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儀很快就厭倦了王府裏一成不變、乏善可陳的生活。


    每日雞鳴即起,梳洗打扮之後,便是伺候王爺上早朝。他走後一直到他晚膳迴府,她一整天就空白了下來。


    沒有人能陪她聊聊天,侍妾們成天談論的,不外乎首飾衣服打扮那些瑣碎的事,她覺得自己在她們之中實在格格不入。


    現下,讀書成了她生活唯一的重心。


    可是,讀書有什麽用呢?有時她不禁自問。


    她已經不可能圓她的狀元夢了,如果她—輩子得待在這令人窒息的穆王府裏,讀再多書也比不上學些刺繡、彈琴那些女人家該會的事物吧?


    隻要一想到這個,她還是下意識地感到反感、抗拒。


    當個男人多好!過去她想到哪兒就去哪兒、想大步走路、仰頭大笑、和朋友秉燭夜話、談論時事、喝酒歌唱,這些都不會有人反對;而今呢?隻要她稍微大聲講話,就會引來旁人指責的眼光。


    “小姐,該歇息了。”雙雙溫柔的聲音喚醒她的沉思。


    蘇子儀迴過神,抬頭看她,下意識地問:“王爺呢?”


    雙雙的表情尷尬。“王爺他今晚可能不過來睡了。”


    “怎麽?他出門去嗎?還是在書齋裏熬夜看公文?”


    “王爺沒有出門。”雙雙迴避她天真的視線。“也不在書齋……”


    蘇子儀呆愣一下,片刻,她懂了。那認知像一把利斧砍中她的心髒,讓她疼得幾乎窒息。


    “喔!對喔!當然啦——”她擠出笑容。“他—定到別的侍妾那兒過夜了。”


    她打一下自己的額頭。“唉,我怎麽那麽笨。居然問了個蠢問題。”


    “小姐……”雙雙憐憫地瞅著她。“您……沒事吧?”


    “沒事。”僵硬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當然沒事、今晚沒人來煩我了,我可以早點休息了。”她像個沒靈魂的布娃娃一樣走到床前,脫鞋、躺下、蓋上棉被。


    一切表現平常,卻也同時更令人感到不平常。


    “小姐。”雙雙站在她床前,看她死命緊閉的眼,歎了口氣。“我知道這事有多難受。可是男人就是這樣,更何況是像王爺這樣集權力和富貴於一身的天之驕子,他可以擁有的女人自然也就多。”


    她很清楚。雙雙說的她早就想過了。


    他有一整個後宮的女人,當然不可能專寵她一個。


    這—天遲早會來,隻是她不知道真正麵對時,會是那麽地心痛。


    “雙雙,”蘇子儀睜開眼與她對視。“我懂你的意思。”她緩緩勾起一抹苦澀的笑痕。“我不會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了。”


    不再相信,那所謂一生一世的愛戀、永誌不渝的深情。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隻要沒有期待就不會有失落,沒有愛,就不會再心痛。


    雙雙一點都不相信她過於平靜的反應,因為她看見了蘇子儀眸底的濃濃哀傷。


    在王府多年,雙雙又怎會不懂小姐真正想的是什麽呢?隻是,她也無能為力嗬!


    “那就好,小姐您早些休息吧!”雙雙懂得有些事不須說破的道理。


    雙雙吹熄了燭火,放下紗帳,冷清的房裏因黑暗的來臨更顯空虛寂寥。


    一切的聲響都遠離之後,蘇子儀睜開眼凝望著紅色帳幕——無聲的淚水滾入枕巾。


    蘇子儀迴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正走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


    沿著月光照耀的小徑,她站在趙尋寢居外頭。


    為什麽她會無意識地來到這裏,她自己也無從解釋。


    他不見得會在房裏。過去兩個月來他每晚都睡在她房裏,也許他此刻正在某個侍妾房裏也說不定。


    她究竟在幹嘛?難道真得親眼目睹,才會心死。


    無聊!她的舉動簡直就如一般棄婦一樣沒誌氣。


    她忿忿轉身,打算迴房。


    驀地,背後傳來女子的嬌笑聲。她心一驚,連忙躲進一旁的草叢中。


    從趙尋房裏走出來的是一對濃妝豔抹而且頭發淩亂的嬌媚女子,她們一臉幸福饜足的表情刺痛了蘇子儀的眼。


    一對!?兩個!?兩個女人!?


    那淫賊!居然……蘇子儀怒氣騰騰地站起來向前走。


    憤怒使她的眼前變成火紅一片,她根本看不見前方的路徑,驀地,“唉呦!”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不是地上,好像……好像壓在某種柔軟的物體上。


    “啊——”她驚叫出聲,往下一看,她居然是壓在一對衣衫淩亂的男女身上。


    她的叫聲迅速被人捂住。


    蘇子儀轉動著驚怒的大眼望著製住她的人、她想起來了,那女的是趙尋的侍妾小蠻,而那男的好像是一名侍衛。


    他們,三更半夜、衣衫不整、草叢裏……


    天哪!蘇子儀倏地體會自己撞見什麽,漲紅了臉。


    “子儀妹妹。”小蠻臉上在月光下看來如鬼魅般慘白。“求求你,千萬別聲張,要不然我們就死定了。”


    蘇子儀張著大眼,點點頭。那侍衛便放開了她。


    她傻愣愣地看著兩人,有片刻無法自這驚恐中迴複。。


    “子儀妹妹,你千萬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小蠻咚地一聲跪在地上。


    “我和他——”她愛戀地瞄了眼身旁的男子,“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不是有意要背叛王爺,隻是、隻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成年累月關在王府裏,每天隻等著王爺不知何時寵幸的寂寞,真的太難捱了……”


    小蠻低頭啜泣起來,她的男人擁緊她,低聲安慰。


    她懂!她能體會小蠻的苦。


    才一夜她就幾乎要崩潰了,她實在無法想像小蠻及府裏那些侍妾,是怎麽熬過這漫長的歲歲年年:


    “你們私奔吧!”她突然對兩人說。


    “什麽?”


    小蠻停止了啜泣,那名侍衛也是一臉錯愕地注視蘇子儀。


    “私……奔?”


    “是啊!私奔。”她堅定地點頭。“如果你們真的愛著對方,就不要再這麽畏畏縮縮,要勇敢去麵對自己的感情。”


    “可是……”兩人猶疑地互覦一眼。


    “別可是了。難道你要一輩子過這種日子嗎?女人的青春有限,一生中能遇見幾次真愛?蹉跎了,可能就不再尋得。”


    蘇子儀的一番話令小蠻有醍醐灌頂之感,她覺得勇氣頓生、充滿鬥誌。


    “好!我要逃離王府。”她仰頭看向身旁的男子;“小舜哥,你願意帶我走,還是留下來,我都不會強迫你。”


    總算那男人還有點膽識,他抱緊了小蠻。“要走我們一起走!”


    蘇子儀看著緊擁的兩人,眼光蓄滿欣喜的淚水、


    他們讓她還能相信感情美好的可能,讓她覺得自己許久以來,終於做了件有意義的事。


    “謝謝你。”小蠻向她道謝,然後一臉甜蜜地攜著她的情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直站在當場,直到兩人走了好久,她才緩步踱迴自己居住的小樓。


    令她訝異的是,小樓裏燈火通明,許多侍衛穿梭其中,個個麵色凝重。


    怎麽了?是王府遭竊?抑或是有刺客?


    她正想不透時,雙雙驀地發現了她。


    “小姐!?太好了,您在這兒,我們找您找的好苦!”


    “找我?”她被雙雙興高采烈地抱住了,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是啊!王爺突然來了。看您不在,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呢!”


    他還找她幹嘛!?蘇子儀勃然變色。今夜他不是一下子找了兩個,還不夠嗎!?


    “快,您快進去!”


    “我不要!”


    “小姐,別鬧別扭了——”雙雙話還沒說完,趙尋已赫然佇立在兩人麵前,冷然瞪視著蘇子儀。


    “你去哪兒了?”她可知他有多心焦?


    “隨便逛逛。”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她去偷看他的事情。


    “逛逛?三更半夜?”他雙臂環胸,勾挑眉眼。


    她對他扮了假笑。“是啊!”隨即走入屋裏。


    他隨她進來,“關門!”他對雙雙命令,要讓兩人獨處。


    趙尋對她刻意表現的疏離蹙起眉,他不能忍受她輕忽他的舉止。


    他扯住她的手臂,粗魯地將她揣入懷中。


    “走開!”她用力推他。


    “走開?”他不悅地低吼。“你要我走開?”


    “不要碰我!”她憤怒地叫道。“別用你那雙碰過別的女人的髒手碰我!”


    他怔了片刻,然後,突然輕笑。


    “怎麽?你聽到了什麽?還是看到了什麽?你在嫉妒嗎?”


    “嫉妒!?哈!別開玩笑了!”她啐道。


    趙尋仍然牢牢抓住她的手臂,雙眸卻盛滿與他強大的手勁相反的溫柔。


    “你不用嫉妒。今晚我會迴到你房中,表示你是特別的。”他試過了,府裏最嬌媚的兩名侍妾,今晚卻出奇的令他胃口盡失。她們的脂粉味太濃、舉止太放蕩、講話太嗲、態度太低聲下氣——她們不是她。


    趙尋的話在蘇子儀耳中卻有了另一種解讀。


    “是喔!這麽說我還要感激王爺的恩寵囉——”氣死人了!他那是什麽態度,好像他的寵幸是她多大的榮寵似的。


    她才不稀罕!


    她今晚傲慢的態度已漸漸令他不悅,畢竟,他已經為她折騰了一晚。而他趙尋從未為了一個女人這麽大費周章。


    “過來。”他甩開她的手,橫躺在床榻上,高傲地對她命令,要求她絕對的服從。


    “不要!”


    “你說不要是什麽意思?”他的黑眸倏地眯起。


    “我不要再跟你上床!”


    她的話令他立刻自床榻上躍起,像一隻危險的獵豹無聲地走近她。


    他那雙陰沉的眼眸令她不寒而栗,她拚命克製自己轉身逃走的衝動,勇敢麵對他。


    “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他沒動手傷她,可言語的殺傷力卻遠比行動來得大。


    “你走。”她捏著拳,全身氣到發抖。


    他—向冷然的眼此刻也染上一層怒霧。


    “你想清楚了?敢趕我走,就別想我會再上你這兒來。”


    “那最好。”她依然嘴硬。


    趙尋眸光倏寒,不發一語,甩袖離開她的房間。


    她被留在一室空寂之中,依舊是一臉不肯認輸的倔強。


    從那天起,趙尋果然再不上她的房裏來了。


    蘇子儀不讓自己陷入自憐自哀的情緒中,相反地,她做起了一些她自認為相當有“意義”的事。


    “王爺……”


    一看見屬下一臉惶恐的表情,趙尋已大約猜出發生什麽事了。


    “這次又是哪一個?”他沉下臉。


    “是、是雪兒姑娘。”那名侍衛跪在趙尋麵前,簌簌發抖,連頭也不敢抬。


    這已經不是穆王府第一次發生侍妾叛逃的事了。


    近—個月來,從侍妾小蠻和府裏侍衛私奔開始,這種醜事已發生了不下十件,這事可說嚴重打擊穆王府的顏麵。


    事出必有因。那些一向乖順認命的侍妾突然之間有了自己的意誌,甚至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逃出王府,這背後一定有“人”在鼓動作亂,而那個人——


    正是蘇子儀。


    “王爺……您要去哪裏?”


    看見趙尋霍然站起來,底下的人全嚇了一大跳。因為他一向從容自若的神情已然消失,換上扭曲的激怒。


    趙尋大步往後院走去,眾人的訝異他全看不見,眼前隻剩一片血紅的怒海和重罰那個不聽話的女人的念頭。


    她不該公然挑戰他的權威,她不該把他的王府搞得烏煙瘴氣。


    她最不該的是——


    居然一個月過去了,她當真不來求他!


    趙尋猛然推開蘇子儀的房門。


    “王爺……”


    “王、王爺……”


    他的侍妾們惶然站起來,害怕地囁嚅。


    他微眯起俊眸,掃視室內幾張桌子,幾個凳子,桌子上的書簡,和室內唯一不對他卑躬屈膝反而昂首挺立的女人——蘇子儀。


    莫名的怒氣在他心頭燃起。她該死地看來好得很,一點也沒有棄婦該有的憔悴失意。


    “這是在做什麽?”他揪緊眉心。


    “子儀妹妹正在……教姊妹們讀書識字。”其中一名侍妾鼓起勇氣迴道。


    “讀書識字?”他嗤道。“你們學這些做什麽?你們隻要懂得怎樣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夠了。”


    “請你離開,不要打擾我們。”蘇子儀開口了。說出的卻是令所有侍妾們都抽口涼氣的話。


    “離開?你要我離開?”


    “是。”


    “你知道自己在對誰說話嗎?”他真的動怒了。“這裏是“我的”王府,群鶯院是“我的”,就連你們也是“我的”。”這女人究竟搞不搞得清楚狀況!?


    如果他以為她會如此輕易屈服於他的疾言厲色之下,那他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們是“你的”女人,我們的義務隻是在夜裏供你發泄你那惡心的欲望。至於我們其他時間要做什麽,你管不著!”


    “我管不著嗎?”他脖子上青筋浮現,說出的話雖輕柔無比,卻更令人覺得恐怖。


    “王爺……”


    那些侍妾從未見過他如此氣憤的模樣,不禁嚇得發抖,有幾個人甚至還哭了出來。


    蘇子儀看己方氣勢明顯屈於弱勢,不由怒從心生。


    “姊妹們!別怕!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不要畏懼他的勢力,我們要勇敢地說“不”!”


    “啊?”侍妾們麵麵相覷,看一眼慷慨激昂的蘇子儀,再看一眼王爺繃緊的俊容,真……真的要說“不”嗎?


    “全部出去!”


    趙尋一聲厲吼,結果立即分曉。


    隻見侍妾們慌慌張張往外跑,就怕一個遲疑就要慘遭重罰。


    “你們……”蘇子儀先是瞠目結舌地看著盟友們—個個叛逃,最後那股怨氣全數轉化為對趙尋的憤怒。


    “你來幹什麽!?你不是說不再上我這兒嗎??”


    “怎麽?”他惱羞成怒,慵懶的笑容背後帶著尖銳的諷刺。“是怨我那麽久沒來?”


    “誰——誰稀罕!?”打死她也不會承認。她別開臉,倔傲地昂起頭。


    趙尋厭惡地看了眼桌上的書簡。


    “詩經、唐詩,你教她們這些東西做什麽?你究竟在那些女人腦子裏塞了什麽東西,讓她們一個個都變得不聽話了,就是這些天真可笑的浪漫愛情嗎?”


    “我不覺得這些有什麽可笑。”蘇子儀漲紅了臉反駁。“她們有權利讀書、有權利知道外麵的世界是怎麽樣的,可她們卻經年累月地關在這小小的王府裏,過著一成不變、封閉的生活。這是不對的!我要教她們,讓她們知道隻要拿出勇氣,她們就可以對抗外在的壓力,她們也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趙尋眯起眼,看著她那雙充滿怒火卻美麗非凡的黑眸。


    他不得不承認,她義正辭嚴的模樣深深吸引住他的目光。她就像一團燃燒的烈焰,美麗、危險,令人屏息。


    他小心藏起自己的情感,此刻不能有絲毫的讓步,就算他再喜愛她,也不能容許這種離經叛道的言論,繼續在他的地盤裏蔓延。


    他用輕蔑的俊逸笑容對她。


    “說得真是好聽。你就是用這套說辭來迷惑那些無知女人的嗎?她們傻傻地照你的話去做了。結果呢?出了王府,別說是要時時刻刻提心吊膽了,可能連溫飽都成問題。而你這個始作俑者,卻在王府裏穩穩當當地過著優渥生活。你真是為她們著想嗎?”他諷笑道。“我看——這是你私心地想一一清除情敵的伎倆吧!?”


    蘇子儀瞠大眼,不可置信地望著他。“你胡說!你怎能把我曲解成——”


    趙尋打斷她。“難道我說錯了?你若真相信自己說的那些狗屁道理,那你呢?你為何不走?”


    “我想走!”她麵紅耳赤地大聲反駁。“要不是你變態地派那些守衛監視著我,我恨不得立刻離開;我不要再看見你!一刻都不想!”


    她的話讓室內頓時陷入窒人的沉默之中。


    趙尋的臉色變得陰鬱無比,抿緊薄唇。


    “你就這麽厭惡我?”他動怒了,從沒遭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偏偏這是來自他唯一在乎的女子。


    不!她不厭惡他。相反的,她就是太過在乎,才會無法忍受那種日夜相對,卻無法碰觸到彼此真心的折磨。


    他不會懂得,而她也沒有必要說……


    唯一的答案——是沉默。


    “好,很好。”他冷笑,嘴角微微抽搐。“既然你這麽想走,我就成全你。”


    “你願意放我走?”蘇子儀倏地抬頭,僵硬地注視他冷戾的表情。


    “是啊!”他勾起唇,心口的鬱悶令他冷酷。“這不正是你要的?對我而言也沒有損失——反正我也開始厭倦你了。”


    她怔怔望住他,有許久無法移動。


    沒有錯……她沒有錯……她選擇的是一條正確的道路。


    與其麵對往後的猜忌、自憐,不如及早脫身。


    趁一切還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的……


    她硬擠出一個微笑?“太好了!謝謝王爺成全。”聲音卻是如此空洞。


    他臉色倏地鐵青,捏緊了拳頭,惡狠狠地瞪她—眼,然後掉頭離去。


    他走後,蘇子儀臉上的笑立刻隱沒,怔怔看著他高大的背影。


    她明白自己應該感到如釋重負,應該為重獲自由而雀躍萬分。


    可為什麽心口像被人刨了個巨洞似地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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