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把雙腳都燙起了泡的思月背迴家,媽媽竹梅心痛得掉出了眼淚。

    竹梅二話沒說,急得馬上朝門外奔去,一會兒手裏就拿著一個北瓜迴來了。

    “北瓜是治療燙傷的好東西。我小時候曾被菜油燙傷,我的外婆就是用北瓜給我治好的。”

    竹梅說著就把北瓜從中切開,又薄薄地切下兩大片,小心翼翼地一邊用嘴輕輕對準水泡吹氣,一邊將北瓜輕輕包在思月的腳掌上,外麵加一層瓜葉,然後才用幹淨舊布將腳包好。思月頓時感到雙雙腳有一種涼悠悠的舒適。

    “每隔半個小時換一次,可不許亂跑喲。”媽媽愛憐地看著思月說。

    這個方法真的很靈驗,換了幾次北瓜片後,思月腳掌上的水泡奇跡般地消失了,思月也不叫痛了,又換兩次之後,居然就可以下地行走自如了,媽媽和汪洋都高興得長長地舒了口氣。

    “是不是哥哥下河浮澡去了,不管你呀?”媽媽刮著思月的鼻子問。

    “嗯……”

    “哼!”汪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思月看看汪洋,又看看秦媽媽(她本來應叫秦阿姨的,可是她願意叫秦媽媽),不知該如何迴答。

    “思月,你不要替哥哥打掩護了,下沒下河一看就明白了。”

    媽媽站起來,老練地用手指甲在汪洋的背上一刮,背上馬上就出現了一道白痕,這就是證據,所有下過河的孩子們都逃不出厲害媽媽們的這一刮。

    不是竹梅要限製兒子的天性,而是兒子的命在她的眼中實在是比什麽都重要。她沒了丈夫,再不能沒了兒子,如果可以的話,無論什麽時候,她都願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保護兒子。無情的長江每年都要吞噬掉無數人的生命,所以,不讓兒子下河洗澡幾乎成了竹梅和許多當媽*女人們心中的共同心病。但是,任何一個媽媽從來都不是阻擋兒子下河洗澡的成功女人。

    竹梅沒再說話,兩行熱淚無聲地滾落在她瘦弱疲憊的臉上,汪洋看見媽媽哭,比用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還難受。

    “媽媽,對不起,我錯了,以後再不了。”汪洋抱住媽*腰說,這樣的話他以前也對媽媽說過,可是不久就忘了。這一次,他是下決心要記住的了,他絕不讓媽媽再為自己操心哭泣,他要學著做一個堅強的男子漢。

    “你知道媽媽為什麽不讓你下河浮澡嗎?”媽媽把汪洋緊緊地摟住說。

    “知道,媽媽怕我被淹死。”汪洋哭了,思月也抱著汪洋跟著哭。

    “洋兒,你可要知道心痛媽媽,媽媽可不能沒有你,知道嗎?”

    “嗯。”“月兒也不能沒有哥哥的,以後月兒要看好哥哥,不許哥哥再下河了。”

    “乖孩子,你們玩吧,我要去休息一下。”

    竹梅獨自進寢室,關上門,一下趴在床上,用被子捂著自己的嘴,放聲地痛哭起來。

    她實在是太壓抑了,又實在是壓抑得太久了,每一次壓抑之後的痛哭,會使她感到好受一些。而每一次釋放般的痛哭,她都隻能這樣悄悄地用被子死死地悟著自己的嘴,大聲地又不能讓別人聽見地哭。在這個沒有丈夫的家裏,她要堅強地撐起這個家,她不但是家裏的女人,也是家裏的男人,她不能讓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別人麵前,她自憐自愛,自排自解,她得給兒子一個好的印象和環境,她要盡最大努力讓兒子健康成長。

    現在,用被子死死捂著自己的竹梅,痛快地哭著,淚水已浸濕了一大片被子,她要把所有的悲痛、委屈、無奈像放自來水一樣地放出來,她實在是不堪承載了,這幾年的無端變化,真的把她搞得昏天黑地,無端地好像從天堂到了地獄,情以何堪啊!

    記得天賜離開的那天晚上,大風唿嘯,像陣陣海濤穿過大街小巷,嘩啦啦的要吹垮所有的房屋,旋風盤旋著瘋狂地在天空嚎叫,仿佛要把地球也吹個天翻地覆,一會兒又下起了大雨,瓢潑般的大雨劈劈啪啪的打在房頂上,仿佛要把房頂打穿,冷不防又是一個震耳欲聾的炸雷,震得房屋也格格作響。

    “我好怕!”竹梅緊緊地依偎在天賜懷裏。

    “別怕,有我哩,天不會塌下來。”天賜堅定地說,還是一付軍人的口氣。

    風真的小了,扯天扯地的大雨也停了。竹梅笑了,她隻是笑給天賜看的,她不想在天賜沉重的心中再增加任何壓力了。

    “如果不是黑夜的話,現在一定會有太陽了。”竹梅裝著浪漫的樣子說。

    “是呀,不但會有太陽,一定還會有彩虹的。”天賜憂鬱的臉上似乎有了看見太陽看見彩虹的喜悅。

    “是的,是的。” 竹梅也高興地說,可是她知道她的心在流淚,在流血。

    她清楚地記得,天賜的這一切突變,都是因為他在黨委擴大會上的每一句真話。他對58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作為黨支部書記的他嚴厲地批評了不切實際的浮誇風,這無疑像一枚重型炸彈,讓那些腦袋發熱的人遭到了重重的一擊,這枚重型炸彈同時也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呯呯”的敲門聲把天賜從沉思中喚醒,把睡不著的竹梅嚇得緊縮在丈夫的懷裏。丈夫緊摟著她,撫慰著她,然後才起來開門,竹梅也感到這半夜的敲門聲不會有什麽好事,趕急穿衣下床。

    屋子中央站著幾個穿雨衣的男人,不說什麽理由,要天賜馬上跟他們走一趟。竹梅哭成了淚人,死死地抱著天賜,不讓他們把天賜帶走。天賜蹲下來,把她披散著的頭發理了理,又替她把臉上的淚水擦幹,用深情的雙眼對她說,讓我去吧,我會迴來的,別把爸爸媽媽吵醒了。想著兩位老人,想著兒子,竹梅不得不放開手,讓天賜出了門。

    天賜就這樣走了,沒有給年邁多病的父母告別,也沒有看上一眼他親愛的兒子,帶著很快就會迴來的期望,從此與家裏斷了音訊。後來聽人說他被送到新疆去了。竹梅不敢對人說起,常常獨自以淚洗麵。但在汪洋和爸爸媽媽麵前,她還得堅強地撐起這個家。

    “竹梅,你告訴爹,天賜到哪裏去了?”有一天,拄著拐杖從街上迴來的祥麟老爺顫抖著問竹梅。

    “爹,你老人家別著急呀!不是給你說過嗎?他出差去了。”竹梅笑眯眯地放下手中正在摘的藤藤菜,要去扶爹坐下,誰知爹爹今天不要她扶,把手杖使勁地往地上一築說:

    “還在騙我,你打算騙多久呀!”

    竹梅兩個眼圈都紅了,她知道騙不下去了,把情況一五一十的都講了,爹爹臉都青了,用拐杖不斷築著地麵說:

    “這是什麽世道?還有什麽道理可講呀?”

    他老淚縱橫,幾天不吃不喝,請太醫來看都說是急火攻心,吃幾付藥調養調養,不再受刺激,不礙大事的。過了幾天,稍有好轉,剛可以起床,他就往河邊跑,攔也攔不住。

    從此以後,小鎮上的人都知道:在小鎮的碼頭上,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不管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天天都守在那裏,凝望著遼闊的江麵,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老淚縱橫,一會兒神色凝重,他對著灰蒙蒙的江麵,一聲聲動情地唿喚著他心中的兒子:“賜兒,賜兒,我的賜兒,你迴來呀!”,淒愴的叫聲讓江麵打魚的人也不忍靠近他所站立的江域。每當有輪船停泊,他總要顫抖著走上前去,問那些從輪船上下來的客人:“你是從新疆來的嗎?你看到我的賜兒了嗎?”。問得多了,站得久了,人們也不願理睬他了,不忍心看著他老淚縱橫的可憐樣子,都繞著道走。

    沒過多久,老人終於又病倒了。這一次就再也沒能起來。江邊沒了他的身影,人們反道覺得又缺少了點什麽,少不了歎息一陣關心一陣的。

    歎息歸歎息,關心歸關心,可憐又歸可憐,貧民百姓能耐曆史如何?後來人們隻知道老人臨死前說的話是: “不明白呀!不明白56年的公私合營為什麽把我辛辛苦苦打拚的財產合營了?不明白他住了幾十年的竹紫園也成了公家的財產了?不明白天賜當解放軍打日本,打老蔣,為什麽還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不明白為什麽不能說老實話?……”他帶著太多的不明白,睜著眼睛離開了這個他有好多不甘心的世界。

    父親死後,在親友的幫助下,竹梅把王茜送到了香港,這也是父親最後的願望,從此家中隻有汪洋與她相依為命。

    思月是對門何大姐的幺女,兩家人親如姐妹。竹梅悲傷難過了,何大姐來問寒問暖,讓竹梅的心中有了親人般的溫暖。何大姐的愛人有哮喘病,不能冷著也不能熱著,家裏什麽都靠她,何大姐要細心體貼地安慰照顧他,還要掙錢養家,每當何大姐要出去打工掙錢了,總是把思月托給竹梅照顧。

    竹梅慢慢平靜下來了,擦幹腮邊的淚水,出來給兩個孩子做飯,沒想到懂事的汪洋已帶著思月把飯做好了,桌子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涼拌黃瓜,炒藤藤菜,還有一小碟青椒肉絲,香味撲鼻。

    “吃飯囉!”思月拍著手高興地說。

    “哈哈哈,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可是趕上了!”何大姐笑嗬嗬地從門口走了進來。

    “來!來!快坐下一塊吃。”竹梅笑著說。

    “我哪能在這裏吃呀!還不把你們家給吃窮了?又不是吃大食堂,嗬嗬。”

    “說什麽哩!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吃的。”竹梅大方地說,站起來替何大姐盛碗飯,可何大姐還是客氣得很,說什麽也不願意吃,也許是窮得怕了,深知一碗飯的來之不易,她不吃,也不讓思月吃,牽著思月就要迴家,汪洋不答應,硬是把思月從她媽媽手裏又搶了迴來。思月樂得高興,她想死了那碟青椒肉絲,在家裏,她也不知有多久沒沾過肉味了,汪洋哥哥說了,這碟青椒肉絲是專為她炒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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