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欣的父親眼裏冒出光亮來,那麽久遠的一些往事,竟從這樣一個小方匣子中湧了出來。中欣給他搬來一張椅子,讓他湊近看。在一條條訊息中,有一些藍色的字詞,趙歸華說,這些藍色的字詞還可以打開。你點它一下,它所包含的內容也會出現。你看這兒:“紅一方麵軍”,“紅二方麵軍”,“紅四方麵軍”都是藍色的,都還能打開--爺爺--您是哪個方麵軍的?北定搶著說,紅四方麵軍。於是,趙歸華點擊了那條藍色的“紅四方麵軍”。屏幕上化出一些文字和照片,還有一些當事人的照片。趙歸華說,爺爺您看看有認識的沒有。老人換上一副老花鏡,在翻卷的一頁一頁中,他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臉――徐向前、徐海東、許世友、李先念、程世才、陳再道、洪學智、秦基偉、張震、劉華清……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地方:阿壩,甘孜,通天河,會寧,河西走廊……還有那一支永遠消亡了的大隊伍--西路軍,西路軍女兵團……在電腦屏幕頁麵的不斷翻卷中,消失了大半個世紀的歲月,如同密集轟炸一樣,在老人心中訇然作響。北定興奮不已,一邊嘖嘖驚嘆,一邊說,你把爺爺找一下,看找不找得到。趙歸華輸入了“紅四方麵軍 +趙耀”,屏幕一翻,出現了一行字:“關於紅四方麵軍+趙耀”。這一詞條有十四條。第一條是:“趙耀,紅四方麵軍某師某團某營某排排長,湖北某縣人,一九三四年參加紅軍”。後麵是趙耀歷年的履歷,直至離休。第二條是:“趙耀--迴憶與張國燾分裂主義艱苦鬥爭的日子--摘自某某軍史編輯部”。後麵還有第三條,第四條……


    老人顯然被這樣的事驚呆了,咕噥了一聲,狗日的,他們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情報?在老人的心目中,國際網際網路大約是和美帝國主義的中央情報局差不多的東西。他們那兒竟然有我們中國一位離休老紅軍的情報!


    趙歸華說,這是我們國家自己的網站,是共產 黨辦的。老人問,那外國人能不能看到?趙歸華說,隻要想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說不定海外網站都有你們的資訊呢。說著,趙歸華打開了一個海外的大網站,輸入了“紅軍”,“長征”,“紅四方麵軍”,很快又出現了一大堆另一種材料:《張國燾迴憶錄》,《陳昌浩夫人迴憶錄》,《西路軍女兵團的覆滅》,《密電碼事件》……當這些字眼一個接一個跳出來的時候,老人又驚慌又激動,幾次讓歸華念給他聽。可往往當歸華剛念了幾句,,老人又忙說行了不念了……


    因為北定一心要跟趙歸華學幾手,便一個勁想將老爸支走。北定說,您眼下急著看什麽呀!等我學會了,您要看什麽,我給您調什麽出來。日子還長著吶!


    午飯過後,北定說大家旅途沒睡好,都好好睡個午覺。


    中欣五兄妹,五家各用一間房。孫子輩兩男兩女,分男女生宿舍。中欣家是最先到的,午睡時,便一片寧靜。


    大家躺下不久,老人躡手躡腳摸到趙歸華房間,將他牽到自己的書房。老人給了外孫一個字條,悄悄說,你幫我查一下這個人。趙歸華接過紙條一看,上麵寫著“邢桂花”。趙歸華問,這是什麽人?老人說,你別問,這是機密。趙歸華說,她是哪一個專業的?老人想了想說,沒什麽專業。趙歸華又問,還有沒有關於她的其他信息?比如有什麽著作,哪一類單位,得過什麽獎,畢業於哪一所學校……老人說,你就這麽查。於是,趙歸華隻好先輸入一個“邢桂花”,嘩嘩啦啦出了幾百條“刑桂花”。有廣告公司的聯繫人,有給醫學雜誌寫稿子的醫生,有報社的記者,有新聞稿件中的下崗女工,有婦聯幹部……一條一條看過去,老人都說不是。趙歸華說,您要找的是哪兒的人?總得有個職業吧。要不然哪兒找去?老人說,湖北恩施人,農村婦女。趙歸華急了,那哪兒去找呀!這上麵的人名,都是上過各種媒體,進入了一些資料庫的。像您,書上寫過,軍史資料庫收集過,這才能找得出來呀。老人不甘心,說,你再找一下邢貴花,高貴的貴。趙歸華又將“邢貴花”輸了進去,又是出了幾百條。依然是公司發言人,各類報刊上的人物或作者或政府官員,校友通訊錄上的名錄一類。老人讓趙歸華一條一條念過去,終於沒有找到那個湖北恩施的農村婦女邢貴花。老人顯然有些失望,嘟囔著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上頭呀?趙歸華說,哪兒能呀!等往後計算機資料庫發達了,或許可以的。但那要很多年以後。老人說,那我就等不到了。


    趙歸華終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逼問北京爺爺這麽執著地尋找的那位湖北恩施農村婦女“邢桂花”或“邢貴花”,究竟是一個什麽人。老人神秘地說,是你的老奶奶,我的媽媽。我離開家鄉以後,就沒再見到她。我想知道她的下落。當初給你起歸華這個名字,也有紀念她的意思呢。趙歸華聽著笑了起來,說,您的媽媽!那現在還不一百歲啦--早不在了吧?老人說,不在了我也想知道她最後的下落。趙歸華說,那隻有上尋人網站上去,發一個帖子,或許會碰上知情人,告訴你一點消息呢。老人想了想說,這事等我決定了,再讓你給我辦。你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


    趙歸華一轉身,就把北京爺爺要他尋人的事說給了爸爸媽媽聽。中欣和可可那一瞬間都明白了:老人在找他的母親呢。中欣剛把話說出口,鼻子就酸了。她嘆了一口氣說,這老爺子,真是的,真是可憐。


    趙家的幾個孩子拖家帶口,陸陸續續地迴來了。平日寂寞的小院,一時間喧譁了起來。隔壁左右遠遠近近的一些老頭老太太和他們的子女們也一撥又一撥地過來看熱鬧。第一代人說著第一代人的話,第二代人聊著第二代人的事,第三代人忙著第三代人的活--盡管一個個人高馬大了,他們湊到一起,依然是嬉笑打鬧,玩一些孩子們的遊戲:甩撲克,打遊戲機,開很大音量地看動畫片,或湧到電腦前調出當前最走紅的流行音樂聽。


    趙家幾個孩子,除了西平之外,大都過著本本份份的生活。其實就是西平,也沒做過什麽大惡事。在起起落落十幾年之後,現在也找了一家旅遊公司規規矩矩地打起工來。當初“燒包”的時候,其實也隻是跟著人家真正的大款起鬧,最多隻能算是一個大馬弁而已。那華屋是租的,交不起租子就退掉了。香車是人別抵債的,等他欠別人債的時候,又抵給了別人。北定說過,咱們趙家人,哪是做生意的料呢?跟咱爹一樣,一輩子給別人打工的命。如今,北定吃著一份微薄的養老金,幸虧還有老爹的一份工資和一份保姆費撐著,要不然,連房子都沒得住的。南進在深圳倒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那企業是台灣人的,做電器。那老闆的父親據說是一九四九年逃到台灣的一個老兵--那是一個真正的老大頭兵,一點銜兒都沒有。到了台灣靠給人家擦皮鞋才活了下來。兄妹們常開南進的玩笑,說咱們老爹將別人的老爹打得到台灣擦皮鞋,現在輪上你給人家兒子擦皮鞋了。南進一臉無奈地說,怎麽辦呢?給人家擦皮鞋,人家給錢,給的錢比你共產 黨多。以往一說到這類對黨不恭不敬的話,老人都會立即破口大罵的。再早一點,孩子們的言論哪怕隻是有點落後,有點消極,都要受懲罰的。中欣記得,南進上中學那會兒,父親問他交了入團申請書沒有。因為南進對班上那幾個團支委看不慣,剛嘟嘟了一句“我才不入他們那個臭團”,話未落音,就挨了父親一耳光,緊接著又被父親狠狠訓斥了四個鍾頭。南進說,自他懂事以來,父親和他說的話全部加起來,還沒那一天的多。大家拿南進開玩笑的時候,南進便將戰火引到了東勝身上。南進說,咱們好歹還是給咱中國人打工,咱們哪比得人家上東勝啊,越洋過海,跑去給美帝國主義打工呢,還上趕著要成為美帝國主義的人呢!東勝馬上說,咱爸一輩子緊跟黨和國家領導人,咱們年紀輕一點,隻能緊跟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後代啦。人家在那兒還不光是打工,是真真切切地當了美帝國主義的資本家了,給美國政府納稅呢。西平說,還是咱北定姐立場堅定,堅決隻拿黨給的六百大毛不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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