐遠川點點頭把手鬆開,打開車門,發現在不知道哪裏的地下車庫。


    下車從電梯上樓,沈光霽按了第二十層。


    徐遠川第一時間不是想到恐高的問題,而是剛才進電梯前看見了單元樓的門牌號,這裏是九號樓。九號樓的二十層,九月二十是徐遠川的生日。


    “搬家了?”徐遠川問:“我們家?”


    沈光霽沒理他,電梯門打開,徑自出去停在門前,打開指紋鎖的滑蓋,輸入管理密碼,拉過徐遠川的手把他的指紋錄了。


    密碼徐遠川看見了,像一串日期,不是他們誰的生日,也不是周年紀念。這時候徐遠川也知道反思了,除去這三串數字,不記得任何特別的日子。


    沈光霽一進屋先去燒了壺熱水,洗了手一抬頭,發現徐遠川還傻傻愣在客廳,也沒有四處看,似乎對新環境並沒有多好奇。沈光霽覺得他狀態不對勁,快步走近把人拉去浴室,三兩下脫了衣服,把他推進浴缸坐著,給他衝了個熱水澡。


    一脫衣服更覺得瘦了,本身就是不太長肉的體質,不好好吃飯,整個人都憔悴不少。


    正愁應該怎麽辦,就聽見徐遠川說:“對不起。”


    沈光霽皺眉望向他,“對不起什麽。”


    徐遠川卻又沉默了,眼裏很空,像在發呆,一句話不說。


    “都是說得好聽,什麽時候真覺得對不起過。”沈光霽把花灑對著徐遠川的臉,另一隻手用力蹭著他的皮膚,從側臉,到脖子,也不知道到底想洗幹淨什麽,“不過我倒是明白了,對你坦誠、對你溫柔、對你心軟,你隻會想到要走,說愛你根本就沒有用。”


    徐遠川聽到這裏才迴過神,連忙搖頭,扶著浴缸邊緣跪坐起來,要往沈光霽懷裏靠。


    沈光霽卻起身了,花灑扔進浴缸裏,頭也不迴地開門走。


    徐遠川把花灑關了,覺得有點無助,整個人放鬆,滑進浴缸裏,任由熱水淹沒他。


    早上跟徐父一起吃早餐的時候,徐父跟他說,世界上沒有那麽多的黑白分明,太純粹了,在別人眼中就會不正常。就比如徐遠川愛沈光霽,他眼裏就隻有“愛沈光霽”,他的一切行為都在表明“愛沈光霽”,而非“為了沈光霽”,他考慮的隻有這些愛給出去能不能滿足自己,把給人負擔當成交付真心。


    徐遠川沒那麽快學會反省,有很多人說愛是放手、愛是成全、愛是希望對方幸福,這些觀點在徐遠川眼裏都屬於冷笑話,他從來沒考慮過跟沈光霽分開。


    他之前說沈光霽和所有被偏愛的人一樣,現在想想,難道渴望愛和被偏愛的其實是他?


    正想反駁自己絕不反思也絕不放棄,沒人能左右他的思想,就毫無防備地被沈光霽從水裏拉出來,剛咳嗽兩聲大口唿吸,就對上一雙神色複雜的眼睛。


    “你想幹什麽。”沈光霽單手扯住他的頭發,“又想玩尋死的把戲是嗎?”


    徐遠川還沒否認,沈光霽就鬆開手,把人從水裏撈起來,裹上幹燥的浴巾,仔細給他擦幹淨身上的水,再給他穿上幹淨的睡衣。


    鵝黃色,內裏一層薄絨,尺碼稍微有點大,但大一點在家穿會很舒服。


    依舊沒有標簽條,是沈光霽給他做的。


    “可愛。”徐遠川笑著說。


    給徐遠川買的拖鞋忘了拿,沈光霽無奈,把浴巾罩在他頭上,把人抱出了浴室。


    徐遠川雙手摟住沈光霽的脖子,浴巾蓋住了半張臉,低聲道:“像抱新娘嗎?我嫁給你。”


    表麵上像一適應重逢就迴到之前的狀態,可沈光霽低頭看他,那張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兩個人都大半天沒吃東西,家裏食材也不多,沈光霽看徐遠川剛坐一會兒就犯困,幹脆沒點外賣,煮了點粥,讓他暖暖胃。


    晚上早早就睡了,徐遠川這次倒是顧得上感歎,主臥的床很大,被單是他喜歡的暖色調。


    沈光霽原想讓他“滾去次臥”,話在嘴邊打了幾個來迴,最後還是沒說出口,有那點醞釀情緒的時間,小孩兒都已經鑽進被窩閉上眼睛了。


    沈光霽再去衝了個澡,濕頭發隻用毛巾擦了擦,然後坐在客廳翻徐遠川帶來的速寫本。


    徐遠川也在速寫本裏畫畫了,有好幾張留白足夠的畫上麵,都被他加上了一個沈光霽。


    沈光霽直到頭發自然幹了才迴房間,他想,徐遠川早就累了,應該已經睡著。沒想到輕手輕腳躺下,卻被抱了個滿懷。


    “身上好香,老師。”徐遠川說。


    聲音很小,吐字不清,像半夢半醒。


    接著很快就唿吸沉了,擁抱也等到熟睡以後才鬆開一點。


    沈光霽卻反而睡不著,手指輕輕撫過徐遠川的臉。徐遠川以前睡著從不皺眉,很少聽見他說做噩夢,總是睡前笑著,醒來也笑著。這次倒好,緊皺的眉心揉也揉不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論他是否祈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辭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辭宗並收藏無論他是否祈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