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是一樣。


    徐遠川百無聊賴地在床上躺著,枕頭底下沒有手機,枕頭旁邊沒有沈光霽,沈光霽不知道做什麽去了,出門前沒告訴他,但他聽見房門反鎖的聲音。


    真寂寞啊。


    無聊到用手指摳沈光霽枕頭上刺繡圖案的紋路。


    都多久沒做愛了。


    他想。


    越躺越累,徐遠川決定爬起來畫畫。


    四肢還是酸痛的,疲累從天而降,再加上他一周沒有畫畫了,拿起筆手腕就酸,想找個地方把胳膊肘架起來。


    一提筆又是畫沈光霽。最近把稿子都清完了,也沒去接新的,除了沈光霽,他那個被感冒藥浸泡的遲鈍腦子想不出別的。


    早幾年他經常在畫裏畫一個人,略長的頭發,挽起一截袖口的衣服。笑容陽光,人緣很好,但“設定”上其實是為了遮擋一身傷疤。


    他最初跟沈光霽聊過這個“人”,他說這是他白日夢裏的自己,因為他不愛留長頭發,不喜歡長到需要挽起一截的衣服,也不怎麽笑,至於人緣,更是顯而易見。


    那傷疤呢?沈光霽當時這麽問。


    徐遠川說:傷疤我倒真沒有,可能人過得太幸福了,就會幻想自己很慘。


    那天沈光霽不太高興。


    徐遠川想,沈光霽大概是有點不好意思吧,因為他誤以為徐遠川初次見麵在招生手冊上畫的人是他。對此徐遠川的解釋是:也沒什麽問題,或許另一個世界裏,我就是你。


    實際上他的確是那麽認為的。


    徐遠川一直把這個世界當成大型單機養成遊戲,遇見的所有人都是npc,隻有沈光霽和他一樣,是選角麵板裏的第一人稱玩家。


    就比如遊戲剛啟動,有兩位初始人物可供挑選,一經選中,無法更改。而不管選擇哪一位,進入的都是同一個大世界,走同樣的主線,過不同的支線。所以他在大世界裏遇見沈光霽,既像遊戲出了bug,也像係統升級更新。


    玩家遇上玩家,單機變成聯機,多新鮮的事情。隻不過徐遠川刻意忽視了沈光霽也能在自己的界麵操控全局,他仍然把沈光霽當成npc,關係能達到多親密,純靠他自主把好感度點到多高。


    沈光霽將近下午一點才迴來,時間也算巧,徐遠川半天沒等到沈光霽,正準備給自己做點什麽湊合一頓,現在人來了,他就懶得動手了。


    他從廚房探出顆腦袋,問沈光霽:“吃飯了嗎?家裏沒什麽能吃的了,咱們點個外賣唄?”


    沈光霽看也不看他,眉心微皺,裹著一身冷空氣。


    徐遠川又問:“去哪兒了呀?”


    沈光霽說:“與你無關。”


    徐遠川本身也不是很好奇,單純是知道多問兩句能有效調節沈光霽的心情,完成任務似的,問完他就閉嘴了,坐在畫板前繼續畫畫。


    很少見的,沈光霽從頭到尾都沒有打擾徐遠川,反倒是徐遠川時不時往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沈光霽臉上瞟,一張默畫都快成了寫生。


    沈光霽基本不買定畫液,嫌氣味太衝,這裏空間不夠,很難散掉,家裏的畫畫完都會直接裱起來。


    徐遠川認為沈光霽把它們裱起來的原因單純是“畫都畫完了,舍不得扔掉”,而不是為了保存收藏,假如要收藏,就不至於把所有裱好的畫都跟廢稿一樣丟到陽台的角落積灰,何況這些畫框都是亞克力材質的,配不上沈光霽的畫。


    當然也配不上我的畫兒。


    徐遠川在心裏嘀咕了一句,撕了紙膠帶,把畫拿去陽台找多餘的畫框。


    走到陽台人就愣了,扭頭問沈光霽:“畫兒呢?”


    陽台上隻有兩件他昨天曬的毛衣,那是沈光霽的毛衣裏他最喜歡的兩件,生著病都要堅持手洗,生怕洗衣機一攪再給攪大了,那他就穿不了了。除此之外隻剩一把撿來改造的木頭椅子,平時那堆積灰的畫全都不見蹤影。


    別說是沈光霽自己的,就連徐遠川的也不見了。


    沈光霽也不知道聽沒聽見,坐著一動不動,兩隻手在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上敲個不停鍵帽沒找齊,沈光霽已經不用台式機了。


    徐遠川把手裏的畫平放在往常堆滿畫框的地方,關上陽台的推拉門,走迴沈光霽跟前,問他:“哪兒去了?”


    沈光霽頭也不抬,“賣了。”


    “賣了?”徐遠川很難不詫異,“你差錢啊?”


    雖然那些畫表麵上每天都堆在陽台角落積灰,但不代表沈光霽真把它們當成垃圾,垃圾是那堆亞克力畫框都沒有的廢稿,以及徐遠川數不清的情書和速寫,沈光霽把它們給收廢品的阿姨時,徐遠川就在一旁看著。


    說話間沈光霽的手機震動起來,徐遠川跟著低頭看,因為他分不清震動的是沈光霽的手機,還是他的手機,震動總歸是差不多的聲音。


    一看發現是沈光霽的。沈光霽就這麽接了,沒叫徐遠川走開。環境實在安靜,就是不開免提,徐遠川也模模糊糊聽見些內容不知道是哪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要搬家,讓沈光霽去當免費的苦力。禮貌客氣得很,用上了“方不方便”、“能不能”一類的詢問詞,隻是徐遠川現在心情很不好,所以要說那人不知死活。


    和往常一樣,沈光霽笑著答應了,同樣用了些“不麻煩”、“沒關係”、“我現在正好閑著沒事”一類的客套句子。那笑容自然得看不出一絲表演痕跡,很可惜電話一掛斷就謝幕了。徐遠川嘴角一抽,心想他這麽能裝,真應該托宋朝聞找點兒路子把他塞到哪個劇組去發展新事業道路,長得帥、氣質佳,能24小時保持一流演技,連睡著了都有偶像包袱,這種人物哪裏找,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


    “讓開。”


    這時候開始讓徐遠川讓開了。


    其實徐遠川也不是很想杵在沈光霽麵前,他更願意坐在沈光霽的大腿上,隻不過他太了解沈光霽了,突然去坐沈光霽的大腿,可能會導致自己的腿骨骨折,所以才用遮擋沈光霽視線的方式,來替代讓沈光霽承受他的重量。


    “算我一個。”徐遠川說:“搬家不是人越多越好麽?我能幫忙。”


    沈光霽見他不動,隻好把他推開。


    徐遠川一天大概要被沈光霽推開個十幾二十次,心理上早就免疫了,穩住腳步,看沈光霽合上電腦披外套,他也去拿自己的外套。


    但走到門邊時,沈光霽說:“別跟著我。”


    然後門也就關上了。


    徐遠川在玄關愣了一會兒,沒聽見門被反鎖。


    他於是又跑迴陽台拿他的畫。


    畫框沒了,他之前畫過的那麽多個沈光霽都沒了,他相信沈光霽是真的賣了,但不知道是像沈光霽自己的畫那樣賣,還是把他的畫框拆掉,像賣廢品那樣賣,沒來得及問。


    想著沒有畫框,那就把這張畫貼起來,反正掉鉛不是什麽大事,他可以再畫很多張。


    這些事做完,他就出了門。


    走在樓道裏還能聽見樓上沈光霽的聲音,看來是幫本校的老師搬家。徐遠川猶豫了一下,沒上去,轉身下樓了。


    他去了島嶼,沒別的原因,單純是餓了,沈光霽又明擺著沒時間跟他一起吃飯。


    島嶼本身就位置隱蔽,知道的人不算太多,每次來的基本都是熟客。何況早過了飯點,剛進入午休時間,店裏一個客人都沒有,徐遠川推門進去的時候老板正伸著懶腰打哈欠。


    徐遠川挑了個位置坐下,被老板傳染了一個哈欠。


    “少見呀,就你自己?”老板問。


    徐遠川點頭,“是啊,沒帶錢能蹭飯嗎?你迴頭去敲詐沈老師,說個天文數字,嚇死他。”


    老板笑道:“那當然沒問題,老樣子,不挑食,對吧?”


    徐遠川應了一聲,實際上沒反應過來這個“老樣子”是指什麽時候的什麽事。直到老板給他端上來一碗滿滿當當的蓋澆飯,記憶才隱約重現。


    是大一那年暑假,徐遠川發現沈光霽把他的情書和速寫都收進廢紙堆裏的時候。


    那時徐遠川不覺得有什麽,沈光霽倒不自在起來,開始頻繁獨自外出,不讓徐遠川跟著,不跟他一起吃飯,甚至幾乎不跟他交流。盡管如此,他們每天晚上仍然躺在同一張床上,這也是徐遠川最想不明白的:難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幫助真能做到這種地步?


    那年徐遠川也在沈光霽走後望著那扇關上的門發呆,但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跟著出了門。


    沈光霽不讓他跟著,他一定會聽,不過隻聽字麵意思。於是他跑下樓,到處尋找沈光霽的身影,滿腦子搜索沈光霽可能會去的地方。他想,跟蹤有錯,偶遇總沒錯。可惜他實在不算了解沈光霽,沈光霽認識的人和能去的地方太多,他沒偶遇上。兜兜轉轉像隻無頭蒼蠅,最後往島嶼一坐,跟老板說:沈光霽走丟了。老板笑了半天,給徐遠川端上來一碗有兩人份那麽滿的蓋澆飯,說小情侶吵架很正常,吃點好的消消氣,然後給沈光霽打電話,讓他趕緊來接他們家徐博士,否則這位悲慘的知識分子就會在這家無名小店裏活活撐死。


    八卦是每個人天生就具備的特質,老板當然也不例外,一屁股坐到徐遠川麵前來,問:“怎麽吵起來的?”


    徐遠川沒解釋,順著老板的話說:“他哪兒會跟我吵架,一般都是我無理取鬧。”


    “但不是都說,會說自己無理取鬧的人才比較講道理嗎?”


    徐遠川失笑,“那我就是例外了,我這個人從來不講道理的,他經常被我氣死。”


    老板還是不信,“沈光霽哪裏會生氣?”


    除徐遠川以外,所有人都是那樣認為的,可能誰哪天跟沈光霽說“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你家房子點了”,沈光霽都會先溫聲關切對方“你沒有受到驚嚇就好”。徐遠川對此非常滿意,這說明隻有他一個人見過沈光霽最真實的模樣,那他在沈光霽心裏的地位不管重要與否,都是唯一。


    “所以說啊。”徐遠川道:“就是我無理取鬧。”


    老板吃不到什麽瓜,隻好又像前兩年那樣給沈光霽打電話,這次說的是:“再不來接你家小寶貝,他眼睛就要哭瞎了。”


    掛了電話,老板告訴徐遠川:“他馬上來了,見麵就和好吧。”


    這話說得浪漫,徐遠川連忙答應。


    他覺得今天還是挺賺的,雖然沒搞明白沈光霽賣畫的原因,但吃飽喝足之後把沈光霽從苦力中解救出來了,還能被接迴家,值得打一炮慶祝。


    畢竟就在校外不遠,沈光霽很快就到了,他堅決要給老板付錢,老板堅決不收,比誰更堅決這種事肯定是沈光霽落敗,徐遠川隻好白吃一頓。


    老板對沈光霽說:“我也不知道你們發生什麽了,但小徐同學還是個小朋友嘛,你讓著他點。”


    徐遠川托著下巴想,沈光霽估計挺莫名其妙的,迴去之後肯定會問他是不是在外麵多話了。不過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徐遠川沒打算提前準備說辭。


    這時沈光霽轉過身走到徐遠川麵前,徐遠川猜沈光霽會摸摸他的頭,這是沈光霽在老板麵前做過最多的舉動知道他們倆“戀愛關係”的,隻有老板一個人。


    可是沈光霽雙手捧著徐遠川的臉,笑著問他:“我看看啊,真的哭了嗎?”


    完全是哄小孩兒的語氣。


    徐遠川一愣,眨眨眼睛,小聲“嗯”了一句,還真“嗯”出了點委屈的樣子來。


    沈光霽又順手捏捏他的臉,“那跟我迴家嗎?”


    徐遠川還沒迴答,老板先承受不住,嚷嚷著讓他們趕緊滾出去。


    沈光霽牽著徐遠川走了。


    徐遠川沉浸在被沈光霽牽著手的這個認知裏出不來,仿佛感冒燒壞了腦子,嚴重到萬物都是幻覺。


    哪怕他知道沈光霽所有的愛都是演的,因為島嶼開在一條大多時候無人經過的巷子裏,別說是牽手,現在擁抱接吻都不會有人發現,等靠近馬路,沈光霽一定會跟他保持距離。


    可是沈光霽牽著他。就現在,此時此刻。


    這幾步路走得太快,隻經過第一個轉角,迴頭看不見島嶼的玻璃門,沈光霽就立即鬆手了。


    於是徐遠川用力把他握緊。


    “老師,你第一次牽我的手。”語氣不太像平時的徐遠川,聲音很輕,像還在走神的時候隱約聽見有人跟自己說話,半清醒半朦朧,一句話說完,才恍惚從思緒中抽離。


    沈光霽的掌心很暖,徐遠川舍不得放,低著頭,反複在心裏祈禱“夢可千萬不要醒啊”。


    然而沈光霽還是把他推開了,用他最熟悉的冷漠語氣,說:“別惡心我。”


    徐遠川沒再出聲了,停在原地,等沈光霽走出第二個拐角,才緩慢跟上去。


    走到宿舍樓下,看見沈光霽從樓道出來,手裏拿著那張徐遠川出門前貼在牆上的畫。大概是擔心直接扔掉會被徐遠川再撿迴來又貼迴原來的地方,沈光霽站在垃圾桶旁把它撕碎了,碎紙揉成一團,掉進垃圾堆裏發出一聲微弱的響。


    徐遠川安靜地看著,不經意間皺起了眉,在想,要是大點兒聲就好了,讓它震耳欲聾,不然顯得好不重要。一張紙下墜都能聽見聲音,心血和愛為什麽沉默無聲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無論他是否祈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辭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辭宗並收藏無論他是否祈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