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邊垂眼看雨的沈光霽也察覺到了,沒有看徐遠川,走過去開了門。


    看起來簡直像認定徐遠川是故意無動於衷。


    門打開,來的人是唐頌。渾身濕透,發絲貼在臉上,看起來格外狼狽。


    興許他的人生鮮少經曆這種時刻,不過是淋了雨,臉上竟然帶著點難掩的難堪。


    徐遠川收迴目光,低頭看平板。


    他本身就對唐頌沒多大感覺,夠得上討厭,但說不上恨,看見他在自己麵前坐下,徐遠川也沒迴避,關了繪圖頁麵,點開遊戲,順便把耳機塞上了,儼然一副拒絕交談的模樣,隻想把人當空氣。


    沈光霽去拿了條幹毛巾出來,站在徐遠川身後,抬手扔給唐頌。


    徐遠川餘光瞥見了,仍然一聲沒吭。


    沈光霽眼裏卻有明顯的慌張,他不習慣過於安靜的徐遠川,可徐遠川遲遲沒有迴頭看他,感受不到那點沒意義的慌張。


    “我可以去解釋。”唐頌沒管徐遠川聽不聽得見,抬頭看著沈光霽,說:“你們哪一年認識的,我就告訴我媽我們其實是哪一年分手的,一直不告訴她是怕她擔心我又要死要活,她知道你們在一起的這幾年我平安無事就不會逼你了,行了嗎?”


    沈光霽沒說話,等他的後文。


    唐頌抿了抿唇,卻道:“那你也別逼我了。”


    徐遠川頭一次直麵跟人對槍沒對過,單排落地死。他“嘖”了一聲,返迴大廳重新匹配。


    “你跟我說沒有用。”沈光霽扔下這句話,也在徐遠川身邊坐下了,距離唐頌最遠,宛若外人,隻想旁觀。


    徐遠川沒反應,無非是空氣又多出一團。他不慌不忙地跳傘,落地隨手撿了把槍就衝入敵陣,以一打多,對麵四個人,愣是磨不穿他的一級甲。


    結果唐頌突然把他的耳機摘了,腳步聲消失,不知道在哪蹲了半天的人竄出來給徐遠川一槍爆頭,坐收漁翁之利。


    沒意思。


    徐遠川把平板放下了,抱著胳膊往後靠在椅背上。


    早就見識過唐頌是什麽人,這時候不管用哪種語氣講“你這個行為很不禮貌”都跟脫褲子放屁沒兩樣,他懶得多費口舌。


    扯下徐遠川的耳機,唐頌卻又不急著說話了,用幹毛巾慢吞吞擦頭發,表麵上看起來鎮定自若,其實指尖都在抖。徐遠川也不知道他是在逞強,還是淋了雨太冷,這事不在他需要考慮的範圍內,滿腦子都在想:把人扔下樓屬於高空拋物,很不道德,一刀捅死滿地是血,不好收拾,找根繩勒死,試過了,不新鮮。


    煩人。


    “有個事兒我想好奇一下。”徐遠川扭頭看沈光霽,“我是你的初戀嗎,你以前有沒有正式跟別人在一起過?”


    這事他本來不在意,哪怕沈光霽從前私生活混亂每天找人一夜情,那也與他無關,但剛才迴想起唐頌曾經跟他說過的話,好像發現了一點端倪。


    直覺告訴他,唐頌在某件事上撒過謊。


    “沒有。”沈光霽迴答得肯定。


    “啊,那我懂了。”


    徐遠川輕輕笑了一聲,收迴目光,不去看唐頌,但話是對唐頌說的,“你那天把我帶走,是因為發現沈光霽挺護著我的,對吧。”


    他跟唐頌第一次見麵時,沈光霽有意要把他擋在身後,他當時就為此詫異,現在似乎更明朗了。


    徐遠川不緊不慢道:“其實沈光霽從來不會護著我,他是在你麵前裝的,我猜他早想跟你結束這段名義上的關係,苦於沒人跟他演戲,正好我來了,正好我甘心被他利用。他第一次對別人這樣,你當然就相信了,你故意那樣對我,是希望我知難而退。”


    全都是猜測,卻沒有一個疑問句,“他期待著你知道他有了愛人會放手,你期待著把我嚇壞了我會逃走,你們兩個,沒一個把我當人。”


    沈光霽打斷他,說:“不是。”


    “怎麽不是。”徐遠川道:“你就是認定了我什麽也無所謂,最適合麵對他這種瘋子。”


    “對,我失敗了,所以呢,又代表什麽。”唐頌這才出聲,唇邊噙著一點笑意,“還以為沈光霽有多愛你,你對自己剖析的結果還滿意嗎?”


    “怎麽不滿意,說明他知道我愛他愛得要死要活,寧願被你這個瘋子弄死也不會跑。”


    沈光霽的手一直在桌下緩慢收緊。


    他不是想聽徐遠川說這些話,好幾次都想否認,可的確是他計劃過的事,沒有一絲反駁的底氣。


    徐遠川沒心沒肺慣了,真正計較的事情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百分之九十九的事隻看當下,他還以為徐遠川不會想到這裏。還以為自己可恥地逃避成功,可以不做惡人。


    徐遠川又把平板拿起來,點開繪圖軟件,換上新的圖層,低頭畫起了畫。


    筆尖在屏幕上飛速舞動,聲音仍然平靜緩慢,“你記不記得我那天問你,假如來的人是沈光霽,你會想怎麽對他?”


    唐頌不說話,徐遠川當他默認了,繼續道:“你說你會殺了他,你要割爛他的喉嚨,放幹他的血,還要把他分屍了做成標本擺在床頭。”


    “你實在不像個正常人,精神病殺人不犯法,我信了你的話。”徐遠川筆尖一頓,“所以我才沒求救。”


    後半句是說給沈光霽聽的,餘光瞥見沈光霽猛然抬頭,目的也算達到。


    他有點懊惱,因為那是實話。到頭來想要沈光霽動容,還是得奉上那捧真心。


    “我對你有多愛他不感興趣。”唐頌說。


    “我也不是來炫耀我的愛有多堅定的。”徐遠川說得漫不經心,“我當時昏了頭,隻想著我代他承受了,你就會放他一馬,傻得要死,現在事情過去了,才發現你的意圖那麽明顯。”


    唐頌的狀態看起來非常糟糕,手緊緊攥著毛巾,水珠從額角順著臉側滑下來,像一滴應景的冷汗。他明明坐著沒有動,看起來卻簡直不安到發狂。


    “你故意讓我覺得你喜歡他。”徐遠川咬了咬唇,好像在努力控製自己不要笑出聲,“你借他當擋箭牌在喜歡誰呢?這麽不可告人。”


    徐遠川的話停在這裏,話音落下,臉上的表情也沒了,專心畫畫,仿佛空氣中的劍拔弩張是唐頌和沈光霽挑起的,從始至終與他無關。


    唐頌似乎也被誤導了,臉色蒼白,直直盯著沈光霽,無聲在說:你告訴他了。


    眼裏在道:你背叛我。


    沈光霽沒有理會他,垂眼去看徐遠川在畫什麽。


    “你就這麽恨我嗎?”唐頌沉聲問。


    沈光霽剛才沒看他,不知道他在問誰。


    徐遠川本來想當沒聽見,但唐頌伸手要拿他的筆,他連忙把手挪開,“你自作多情了,我沒心思恨你,我甚至不願意跟你產生矛盾。”


    見唐頌露出詫異神色,他不屑道:“一來怕你這種腦殘哪天開車撞死我,二來怕我這個‘第三者’一不做二不休,跟你對象合謀,把你謀殺肢解燉湯喝。”


    “你不可能不恨我...”唐頌喃喃道。


    “你們腦子有病的人都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笨嗎?”徐遠川開始感到頭疼,“你總覺得你橫在我跟他之間了,實際上你對我根本沒有威脅,不知道你在自戀什麽。”


    此時唐頌話音一轉,“那你知道他身上的疤怎麽來的嗎?”


    徐遠川的眼神有片刻的停頓。


    唐頌知道自己賭對了。


    “我知道。”他說。


    “那你好可憐啊。”徐遠川卻聳聳肩,“你上次就跟我說過了,你們是因為手握對方把柄,所以才構建了那點狗屁一樣的虛假關係,但我又不需要掌握他什麽,我可不靠威脅活命。”


    結果還是沒忍住笑了出來,“你沒了這個盾牌是不是就孤獨得要死啊,快活不下去了吧?”


    唐頌推開椅子站起來,椅背砸在瓷磚地上很大一聲響。


    沈光霽也跟著站起來,一隻手橫在徐遠川身前,以防唐頌會突然控製不住做點什麽傷害到徐遠川。


    然而徐遠川並不感動,隻覺得這個場麵似曾相識他跟唐頌對峙,沈光霽一語不發。


    笑死人了。


    他想。


    “讓我猜猜你最後的打算。”徐遠川始終低著頭,畫上鋪了一層紅色,濃得像血,“你所有的計劃都失敗了,可能想破頭也沒料到我對你的存在無動於衷,你被逼無奈,絕望中抱有的最後一線生機,是向我共享你的秘密,讓我成為第三個知情者,從此跟我和平共處。”


    唐頌看向徐遠川,心跳幾乎跑出喉嚨口。


    而徐遠川卻晃了晃筆,滿眼都是嘲弄,“你要我跟你站在一根弦上,那不可能,共享你們的秘密,然後天知地知我們三個人知,從此就是命運共同體,想都別想。”他俯下身,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笑得直不起腰來。


    可最後的話語氣平淡,幾乎冰冷,“我沒興趣了。”


    他把平板抬起來,筆頭在屏幕上敲了敲,舉給唐頌看,“想來想去,這個死法最適合你,夠虔誠嗎?大藝術家。”


    話說完,他放下手裏的東西,徑自迴了房間。


    桌麵上的平板光線逐漸暗下去,屏幕上的人被高高吊起,時間匆忙,筆觸潦草,依稀看清是心髒被鐵鏈穿透,栓死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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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第46章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的,亮光和彩虹不見蹤影,窗外依舊雲層翻湧,貼著屋頂快速遊移,看樣子正積壓著下一場雨,隨時會再度降臨。


    興許也受天氣影響,徐遠川心浮氣躁,坐立難安,要不是客臥的東西早被沈光霽精心“篩選”過,一件易碎品都找不到,他真想探究一下把所有東西全都砸個粉碎是不是真能有效解壓。


    搞不懂。


    他想。在屋裏冷靜這麽久,一點氣都沒消下去。


    更反常的是,沈光霽進來以後心裏那把火燒得更旺了。第一次,他發自內心希望這個人消失。


    “你願意聽我說嗎。”沈光霽立在衣櫃旁邊,沒頭沒尾扔下這句話。


    徐遠川忍住一句嘴邊的“操你媽”,故作震驚道:“原來會說話啊,我以為你又聾又啞。”


    話說出口就覺得理虧。先前是他自己窩在沈光霽懷裏保證“隻要你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你說不出口的話我都替你說”,沈光霽給了他一個“愛”字,分數遠超及格線,他今天最多算履行約定,偏一收場就開始置氣。


    不想認賬了。


    他自暴自棄,誰知道那個模糊的“愛”字會不會本來就是一聲歎息。


    沈光霽走近,坐在徐遠川身邊,把剛才從主臥拿來的家居外套給徐遠川披在肩頭,不顧徐遠川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唐頌當年不想在國內讀研,報考的學校有優秀作品錄取率高,他就自導自演,拍了一部影片。設備每天都在家裏架著,好幾個機位,人卻不怎麽看鏡頭,所以他媽媽以為是紀錄片。”


    徐遠川不知道沈光霽為什麽把話扯到這上頭來,但沒出聲打斷,盤腿靠在床頭,心裏默念各路神通快顯靈,千萬別讓沈光霽這時候把衣櫃打開。


    “他的作品片名叫《愛與死》,主演是他自己。死他能一個人完成,愛不行,所以要求我做他的愛人。”沈光霽說:“就像普通的劇情片,愛人的和被愛的都隻是角色。”


    沈光霽主觀猜測了徐遠川此時的內心活動,補充了一句:“是,我答應他了,他所有的要求我都會答應。我欠他們一家人很多,自認為還不清,沒有說不的權利。”


    徐遠川對此嗤之以鼻。


    那是他沒經曆過的事,做不到感同身受,就不想換位思考。


    “那段時間他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情緒、生活作息、飲食習慣、愛好、信仰,以及他眼中的我。”沈光霽說:“影片的主人公,也就是唐頌,他演繹的角色經曆了我現實中的人生,然後把影片中的我,當成他的愛而不得,最後自殺了。”


    沈光霽聲音很輕,語速緩慢,但吐字清晰,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辛苦,“那個鏡頭...我以為是拍攝需要,察覺到不對勁了,也沒去幹涉,後來才知道他真的在感受死。”


    “我的視角是這樣的,但他媽媽的視角,是他真的愛我,得不到就不想活。她很愛唐頌,在手術室門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聽見醫務人員說脫離生命危險,人就倒了,昏迷了一天一夜。”沈光霽沉默良久,而後道:“清醒過來以後,她在病房裏向我下跪,求我跟唐頌在一起,我答應了,因為她原本不必經曆這種惶恐,是我沒及時阻止。”


    每一句話都跟徐遠川觀念不和,他在這個故事裏找不到任何感人成分,左耳進右耳出,兩眼望著牆上的投影幕布,一心在想:原來沈光霽可以一次性說這麽多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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