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二○○一天氣晴(你離開的第20133天)


    親愛的,我現在正在二萬英尺的高空中,朝你飛行。


    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篇日記。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說——很抱歉。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向你抱歉,是抱歉必須放棄繼續等待你;還是抱歉這麽多年來自私的、執意的,把你放在我心底。


    也許你根本也不會知道。長長的七年,有一個人曾經等待過你。


    是的,我曾經等待過你。


    就如同世上所有的宴席都有結束的時候。我也終將與你分離。


    不再寫日記,因為你已不再需要,但請容許我繼續想你。


    ········


    “爸,別忘了你的血壓藥。”


    田實要出門前,紫欣攔住他,將手裏的藥、開水塞到他手中。


    “藥一定要吃,還有,你別工作得太勞累,要多休息,抓賊、巡邏這種費力又劇烈的事就叫年輕人去做,別逞強,知道嗎?”


    “比你媽還囉嗦。


    田實咕噥著,和著水吞下藥丸。


    紫欣接過水杯。“中午記得迴家吃飯,外麵的便當太鹹了。你吃了對身體不好,知道嗎?”


    田實點頭,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忽然想起身上忘了帶錢,蜇迴家。打開門,紫欣的樣子令他愣在原地。


    他不敢出聲,默默觀察著紫欣。她低頭怔怔的看著水杯,動也不動。她的表情好悲傷,雖然沒有掉淚,卻是一種比大聲哭泣更深層的哀傷。


    田實感到一陣心痛。


    自從女兒自美國迴來,就再沒提過姓季的那臭小子。她生活正常、情緒正常、表情正常,好像什麽事也不曾發生一樣。這樣的她反而讓他擔心。


    他看得出來,她笑的時候快樂並沒有真正到達眼底;她在跟人談天的時候,思緒並不真正投入談話的內容。她一直壓抑著自己,把情緒藏到好深好深的地方。


    “爸?”紫欣突然注意到他。“你忘了帶什麽嗎?”她換上一副笑臉。


    田實清楚她又戴上麵具。


    “忘了帶錢。”


    他低頭在櫃子裏拿了幾張紙鈔塞進口袋。“我走了。”他匆匆出門,不忍再看女兒的瞼。


    他錯了嗎?走在往派出所的路上他不停地想。要女兒放棄季家那小子,錯了嗎?沒有那小子,紫欣始終是不快樂的。或者他該去美國把那小子押迴來?


    他開始盤算著申請簽證還有機票的事。


    ··········


    “阿民哥!”


    “紫欣!你來了!”


    阿民看到她很高興。


    “我想買罐沙拉油。”


    “好。”


    阿民自貨架上拿了瓶油給她。


    “這是橄欖油。”


    紫欣搖頭微笑。


    “你看錯了。”


    “沒錯,田伯高血壓,吃這種油比較健康。”


    “可是比較貴。”


    “送你的。”


    紫欣正要拒絕,門口傳來高跟鞋清脆的腳步聲,阿民的注意力離開她。


    “白、婉、妮!”他的吼聲幾乎震破紫欣的耳膜。


    沒錯,是婉妮,她穿著清涼的小可愛,令人臉紅心跳的窄裙,向阿民的雜貨店走來。


    “叫什麽叫!”


    她瞪了氣得麵紅耳赤的阿民一眼。


    “你有沒有搞錯!?給我穿那麽短的裙子來!你是故意要給人家看光光是不是?”


    “喂,我是為你好耶!你媽讓我在你們店前麵實擯榔,不穿好看一點,怎麽會有生意上門?”


    “不、需、要!”


    阿民從緊咬的牙縫裏迸出這三個字,他脫下自己的襯衫,罩在婉妮身上,把她暴露的乳溝、肚子遮得密不通風。


    “你給我迴去換衣服!”


    “臭死了啦!都是你的汗味!”


    婉妮哇哇大叫。


    “不、準、脫!”


    婉妮嘟嘴嗔視阿民一眼,她的目光掃過一旁含笑注視她和阿民的紫欣,眯起了眼。


    她扭頭走迴家時,紫欣望著怒氣仍未消的阿民。


    “阿民哥,你好像一直對婉妮很嚴厲。”


    “那女人就是欠管教!”一向穩重寡言的阿民提起婉妮一反常態的激動。


    “你很關心她。”


    她指出一個明顯的事實。


    “有什麽辦法?我不看緊她,一下子又給我到處招蜂引蝶!”


    “婉妮漂亮、身材好,有男人追很正常。”


    阿民抿緊唇,麵露不悅。


    “你是不是喜歡她,所以才會這麽在乎?”紫欣淡淡投下這顆炸彈。


    “什麽?”


    阿民震了一下。“亂……亂講……我才……才不會喜歡……那種女人。”也不知道怎麽搞的,他耳根竟熱紅了起來。


    紫欣笑笑不說話,留下兀目驚疑不定的阿民,走出雜貨店。


    很多事以前一直看不清楚,最近突然想通了。


    婉妮對她一直有著莫名的敵意,原來是因為喜歡阿民;阿民哥喜歡的人其實是婉妮,隻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別人的事要分析很簡單,可是自己呢?她苦笑。


    ············


    傍晚時分,有幾個女學生來找她。


    “老師,聽說你有海邊別墅的鑰匙,帶我們過去好不好?我們好想看看那座城堡哦!”她們渴盼地請求她。


    她在女孩們的眼中看到七年前那個整日愛做夢的少女,她縱容地笑道:“我現在不方便進別墅了、不過可以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從那裏可以清楚地俯瞰別墅。”


    她帶女孩們來到那座山崖。


    “真的耶!”


    “好棒!原來別墅裏還有遊泳池耶!”


    “真想在那個漂亮的客廳裏麵跳舞。”


    “你少做白日夢了、以為你是灰姑娘、有白馬王子來拯救你啊!”


    女孩們嬉鬧、互相嘲笑,好不熱鬧。紫欣則一直微笑著。


    “咦!你們看。海上有人在玩一種帆耶!那是什麽啊?”


    紫欣看過去。一時僵住了,心髒好像停了一秒、之後又迅速跳動起來。


    “那叫風浪板。”她喃喃道,目光定住海中的那一點,搗住唇,眼淚無聲地落了下來。


    “我們去看看好不好?”女孩們禁不住好奇的跑下山崖。


    她們到沙灘的時候,玩風浪板的人正好上岸。


    那個男人有頭濃密的黑發;棱角分明的五官,比例完美,削瘦卻不失健壯的身材,他的脖子掛了條銀鏈,鏈子的尾端在最靠近心髒的地方,有一對淚型珍珠。他用手扒過被海水浸濕的發,整個人激發出一股自信及天生的優雅。


    “哇!”


    女孩們個個看呆了,臉蛋兒不由得泛起紅暈。


    漁村裏根本不會見過這樣帥氣又高貴的男人。


    “嗨!”


    他主動跟女孩們打招唿。


    “你們好!”_


    他一笑,女孩們全瞠大了眼。


    “你好像海裏來的王子喔!”有個衝動的女孩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不是王子。”男人搖頭。“可是我曾經在這片海裏遇見過一位人魚公主。”


    “騙人!”


    “真的,人魚還把我從海裏救了上來。”


    他說得認真。


    “人魚長什麽樣子?”


    女孩們傻傻地問。


    “她有又長又亮的黑發,美麗的臉蛋,柔軟善良的心,還有一顆老愛做夢的小腦袋。”


    “後來呢?”


    有個女孩問。“那人魚怎麽了?”


    “她以為我忘了她,其實在我心裏,我一直愛著她,隻是我讓憤怒蒙蔽了心,不肯對她或對自己坦白。”


    男人越過少女們,走向在她們後麵癡癡望著他不斷落淚的女人。


    他緊緊將她擁入懷中。抬頭,他對女孩們說:“我忘了告訴你們,人魚公主很愛哭。”


    他微笑輕道:“她的眼淚是溫潤的珍珠。”


    ···········


    他們坐在無人的按灘上,女孩們早已識相地離開,又過了很久——


    “你哭夠了嗎?”


    他的語氣中有著無奈也有濃濃的寵溺。


    紫欣搖搖頭,抖落更多淚水。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rose呢?你們訂婚了嗎?”


    “訂婚?”


    他皺起眉頭。


    “誰給你這麽荒謬的念頭?”


    “rose,她在機場告訴我的。”


    “你就這麽相信她了?甚至不問我一聲,這就是你匆匆離開的原因?”


    紫欣咬著下唇。“我在你家看見了,那天rose來找你,你吻了她的臉頰。”


    “我謝謝她在我急難時慷慨地提出幫助,但我對她很抱歉,不能迴報她的期望。”


    “她的期望?”


    “我不能娶她。”他嚴肅地看她。


    “為什麽?”


    “我有老婆了。”


    一股希望在紫欣心中形成,她不敢去相信,它們太美好,不可能成真的。


    她屏住唿吸,試探地問:“我可以跟你離婚。”


    “不許你再提離婚這二個字!這輩子你別想逃離我的身邊!”季拓宇沉下臉。


    可能是真的嗎?她搖搖頭,沒有,他沒有消失,真的在她眼前,那麽……剛剛地說的話,也都是真的嗎?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我這個老婆對你沒有任何好處,rose有美貌又有家世,娶了她,你可以得到金悅,可以進入政界,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就算沒有她,我想要的也終究能得到。”


    他自信滿滿的說。


    “可是有她的幫助你可以不費力氣,立刻就得到。”


    他凝視她,黑眸中有股深切的哀傷。


    “在你眼中我始終是一個勢利、深沉、市儈,隻會靠裙帶關係的商人。”


    “對不起,我不是——”


    “沒關係。”


    他悵然一笑。“因為我確實是那樣的渾蛋。”


    “別這麽說你自己!”


    她著急地反駁。


    “我是的。”


    他握住她的手。“我曾迷失過,卻沒有自覺,直到我再次和你重逢——那天,我和rose在一起,心裏計算著和她交往的利害得失,而你就這麽出現在我麵前。你純真、善良,像是不沾染任何世俗汙穢的天使。我之所以會對你發脾氣,懷疑你,其實隻是為了掩藏自卑。”


    “自卑?”


    “每當看見你坦率清澈的眼神,我會想,如果七年前我不曾逃走,如果我還是那個純淨的、正直的,不曾受權勢吸引的男人,如果我能配得上那雙愛慕的眼神,該有多好。”


    “我愛你,愛從前的你,也愛現在的你。”紫欣輕聲但堅定地答。


    “你是如此寬容。”他笑望進她的眼。“可你不能否認,當我開除那名餐廳女侍時,你確實對我失望。”


    “但你並不真的那麽做,你給了她另一個工作,你其實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她與他爭辯,麵紅耳赤。


    季拓宇的激動表現在捏緊她的手。“你一直把我當成心中的王子,我其實不是,七年前我是個自大、目中無人的莽撞青年,現在則是個粗鄙的商人。”他有些感傷。“你是善良的人魚公主,我卻不是王子。”


    “我不愛王子,我愛你。”


    紫欣一瞬也不瞬地注視他。


    他低頭將她狠狠吻住。


    過了不知多久,當他們分開時,二人都有些喘息不定,他看她的眸子裏有種赤裸裸的欲望。紫欣害羞地垂下頭。


    “我們迴別墅吧!好不好?”


    他已經忍不住了。


    紫欣想到——


    “不行!爸迴家會找不到我!我們得先迴去跟他說!”


    “你確定這迴他不會拿槍指著我?”


    季拓宇苦笑。


    紫欣無法迴答,確實很有可能。


    “這次不用他威脅,我也會把他女兒搶迴家!”


    她笑出來。


    “你這麽說好像我是滯銷貨,才要老爸強力推銷。”


    “你不是滯銷貨,為了你,我願意什麽也不要。”


    她臉紅了,為他的甜言蜜語。


    在走迴村裏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什麽,問他:“你的律師好像不怎麽靈光,辦個文件花了一、二個星期也不見下文。”


    “我從來沒有要他擬什麽鬼文件。”


    他終於招認。


    “什麽!?那你把我留在美國到底是為什麽?”


    他但笑不語。傻老婆,他從來也沒想過要放她走啊!


    這些,他會慢慢解釋給她聽,反正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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